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彭荆风:在岩城部落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1-12

  

  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初,南锡河以南中缅未定界上的一些佤族部落的归属还未确定前,这些地方的佤族人出于历史的原因,和西盟这边的关系很密切,特别是岩城这个拥有10个大小寨子、两千多户人家的大部落,由于与也是中缅未定界上的永恩部落有世仇,而永恩的头人又和逃往缅甸的国民党残军勾结,时常扬言要一起来攻打岩城,这使岩城大头人岩弓很愤慨,多次请求我们给予他们子弹、盐巴,最好能派部队去进驻……

  人民解放军在1952年12月9日进驻西盟佤山以来,主动要求部队进驻的还只有岩城部落。这也表明他们对人民解放军很了解,以及他们的处境颇困难。但部队迟至两年后的1954年11月底,才在他们的再三请求下,把原来驻班帅部落的一个排调过去。听说部队终于能来了,岩弓大头人很高兴,就先带着群众割草、砍竹子,帮忙盖营房……

  这份急迫心情也是其他部落所没有。所以部队进驻后,军民关系很是融洽。

  几天后的12月1日,一一五团二营教导员兼西盟工委书记侯立基叫我也去岩城工作,在适当时机邀请岩城大头人去昆明、北京参观,让他对新中国的建设有所了解。这任务颇艰难,岩城大头人岩弓从前常处于部落之间的械斗中,以致性格多疑,不仅不相信佤山以外的人,对佤族其他部落的人也不放心,所以他这一生只去过西盟一两次。

  侯教导员对我说:“这事你一定要办好,做好了这个大头人的工作,比我们派几个连驻在那里还起作用。”

  我带着两个战士,用一匹马驮满了布衣裤、针线、盐巴等礼物出发了。

  从西盟到岩城约七八十华里山路,途中要经过岳宋部落,再从山顶下到南锡河边。冬天河水清浅,河上有道长约30多米的藤索桥。经过一个秋冬的使用,简陋的藤桥已很破旧,只能过人不能载马,我们让马匹涉水过河,人走上桥去一晃一晃的,一不小心就会跌进河里,那要拿出军事训练时走“浪桥”的功夫才能应付。好在桥不长,晃着移动,七八分钟也就过去了。过了河又得爬上一座陡峭的大山才能抵达。

  西盟山区的冬天,山顶上大风呼啸,寒意浸人,早晨起来,只见地上、茅屋顶上,树林顶端都铺着一层厚厚的银白霜冻,有的化成了露水大滴大滴地挂在树枝叶和草丛上,我们走过时,衣帽全被弄湿了,就像从水里钻出来似的。但中午走到河谷里又炎热炙人,短短几个小时要经历冬、夏两种气温。这一天的路程,除了过南锡河前,可在岳宋部落的民族工作组吃顿午饭外,下半天的路程几乎全都是在寂无人烟的山林间穿行。这里不久前还是敌人频繁活动的地区,我们只有3支人枪,也就一路小心,手持冲锋枪边走边警惕地搜索行进。

  快接近岩城部落时,山路逐渐变得平坦宽阔,比那佤山中心位置西盟的路还要宽。我心想,都说岩城部落比别处富裕,大头人岩弓也特别有威信,看来是这样。

  沿途有许多从山上劳动回来的佤族小伙子小姑娘,见了我们都亲切地笑着,愿意和我们走在一起聊天,可惜我们的语言不完全通,只能连说带比划着手势,然后会心地大笑。姑娘们的笑声轻朗悦耳,像一串银铃在晃动。她们虽然皮肤黝黑,高而端正的鼻梁,黑而大的眼睛,修长的手臂,披肩的长发,显得又朴实又美丽。

  岩城部落的大寨是从山顶上往下延伸到山腰,鳞次栉比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竹楼,入夜灯火一亮,如无数星星撒落下来。

  到达岩城时,天已完全黑了,三排长钱文才是个指挥能力很强,又很敦厚的同志,前几年在澜沧大黑山剿匪时和我就相处得很好。见我来了很是高兴,叫炊事员给我们热饭吃,还把他的铺位腾出来给我睡。他简略地向我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后,说:“等会我们去见大头人岩弓。他比西盟那边的佤族头人威风多了,单是老婆就有9个。办事也有魄力,那天我告诉他,国民党残军可能会来进攻,要准备点粮食,他一声号令,就收拢了四万斤稻谷。”

  是吗?我颇惊疑。我在西盟那边去过十几个部落,大小头人见了几十个,多数都穷而寒酸,还没听说有如此气派的人呢!

