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一条大河过沈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金仁顺  时间: 2020-01-07

  

  沈阳离长春不远。坐高铁两个小时以内就到了。之前也来过沈阳几次,发现吉林省的浑江,流到了沈阳就变成了浑河,江和河到底是怎么区分的?就像莲花和荷花的区分,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浑江我是熟悉的,在白山市读高中,走路10分钟就到江边。每天傍晚,离市区不远的水库开闸放水,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我们眼看着原本浅低的岸边,江水一波一波地翻卷着涌上岸来。如果是夏天,波浪会打湿凉鞋;如果是冬天,江岸边会形成玉树琼枝的雾凇。但这都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浑江和高中时代的多愁善感早都变成了旧时光的书签,夹在记忆的某个年份页里。

  在沈阳邂逅浑河,浑江变成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前世今生。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诗:“我在飞逝的时间看到一支无情的箭,在流水中看到一面镜子。”而通过浑江—浑河邂逅的沈阳,诉说起来,难免有些源远流长。

  以前来沈阳,都是匆匆忙忙的,印象是粗略的,浮光掠影的,就像国内任何一个大城市,沈阳有很多楼群,车辆拥挤的街道,临街密密麻麻的店铺,众声喧哗。说起喧哗,沈阳的口音是东北话里面尾音比较重的,任何话语,哪怕是恋人间的情话絮语,都难免用力过猛,如果只听音儿的话,听上去不像调情,更像威胁和打架,单从口音上也听得出,这是一个较劲儿的城市,阳气涌沸,血气方刚。

  沈阳的性情如此暴躁,注定会经历一些大起大落,悲欢离合。沈阳的高光时刻是1625年,清太祖努尔哈赤把都城从辽阳迁至沈阳,1634年,改称“盛京”,1644年变成陪都,1657年,满清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这是一个寓意多么吉祥浩大的城市啊!从建立开始就被望子成龙的城市,它不是慢慢由人群集聚,商旅繁荣而形成的所在,它是被满人甫一选中,就注定“天降大任”的城市。浑江在白山市江源区的山林里始发,溪流淙淙,清浅窄细,到了沈阳地界,浑河变得阔大深远,如一条筋骨碧绿的龙,盘踞城市中心。

  但凡事都有正反面,有阳就有阴。沈阳也经历过至暗时刻。1931年,九一八事变震惊中外,日本关东军在这一天炮轰北大营,第二天侵占了沈阳。东北门户大开,日本军队长驱直入,在一年的时间内攻占了整个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开启了长达14年的对东北的殖民统治。策划九一八事变的日本军方两个重要人物,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连名字里面都带着强势和冷笑,这一记耳光打在了沈阳的脸上,疼痛了所有中国人的心和身。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了,沈阳建立了九一八历史博物馆。馆内展示了历史记录,详尽地介绍了九一八事变的过程,用技术手段重现了当时部分事件的真实状况。馆内气氛压抑、幽暗,看这些落后挨打、卑微苟且的景象,让人心情沉重,但和忽略与遗忘比起来,这种面对是必要和必须的,“知耻”是重负,是忍辱,是黑暗,也是责任,是“后勇”的前提和准备。就如同九一八事变是东北沦陷的开始,这个时刻同时也是世界反法斯战争的开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开启的序幕。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鞠躬认罪。

  没想到这次在沈阳,看到了二战时日本建立的战俘营,时称奉天俘虏收容所,关押着日本军队从太平洋战场俘获的美英等国盟军的战俘。80多年过去了,1号战俘营原始建筑保存了下来,水泥砖木结构,建筑面积1165平方米。战俘营内保留着当年的格局,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床铺一个接一个。房间很大,有取暖炉,但很少启用。当时的沈阳,冬天的温度常都在零下20度以下,在零下二十七八度的没有取暖设备的房间里,堪称冰冻地狱。在墙上的一些战俘回忆录中,有人写道,很多战俘熬不过寒冬而死去,死去后又无法在冻硬的土地中挖坑掩埋,就被堆在一个专门的仓库里,他们身上的衣服被其他战俘们扒下去,那些活着的人需要保暖,留给死去战俘的,只剩一条毛毯包裹赤裸的尸体。活下来的战俘中,有人留下了文字,回忆在这座战俘营里的日子,奥利佛·艾伦说:“最糟糕的事情是饥饿。饥饿不仅仅是一种不愉快或者痛苦,它真的是一种病,会留下伤疤,身体上的伤疤会被带到坟墓里去,它还留下了心灵上的伤疤,有一些伤口始终没有愈合,是永远影响着我们和家人、朋友的伤痛。”还有一位阿诺德·博克塞尔写道:“睡觉对监禁生活来说就像是鸦片,每当闭上眼睛沉睡,你就回到从前熟悉的时光,你可以回家并且和家人还有朋友在一起,再吃一顿妈妈做的饭,去看望老朋友特别是女朋友,度过快乐的时光,逃离现在的实际生活。”如此脆弱而又美好的幻梦,让人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儿。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什么时代啊?全世界的人都深陷在痛苦和绝望中。去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参观,关押犹太人的营房和这个战俘集中营有相似之处,但更恐怖更瘆人,当地的导游对我们说,当时周边的居民并不是不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方圆几百里,天天流散着尸臭的味道,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参观毒气室时,导游不肯进去,他说过去很多很多年了,那里面仍然有味道,他在门口等着。我们进去,出来,他问我,里面还有味道吗?我没回答,我不想说话。奥斯维辛是一个让人无语,但会突然泪奔的地方,战俘营也是。这样的历史不需要语言,但需要记取。

  沈阳二战盟军战俘营旧址陈列馆的工作做得非常用心,他们数次去国外,寻找当年的幸存者,这些人都已经很老了,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回来过,故地重游,其中一个老兵,想在当年营房里自己的铺位上度过一个夜晚,但被劝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或者说,他有多认真。回到当年的噩梦中,重温残忍和屈辱,他的勇气令我叹服。

  在沈阳,参观的几个博物馆都让人颇为感慨,故宫,大帅府,曾经荣光满室,但转瞬雨打风吹,沦入动荡和硝烟。而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和二战盟军集中营,是城市和历史的黑色记忆。在市区里经过浑河时,河岸边高楼林立,新地标不断诞生,闪闪发亮,欣欣向荣。浑河河边更是新建了一座钻石型的大剧场,它的耀目与浑河水的粼粼波光互相辉映,显示着富贵荣华的希冀,相形之下,那些博物馆,像一颗颗时光胶囊,散布在城市版图中,沉潜在历史长河里。这些新和旧,构成了城市的骨架,而骨架之上,生老病死和世俗情意附于其上,生生不息。

  金仁顺,1970年生,现居长春。吉林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春香》、中短篇小说集《桃花》《僧舞》《纪念我的朋友金枝》等多部,随笔集《时光的化骨绵掌》《白如百合》等,曾获得骏马奖、庄重文文学奖、春申原创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林斤澜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出版集团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等多种,作品被翻译成英语、韩语、日语、阿拉伯语、德语等多种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