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蒋韵《你好,安娜》:穿透哀婉 撕碎优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潘凯雄  时间: 2020-01-15

  

  蒋韵的长篇小说新作《你好,安娜》,故事好看:关乎爱情、关乎承诺、关乎自我救赎。

  故事将时光拉回到40多年前,一位名叫彭承畴的天资青年突然出现,使得安娜、三美和素心三个闺蜜间原本宁静、单纯与美好的关系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一丝嫌隙渐渐撕裂成一出悲剧,从此,三人间生离死别、天各一方,踏上了一条漫长的自我惩罚与自我救赎之旅。而酿成这一切的秘密全都藏在一本黑色羊皮的笔记本中,直到40年后,当素心、三美和彭承畴重逢,那场被隐藏在悲剧后的真相才昭然若揭。

  友情、爱情、命运、悲剧、悬念……作为好看小说的诸要素全都聚合在一起,《你好,安娜》想不好看都难。再加上蒋韵所擅长的落笔运墨优雅且营造出一种浓浓的哀婉氛围,这就使得即便是在整体贫困背景中发生的故事也依然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高贵气。凡此种种,都为《你好,安娜》打上了鲜明的艺术个性烙印。

  然而,《你好,安娜》的独特性与价值还远不止于此。氛围哀婉还不够,必须要进一步穿透;笔墨优雅也不成,还得残酷地撕碎。

  所谓“穿透”,其对象是整体是时代。《你好,安娜》的故事主体虽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但蒋韵的笔触却一直往前穿透到五十年代,这尤以安娜的家庭为代表。这个名叫安娜的小女子,其姐叫丽莎、其弟叫伊凡,如果不是其父早逝,他们最小的妹妹就该叫阿霞了。如此明显的标识很容易将读者的好奇引导到其家庭与俄罗斯有何联系的方向?果不其然,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就是在大学从事苏俄文学教学与研究的一位教师,尤以喜欢屠格涅夫为甚,两个女儿的名字就是来自这位文学巨匠的小说。丽莎取自《贵族之家》,而安娜也并非是来自托翁而是取自《处女地》中的玛丽安娜。而当第四个孩子还在孕育之际,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1957年,这位教苏俄文学的老师受到此事波及,被划为“右倾”而下放到水库工地上劳动,在这个过程中死于一场中毒性痢疾,于是他那从未谋面的小女儿之名也就变成了多多,其实还是带有苏俄味,“多余人”的“多”。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这个家庭的未亡人将先生的书,包括那些个小说诗歌统统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并由此畏惧一切文字。这个女人也是母亲发誓:她要自己的女儿,这些没有了父亲的孩子安全地长大。然而,事与愿违,两个女儿丽莎和安娜都先后偏离了自己设定的轨道,而导致她们不安全的原因恰是这位母亲设置禁区的结果。至于小说中引发冲突的“祸根”——那个天资少年彭承畴的亲生父母则是在六十年代那场浩劫中双双自尽,于是,他惟一的姑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不得不将自己这个不幸的侄儿托孤给自己的“闺蜜”——素心的妈妈。绕了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说明,如果没有五六十年代长辈们遭遇的不幸,也就没有安娜、素心和三美这三个闺蜜和那个天资青年“彭”之间的纠结,如果不是安娜之母因其先生命运而导致的对一切文字的恐惧,也就没有安娜不得不将“彭”暂存自己处的那个笔记本临时交给素心保存这个引发冲突的“眼”。这样一来,在蒋韵的笔下,几个青年的命运就被穿透到他们的上一辈,个体的遭遇随之穿透到时代的命运。这样的结果必然使得作品的厚度大大地被掘深——个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时代从来也不是一幅纯装饰的背景,在个人与时代之间也可以说在时代与个人间总是会存在着种种直接或间接、必然或偶然、紧密与间接的联系或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大概率的规律当是时代兴则个体旺,时代衰则个体殃。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个体即便从利己立场出发也应该为自己所处的时代多积德少积怨。

  所谓“撕碎”,其对象是个体是人性。优雅与高贵的确是蒋韵创作的显著特征之一,在《你好,安娜》中,文字是优雅的,叙述是优雅的,三个闺蜜间的关系虽“暗藏杀机”,但公开场所彼此间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间也是优雅的。但这只是作品呈现出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蒋韵通过在时代与人性间的穿透,因而获得了从历史的视野和人性的深度来达成对灵魂的持续拷问。无论是素心从对“爱”的信仰到对“罪”的背负,还是三美内心的沮丧和悲凉,以及彼此背负十字架的殊途同归,莫不指向人的精神境界和灵魂深处。串起作品始终的看上去是为爱而牺牲、为爱而欺骗、为爱而隐瞒、为爱而嫉妒、为爱而救赎,但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人性中的私与妒在那里作祟,最终呈现出的是生活的无限可能、爱的无限多样和人性的无限丰富。这样的故事走向、这样的人物命运,阅读的感受想象中本该是令人窒息令人压抑,但实际过程却又不完全如此。作品仿佛有一束光始终高悬在远方,仿佛在考验着人们特别是罪孽深重的人是否还有可能接近它,而作品的结局似乎提供了这样一个答案:在经历了自我惩罚与自我救赎的漫漫跋涉之旅后,精神的彼岸也未必不可能抵达。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对蒋韵这部长篇《你好,安娜》的解读是否“靠谱”,但可以肯定的是,本人的上述解读远不如作品本身流畅与可读。这样的结果除了说明笔者的无能之外,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蒋韵创作的圆润与本事。一个好看的故事,几个年轻人跌宕的命运在蒋韵的笔下却不动声色地、圆润地融入了自己对时代、对人性、对灵魂以及对人生的拷问与思索,将形象与追问结合得如此自然而不生硬是一种本事,寓哲思于文学如此的柔软贴切更是一种功夫。这样的收获于我们的文学而言,其意义就应该远大于提供了一个好看的故事和流畅的文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