  岩城大头人在寨子外边划了一块高地给部队盖营房,这几天刚把地基平出来,我们这个排只能暂时挤在寨门口两座大客房里。

  钱文才告诉我,听说要为我们盖营房,那天来了一百多个壮汉帮忙,妇女、姑娘也上山为我们割茅草砍竹子。他们还不让我们住远了,要把营房盖在挨近他们寨子的地方,岩弓说:“敌人来了,好一起打!”

  过去我们初进那些佤族部落,都是我们通过帮助佤族人盖竹楼、背水、种地,让他们了解我们部队,以增进军民友谊。如今来到岩城部落却是佤族人主动来帮我们盖营房,抢着为我们背水、送吃食,让我们了解、亲近他们,这份热情真令人感动!

  在这以前,钱文才带着三排在南凹坝、班帅等拉祜族、佤族村寨驻扎过,有这种鲜明对比,也就对这里的佤族人深有感情,工作也比别处好开展。这当然是由于大头人岩弓痛恨国民党残军的烧杀抢掠,从而愿意和我们友好。

  吃过晚饭,我就由钱文才带着进寨子去。

  寨墙很厚实,上边还修有作射击用的枪眼,寨门如同一条长长甬道。我们进了寨子后,越过大大小小的竹楼,缓缓地向山坡上走去,在寨子高处有座可俯瞰全寨的特大竹楼,左右有两座中等竹楼,然后是7座像卫星般的小竹楼围绕着这3座竹楼。

  钱文才告诉我,岩弓大头人是佤族古葫芦王地十八家王子后裔之一,被人称为岩城王子,他带着两个妻子住在大竹楼里,大儿子、二儿子辅助他办事住在两座中等竹楼内,另外7个妻子分住在旁边那7座小竹楼内。

  我笑着说:“他虽然有三宫六院,但他的宫室可能是世界上最简陋的了!”

  钱文才却说:“可是他在这里却是权势最大!”走近了后,他在大竹楼下边喊了声:“窝朗,在吗?我们来了。”

  一个身材苗条,黑得俊俏的小妇人跑到竹楼门口来迎接,甜甜地笑着:“在,在,请上来。”

  岩弓头人端坐在火塘上首的矮木床上,端着一只大木盘在吃东西,寨子里的人似乎已向他报告,又来了几个解放军。他也不起身,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钱文才把我介绍给他,“西盟大官派来的代表!”

  我送上带来的礼物:一套布衣服,几扎丝线、棉线,说:“窝朗,西盟大官派我来看望你。”

  他高兴地接下礼物,那偎依在他身旁的漂亮小妇人更是爱不释手地抚弄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第9个妻子)。

  我趁岩弓头人观察礼物时,仔细打量他,他穿着一件蓝白两色组成的海军条纹汗衫,全身肥胖粗壮,两只胳膊像两只粗壮的牛腿,腿脚更粗大,厚实的脚掌像两只大象的蹄。他约莫有五十多岁,红布头巾下的两鬓已露出银丝,微微噘起的厚嘴唇上蓄着两撇仁丹胡子,时时含着一种居高临下嘲弄一切的神态。看完礼物,他又端起那个用一块木板挖出的大木盘,继续用手抓饭吃,火塘边一个老妇人是他的大老婆,一直默默地在烤着一块肉,烤得一滴一滴的油掉在火上冒出蓝色的火焰,然后把这一大块半生不熟的肉递给他,他撕不开,就从腰间拔出短刀切成一块块的,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吃完了,又仔细看看我,大约见我比钱文才年轻,就问他:“大队长(当时我们三排对外的代号是三大队),你的官大,还是他的官大?”

  钱文才回答他:“他是西盟大官的代表,比我官大。”

  “哦!”岩弓头人这才向我亲切地点头,以示尊敬。

  这时恰好他的大儿子带着几个人来议事。

  钱文才知道他今天上山打猎刚回来,如今又有事。就悄声和我商量:“今晚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先和他见个面,其他的事,以后再来谈,好吗?”

  我于是向岩弓头人说:“窝朗,你忙。我们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他问:“明天走吗?”

