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雷默:大樟树下烹鲤鱼(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01-05

  

  从电台录完节目出来,暮色四起,县城浸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说,本来说好一个小时的节目,录了整整三个小时,这让制片人蛋哥有点为难,他喜欢严格地按照流程走,之前他怕后期太难剪,给我弄了一份一万字左右的流程稿,但我还是发挥了一下,不觉就讲多了。

  蛋哥是我的发小,他在县城的电台做一档访谈节目,嘉宾都是些文化人,我有些困惑,做这样的节目几乎没有经济效益,他们还孜孜不倦地做着,究竟图什么?走进他们办公室,一个栏目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女编导,一个女主持人,感觉他们就是一个乌托邦。

  从大楼里出来,蛋哥还在犯难,他的节目一直都是一期一个嘉宾,我录的时长足够他剪出两期节目来,要不要做上下集?这似乎让他很纠结。我能理解他,被一个节目长时间训练得循规蹈矩,做出调整和改变,就意味着自找麻烦。其实一个小县城能有多少文化人?这个节目他做了将近两年,该请的嘉宾也都请了,接下去就面临资源枯竭的窘境,所以他千方百计把我从外地叫了回来。

  他说:“老同学,谢谢你回来帮我救急,不然年关都不好过了。”我说:“没人了,你们可以不做啊,这种节目现在还有人听吗?”他笑了一下,纠正了我的看法:“别小看我的节目,这也算我们台的一个王牌节目了。”我还是不相信,别看街头人山人海,几乎没人对诗歌感兴趣。

  我们斗着嘴从大楼的台阶上下来,走着走着,蛋哥又暗自乐了起来,他说:“不瞒你,主要我们台领导是个诗人。”我有点同情我的发小,他看上去太疲惫了,录节目的间隙,去过道尽头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抽烟本来是一个悠闲的事儿,被他搞得像打仗,来去都是跑的,一支烟吸四五口就烧到了烟屁股。他跟我说,这几天都熬到凌晨两点才睡,每天记事本上记着十几件事,每一件都迫切需要完成。年底了,各种总结和会议材料,节目还是如期进行。我说:“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少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吗?”他说:“我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主要是心肠太软,上头吩咐事情就乖乖去完成。有时候就跟自己说,事情一件一件来,我只有一双手,只要一直忙着,总没话可说吧。”

  本来录完节目我就打算回老家,但节目结束的时间很尴尬,快到饭点了。蛋哥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你这么忙,不吃了。”这加剧了他一定要吃饭的念头,硬把我拖上了他的车。从电台的大院里出来,车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他打电话给我另外的发小老刀,说我被他捉到了,一起去吃饭。然后他问老刀,是吃羊肉还是狗肉。老刀在电话里说,吃个卵肉,去大樟树。挂了电话,蛋哥一下有了方向感,车子径直往郊外开去。

  我发现蛋哥只要一离开县城,离开他那个忙乱的电台,他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本来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改为一只手搭着,另一只手在车载广播上调来调去,搜了一圈,他又调回到自己的台。广播里是个女声,他说这是个拜金女,家里很有钱,一年换三辆豪车,传达室门口每天都有她成堆的快递,每天下了节目就是上淘宝,没完没了地下单,没完没了地拆包裹,楼道里的垃圾桶都不够她一个人用。

  我笑了笑,这才注意广播里的女声,她在介绍平克·弗洛伊德的摇滚音乐,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蛋哥问:“这声音,你能听出来生活有这么腐败吗?”我说:“不清楚,只有你们做电台的人才在意声音。”蛋哥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声音是真好听,一点杂质都没有。”

  他悠闲地抖着左腿,车窗外烟雨朦胧,车子开着开着,来到了一条乡间公路上,两边都是如镜的水塘,还有几块枯黄的稻田,一派肃杀的景象,路上也不见别的车,蛋哥时不时地晃一个蛇形路线。我以为吃饭的地方很近,没想到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到,我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吃个饭要这么复杂吗,哪里不能吃?”蛋哥笑着说:“什么都可以随便,就吃饭不能随便,这个地方你去了,以后还会惦记。”我说:“那更不好,以后想吃了没得吃,不是折磨人吗?”蛋哥笑起来:“所以你要多回来,你现在回来是客人了。”

  这是我尴尬的地方,长年在外,见人就说我是这里人,但回到这里,又被当成了客人。蛋哥说,看一个人是不是本地人,就看他能不能找到像大樟树这样吃饭的地方,这地方最早是老刀带他去的,去了以后就戒不掉了。这种味道就像印章敲在你脑袋深处,饥饿的时候,它就清晰起来,会提醒你过去。