  我说:“要多住几天,暂时不走。”

  他点头:“好,好。”就示意他那第9个妻子送我们。

  小妇人向我们妩媚地笑着,一直把我们送到竹楼外的晒台上,又甜甜地说着:“大队长,代表大官,慢走!”

  那份温柔善解人意,难怪岩弓大头人会特别宠爱她!

  我们在寨子里的大小竹楼间左弯右绕地走着。这是农历的十一月初七,一弯新月正甩开那透明如玉的浮云,把清澈如水的亮光从我们头上撒下来,把村寨、树林、山岭映照得黑白分明。山区的夜晚寒冷,夜露浸得我们的肌肤冰凉。我这天晚上心情特别好,我喜欢这颇有英雄气派的佤族大头人,这确实是个有魄力的人,难怪他要蔑视其他部落,自称是岩城王子!

  第二天一早,岩弓头人的儿子就来找我们,说他阿爸请我过去,还向我们道歉,昨晚有事,没让我们多坐坐。

  我和钱文才排长很高兴,这个岩弓大头人很懂礼节呢!

  他的竹楼宽大,也就没有一般佤族人家那样阴暗。如果聚会议事,坐个三四十人也不会挤。

  这天他没穿上衣,裸露出那古铜色肥胖的上身,胸前肌肉就像妇女的丰满乳房垂下来。他身上刺满了图案,正面是一只刀工粗犷的牛头,两只弯角长长地伸向两臂,肌肤一动弹,双角就抖动,牛眼圆瞪,嘴巴大张,似乎要向人冲来。牛头旁边还刺着小雀、缅文……

  我想,他今天这样裸露着上身接待我,是如同穿着礼服似的隆重,故意向我显示他的纹身所表达的阳刚之美吧!

  我不会抽烟,但出来时还是要了几包香烟带着便于待客,却不知道雨季中保管不善,已经霉了。

  他吸了一口我给他的香烟,对儿子说:“霉烟。”就用大手一把捏碎丢进了火塘。

  这使我很不安。

  他却笑笑,“你们的烟,不如我的老草烟好吸!”

  我一低头却见他脚上套着一双我昨天丢弃的袜子。

  昨天走了一天山路,把我一双织着红白条纹的棉线袜子的底磨通了,晚上在泉水边洗脚时,就顺手把它扔掉,却没有想到如今却穿在了这位岩城王子脚上,只是他是当绑腿般套在小腿上,两只脚板还是光着。

  我想大笑,又不敢笑。

  他却得意地指指那双破袜子,又指指他那年轻妻子,对我说:“她去扛水见到了这东西,带回来送给我。她心好!”

  我没想到这双破袜子却会被这位年轻的美丽“妃子”作为贡品送给她尊敬的岩城王子。我说:“窝朗,你若喜欢,我下次给你带些来。”

  他矜持地抹着仁丹胡子不作声,他那年轻的妻子却连声地问:“是吗?是吗?”表示她也是很喜欢呢!

  (这天我就派人送了一封信回西盟,要求尽快送20双这样的线袜来;拿到这些袜子后,送了12双给岩弓大头人,他、两个儿子、九个妻子每人一双。等我再去看他时,见他们都把袜底剪开,像绑腿一样套在了小腿上。原来是喜欢这种红白条纹,把它作为装饰品。)

  我趁他高兴,说:“窝朗,西盟大官要我来请你去作客。”

  他摇摇头,诙谐地说:“出去没有泡酒喝,我不去。”

  我说:“西盟有泡酒。我们多多的给你抬来,让你天天喝。”

  他又说:“我正在祭鬼,一个月不能出门。你们西盟大官的心意我领了。他可是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可以叫我儿子去,他会把话带回来。”

  “没有什么事,只想请你去耍耍,看看从澜沧、普洱来的人演戏。不急,不急,等你祭完鬼去也行。”我怕催得紧了,他会疑心。

  他才笑着说:“今天我是请你来喝泡酒。来,来,先喝再款(说)话。”

  佤族人的泡酒是把红色的小米和其他一些杂粮煮熟拌上酒药使之发酵,然后装进高约两公尺、直径约20公分的粗大竹筒里,喝时再兑进冷水,用根软软的细竹子吸出来,边喝边加水。第一筒有着浓郁的酒味,酒精度数在35度左右,但不断加水,以后几筒的酒味也就逐渐淡了。

  火塘前摆着一个作酒杯用的、至少可盛一公斤酒的竹筒。岩弓大头人亲自为我盛满,双手高举递给我。

  这是他的正式宴请,按规矩这第一筒酒必须全部喝完。

  我对钱文才排长说:“太多了,我怕会喝醉。”

  他说:“刚才该说的公事都说了。今天是他宴请,把它喝完吧!有事我顶着。”

  我只好一仰脖子“咕噜噜”把这筒酒全部灌进嘴里。

  岩弓头人又斟满一筒酒给钱文才排长,但钱文才却机智地奉还他,说:“窝朗,你是主人,先陪我们西盟大官的代表喝三筒。还是按照上次你说的规矩,一筒敬毛主席,一筒敬共产党,一筒敬解放军!”

  他点头,“是应该这样!”真的连喝了3筒。他是每日都要喝完一大筒泡酒,吃一腿烤肉。如今喝这点泡酒,并不在乎。

  钱文才排长喝的是第5筒泡酒,已经是水多酒味少,也就不会醉了。

  我开头还能比较清楚地看见他们相互比划着手势欢快地交谈,一会儿酒意上升,视线逐渐模糊,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岩弓的红头巾、他胸前的牛头、那美丽小妇人坠在耳朵上的粗大银环,还有那燃烧着的火塘都在旋转。我怕醉后失态,忙强撑起身子告辞往回走。幸好钱文才安排了几个战士在外边守着,他们是怎样扶着我回去的,我已不清楚,只觉得这午后的山区阳光特别光亮炫目,射得我眼睛也睁不开。醉昏迷了,从上午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钱文才告诉我,岩弓大头人见你那么豪爽的把一大筒酒喝完,很是高兴,说你看得起他,能交朋友。

  我这一生很少醉酒,这是我参加人民解放军后第一次大醉。

  第三天傍晚,我和钱文才又去看望岩弓大头人。他不在竹楼里,那俊俏的小妇人情绪低沉地说:“他去他的婆娘那里了!”

  我真想笑,她自己不是他的婆娘?她在吃醋呢!

  我们问她,岩弓在哪座竹楼里?她却说不知道。我们只好从左边第一座小竹楼一家又一家去找,终于在他的第6个妻子那里找到了。那是一个年约三十岁,圆眼,阔嘴,穿着一条紫红色的比别人短得多的超短统裙,统裙下裸露着一双修长健美大腿,颇为性感的女人。她也因为能在她的小竹楼里接待我们这些客人而高兴,忙进忙出地招待我们,笑得丰满的双乳在颤动。

  “来,来,请你们吃好东西。”岩弓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肥大硕壮的田鼠,用左手的大姆指卡住田鼠的头,再掏出腰间小匕首,在田鼠腹部一划,把五脏六腑全都抓出来扔往竹楼外喂狗;然后由他的第6个妻子削出两根细竹棍,把田鼠绷成平扁的板鸭形状,放在火塘上烤,烧得田鼠毛发出刺鼻的糊臭。烤熟了后,用个木碗盛着盐巴、辣子准备沾田鼠肉吃。

  我看得毛骨悚然,哪里还敢吃?但佤族人却是把烤田鼠肉作为佳肴来敬客,不吃会得罪主人的!我悄声对钱文才说:“我怕吃田鼠肉!怎么办?”

  钱文才勇敢地说:“我来吃。”他对岩弓大头人说:“窝朗,你们佤族有你们的规矩,我们汉族也有自己的规矩,都得互相尊重。西盟大官代表那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鼠肉,他说谢谢了,不过我喜欢吃!”说着,就抓过一块烤田鼠肉沾着盐巴辣子嚼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为了做好民族工作而毅然如此,真使我感动。

  (钱文才是个作战勇敢,有指挥能力,为人朴实的好同志,他虽然是河南人,为了便于在佤族地区工作,学会了佤族话,还响应上级扎根边疆的号召,准备娶个佤族姑娘为妻子。他做民族工作出色,后来被提升为边防连的副连长,1957年10月西盟地区一级政权建立,他又兼任了新厂区委书记。也就成了境外敌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敌人在1963年利用我们大搞阶级斗争,“左”的思想扶摇上升的时候,派人散布谣言说钱文才是被他们收买了的内线。那时候,了解钱文才的领导人如赵伟、侯立基都已调走;新来的领导既不熟悉佤族地区工作,又满脑子是斗、斗、斗的观念,钱文才那按照民族政策,慎重稳进的做法,更不合这些“左”的思想的人的口味,也就把敌人的挑拨离间信以为真,把钱文才抓起来审查,审问中恶言相向,要他招供是怎么成为叛徒、敌特的?