  我说:“不会放了乌烟壳吧?会成瘾的。”

  蛋哥笑着说:“那不至于,我从头到尾看他烧过,该放油放油,该放酱放酱,都是稀松材料,也奇怪,被他的手一捣鼓,味道就美得不行。那地方只有真正的吃货才去,一般人不知道。”

  我靠在座椅上,感到肚子确实饿了,蛋哥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我说:“行了,还要多久能到?”他指了指前面一棵巨大的樟树说:“就那里了。”

  我发现路边多了一条溪流,傍着马路蜿蜒而下,我们沿着这条溪流往上走,视野中那棵樟树越来越大,几乎遮蔽了半个村庄。蛋哥说,我们吃饭的馆子叫大樟树,其实也是这里的地名,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名字,大樟树往上一点是鸦雀窝,再往里是榆树凉亭。

  车子开上了一座拱桥,进入大樟树内部,樟树底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坦地,虽然是阴雨天,但树底下的泥地却干燥洁净,恍若凌空支开一把大伞。蛋哥说,这棵樟树被当地人视为神灵,有一年,环卫工人自作主张来修剪树枝,被当地人打得灰头土脸,扔了工具就逃,这以后,树枝越来越茂密,也没人敢动它了。

  停好车出来,我注意到这棵樟树确实不同凡响,它的树冠已经直插云霄,地面上到处都是匍匐的虬枝,一直向四周延伸,有的裸露根系像吸管,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溪流中。蛋哥说,天气热的时候,樟树底下都是光着膀子吃饭的人,捧着一口大饭碗,饭上盖满了菜,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看得出来,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聊天,聊的内容以国家大事居多,还带着自己的想象。蛋哥指着两张收起来的小方桌说:“夏天,大樟树的老板也会在这里摆两张小桌,不放凳子,客人们都站着吃,可能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家这样的饭馆。他一般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给再多的钱都没用。”

  对这种做生意的态度,我很惊诧,问:“他凭什么这么牛?”蛋哥笑笑说:“这可能是他做生意的观念,不是你出了钱就是大爷,他也要选择顾客,不顺眼的生意,他宁愿不做。”

  一阵风吹过,头顶上乱响,蛋哥缩着脖子说:“这么冷的天,别耗在这里了,快进屋。”我才发现边上有一户人家,门口亮着路灯,路灯下是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大樟树”三个大字。

  这种感觉很奇妙,蛋哥喊我去吃饭,总以为是个正经的饭馆,没想到是户人家,也不认识,推门进去,有种上陌生人家里蹭饭的感觉。我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蛋哥往里走。

  店主一男一女站在屋里,看到蛋哥进来,打了招呼。老板娘团着双手,手心手背来回不停地搓,老板双手插在裤袋中,我发现他们衣服穿得都有点少,耸着肩膀,缩着脖子。老板头发有点秃,乱糟糟的,好像好久没洗了。他的眼窝特别深,感觉像眼球外面包了一层薄皮,嵌了进去,看人的眼神有点怪异,他问蛋哥:“两个人?”

  “三个人,还有一个马上过来。”

  “是那个骨科医生吗?”他显然对老刀很熟。

  蛋哥点点头,他又问:“老样子吗?”蛋哥说:“老样子。”

  进了里屋,发现桌子还空着,饭桌其实是一张棋牌桌,摊着一堆凌乱的扑克牌。桌角上有烟灰缸,烟头倒了,但没洗。老板娘进来给我们开好空调,关上门又出去了。

  蛋哥说:“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就没位置了,又得看他脸色了。”

  “怎么,吃个饭还得求着他吗?”

  蛋哥压低了嗓门说:“他干的是高兴活,两桌人满了就不接待了。别看他店小,每天都有人来吃。”蛋哥弹了弹烟灰,笑着说:“你别看他一副落魄相,以前也是公子哥,据说他家以前是苏工世家,他爷爷曾经是很有名的雕刻大师。听当地人说,他还留过洋,回来后,吃饭都用刀叉,一个荷包蛋割成小小方块,能吃上半小时。”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蛋哥继续压低嗓门说:“年轻时他仗着老家的财势,日子过得鲜亮风光,纨绔子弟嘛,凡事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干的都是招摇事儿,琴棋书画、跳舞桥牌、麻将梭哈,都会一点,又因为天性懒散,大多是三脚猫。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免不了家道中落,大概后来他也弄明白了生活的道理,踏踏实实开起了饭馆。”

  “这么说,他还是个没落的贵族,这顿饭有点高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