  在逼供讯面前,他感到惊讶、委屈、忿懑,在一再解释都不能使审查者相信的时候,他拉开一颗手榴弹准备自杀,以表明自己的心迹。后来问题终于搞清楚了,他是无辜者!但当时某些人一向是整了人不认错,还要设法给自己开脱,他们以钱文才“不能正确接受组织审查,以自杀来威胁党,造成不良影响”为理由,把钱文才复员回河南。一个对西盟佤山有卓越贡献的好同志就这样在当时被敌人用我们自己人的手收拾掉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寨子里串门子,不仅去岩弓大头人的竹楼,也去一般群众的家聊天。

  我按照上级的指示,慎重稳进不急于求成,也不再催促岩弓头人去西盟、昆明。只是拿些《人民画报》《民族画报》和一些印有各地建设成就的图片给他们看。他很感兴趣,看得也仔细,逐一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这样高的楼房?是用什么盖的?对住惯了古老简陋竹楼的他来说,这些拔地而起的高楼,没有鬼神相助是竖不起来的。

  有时他也会问:“你就是想叫我去看看这些楼房?”

  我点头。

  他却摇摇头,“先不着急,先不着急。以后再说。”

  我知道他已逐渐动心,只是对远行还有顾虑。

  对我们去佤族群众家串门子,他也不阻拦,还对那些人说:“大军是好兄弟,好好招待哟!”

  佤族人见我们来串门子,就到竹楼下的园子里去砍甘蔗来待客。表示主客的感情和蔗汁一样甜蜜。

  冬日农事较闲,夜里年轻的佤族男女常聚在寨子里的空地中间烧起一堆篝火,既可照亮周围,又可抗御夜深悄悄降临的寒霜,把男女们歌舞的热情烧得更旺。我们也被邀请加入她们的舞圈。姑娘们的舞姿不同于西盟那边,矫健热情得多,特别是散开长发跳起的甩发舞,把她们的欢快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舞姿后来传到西盟,又被舞蹈工作者加工,成了极具佤族特色的民族舞而广为流传。

  我们的营房盖好后,常有佤族汉子端着一小竹筒泡酒来与我们共饮,以示祝贺。也兴奋地告诉我们,有了我们进驻,他们有了安全感,不怕国民党残军支持允恩部落打他们了。从前岩弓大头人去附近寨子巡视时都很警惕,由80条枪护卫着,如今我们部队进驻岩城,残军远逃,允恩部落不敢轻举妄动,他也就敢于轻松地四处走动了。他虽然贵为首领,还是按照佤族风俗,参加一些劳动,那天早上,我见他和第9个妻子各人背着一支步枪,还拿着锄头,晃晃悠悠地经过我们营房向山上走去,我问他:“窝朗,去哪里?”

  他笑着弯下腰作了个拔草动作:“收拾烟地去。”

  中午时,他们回来了,两只步枪和锄头都由他那年轻妻子背着,他只拿着一把小弩弓在后边慢慢走着,寻找树上的鸟雀来射击。

  我又问他:“窝朗,怎么就回来了?”

  他抹抹人丹胡子笑道:“累了,想回去吃肉喝泡酒。”

  佤族人劳动多是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回来;他是位大头人,劳动对他来说,只是消愁解闷。他威信高,老幼都叫他“阿爹”,部落所属大小寨子的佤族人,哪个酿了泡酒,打着了野味都要给他送一筒酒、送一腿肉,所以他每日酒肉不断。

  经过这20多天工作,岩弓大头人终于答应祭完这个月的鬼,就去西盟走走,我才放心离开岩城部落。

  离开岩城部落前,我以“西盟大官代表”的身份举行了一次告别“宴会”。把这个部落10个寨子的大小头人都请来。

  山野间没有集市,所谓“宴会”只是把部队供应的腊肉、花生米、鸡蛋粉、缩水白菜拿来待客,又千方百计四处寻购,买了一只鸡回来熬汤,再加上几大筒泡酒。

  岩弓大头人这天本来要去附近寨子办事,也更改了日程,扎着鲜艳的红头巾来赴宴了。

  我把衣衫、布疋、针线、盐巴分送给这些头人,他们都很喜欢。这里没有商店,买这些东西要远去西盟,来回两三天,太辛苦了。

  听说我要走了,他们颇依恋,问我是一个人走?还是把钱大队长他们也带走?

  我说,只我一个人回去。

  他们又问:还来不来?

  我说,会来的。

  岩弓大头人说:“在这里好好的,走什么?我们天天在一起喝泡酒,款话(聊天),多好!”

  我说:回去有事呀!

  岩弓大头人满喝了一筒泡酒,略有酒意,那幽默劲又来了,他对我作了个鬼脸又用手比划了一个猥亵动作,然后放声大笑,那些佤族头人也跟着大笑。

  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只是笑而不答,再三询问,一个佤族头人才用汉话说:“我们王子说,你是想老婆了,想回去和老婆干那个!”他又做了个性交动作,惹得佤族人更是大笑。

  我忙解释:“确实是有公事要办。我年轻还没有讨老婆呢!”

  岩弓大头人却说:“讨一个嘛!你看我们哪个姑娘漂亮,送你一个。”

  我忙摇头。

  他却认真地说:“怎么?嫌弃我们的姑娘?”

  我怎会嫌弃她们,晚上和佤族人在篝火边上跳舞,这些姑娘长发披肩、削肩、长臂、细腰,粗犷中又极其柔媚,抓住我的手跳舞时,是那样温暖、有力,常把一股柔情传过来。她们是很迷人的。我也故意说:“我怎么敢要你们最漂亮的姑娘?不怕小伙子收拾我?”

  他却一脸威严地说:“他们敢?我剁了他们的手脚。”

  我说:“你们的小伙子也是我们的兄弟,我怎么忍心他们的手脚被剁掉。”

  他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又亲切地把泡酒筒递给我:“你心地好!”

  我离开岩城部落不久,岩弓大头人实践了他的诺言,去西盟、澜沧、昆明、北京参观了。

  他的出门太艰难了,那天早上他骑上马刚走出寨门不远,恰巧一只怪鸟尖叫着从他头上飞过,他惊讶地说:“不吉利,不吉利。”掉转马头就往回走。第二天走得略远一些,又被一群呱噪着的鸟鸦惊得折回来,还坐在竹楼里生闷气地说:“老天可是不让我出门?不去怎么对得起好心的西盟大官哟!”山林间哪能没有鸟雀,他这样忌讳重重,一辈子也走不出去,这可把钱文才排长急坏了。只好在第三天一早派些战士走在前边用弹弓驱赶着鸟雀,这才使岩弓放心地走远。他只要能走出他的领地,再遇见什么怪异,就不以为意了!

  这个世代僻居山野的大头人,到外边参观真是大开眼界,也才明白山外有山,中国是这样辽阔广大,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是这样光辉壮丽,回去后,也就成了西盟佤山与我们最亲近的头人。直到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中缅两国边境勘界谈判,出于各种关系,把这位于中缅未定界上的岩城部落划归给缅方,我们部队只有撤回南锡河以北。但他们对中国的感情仍然是一直很友好,那里的人常过来探亲访友,叙说当年我们在那里的往事。如今一带一路促进世界和平安宁和共同发展,岩城的佤族与我们的佤族交往更加频繁了。

  以后岩弓大头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的儿子和那9个老婆生活得如何了?我都不清楚,但我却是长久怀念那次岩城行,也常为他们祝福!

  彭荆风,1944年开始文学创作,1950年初随军进入云南,是中国第一个用小说、电影文学体裁描述拉祜、哈尼、佤、景颇等民族的作家,是第一个发掘并用文学作品描述滇缅铁路历史的作家。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边地军旅文学开拓者之一。创作近1000万字,出版文学作品36部。短篇小说《驿路梨花》(选入中学课文),中篇小说《蛮帅部落的后代》荣获全国第二届少年儿童文学三等奖,短篇小说《今夜月色好》荣获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红指甲》1988年荣获首届金盾奖,长篇纪实文学《解放大西南》2010年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桑荫街》2012年荣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长篇小说《太阳升起》荣获2018年全国十部最有读者人气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第三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