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物归谁》是荆歌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10个关于收藏的故事。荆歌讲故事的能力依然出众，小说叙事如鱼翔浅底，有种“空游无所依”的自得。形形色色的宝贝牵出种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各种身份和经历，因为“收藏”的主题被拢到了一起。“收藏”一词，听来颇有文化意味，荆歌却反其道而行，将里面的“俗套”讲得熟极而流。

　　有一类故事是处于日常经验之中的，比如《他日物归谁》。没钱没地位的阿立为了搞收藏，从不乱花一分钱，在经历了“吃药”“走眼”“交学费”的锤炼之后，他似乎也成了一个懂得收藏“金科玉律”的玩主。这样一个普通人的收藏血泪史，本身就是收藏故事里的另类。荆歌的精彩叙事还不止于此。阿立的妻子，才是真正将这个故事推向高潮的关键人物。围绕一只袖炉的讨价还价，让她陷入了一场剧烈的内心风暴：经过议价、拒卖、再兜售、终于忍痛出货的折腾，获利并没有让她体会到幸福感，而是带给她患得患失和最终吃亏的体验。小说结尾，阿立留下的那些不辨真伪的藏品完全毁掉了她的生活，同时也失去了对人心和所处世界的信任、判断和认知。

　　还有一些故事，已经偏离常规，带有了迷幻色彩和惊悚意味。《海兽葡萄镜》讲述了晚晚一家人的故事。作者刻意渲染了一种压抑和不祥的故事氛围：家里带着土腥味的出土文物，进进出出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盗墓人，阴森森、冷冰冰的爸爸，以及他津津乐道的那些或被饿死、或被活埋的盗墓人故事等等。小说情节在家庭成员之间展开：失踪的宠物猫咪斯瓜、过世的奶奶、酗酒的妈妈、冷血的爸爸……对晚晚来说，家庭不是世俗意义上爱与暖的港湾，而是纷至沓来的秘密，是亲人间目眦尽裂的背叛和伤害。荆歌用一种变形的叙述表达了变形的人伦关系和残酷真相，对于人性的乖张和疯狂，他有着清醒的认识，也抱有一种理解和同情之后的欲言又止。

　　说到收藏，荆歌的理解是，“玩古收藏这件事，说风雅高尚一点，是走进历史玩味文化悦性怡情。但是换个角度看，其实最根本的，还是为了满足占有欲。是人类贪婪的天性在作祟。”古玩的江湖声色各异，既像万花筒，又似激流险滩，这里的种种机关和险恶，与人性的贪婪、自私、欲壑难填似乎是天然的契合，更有着猝不及防的冲撞。古玩与人心，一静一动，有着实与虚的对照、欲与灵的较量。沸腾的人心让静止的器物具有了颠倒众生的魔力，而物又将人含而未发的勇猛和戾气鼓荡得淋漓尽致。荆歌将这对关系浇筑在自己的系列小说里，构筑了种种欲望交织、爱恨纠缠的画面和场景。

　　欲望的主题在荆歌笔下，总是与死亡捉对厮杀。而所有的死亡背后，不外乎情爱、名利、意气之争，人性的偏执和缺陷暴露无遗，死亡似乎是作者提供给欲望的最终出路，又似乎是临终审判。作为爱欲的极致体现，性表达在文本中处于突出的地位，这种表达又直接作用于部分女性角色的刻画与塑造。荆歌小说里的女性角色不纯粹是被动的、模糊的、为欲望所牵引的符号，相对于角色的功能性，作者赋予了她们思想与性格，例如《珠光宝气》中的周芳方、《看花如我》的郑薇，她们在两性关系中不甘心沦为附庸，不愿成为物欲化对象，可行动中却勇敢又犹疑，甚至不乏失面子的妥协。当然，荆歌并不全然沉醉于这一类汪洋恣肆的欲望叙事，他也会有意脱出自己熟悉与擅长的模式，去尝试别一种可能。这本集子里，《菱花镜》是面貌独特的一篇。情节很简单，人物也是一反常态，写的是500年前的古人：一个精通琴棋书画、才貌双绝的少女青婉，处在亲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保护下，活到了人生的黄昏。但是，“她没有自己，她真正的自己在琴里，在书里，在画里，在诗里”。荆歌此前用小说表达了人类在欲望泛滥中迷失自我的99种境况，但最令人绝望和恐惧的却是第100种，即对自我的绝对禁锢，对欲望的彻底阉割。为了避免疯狂和失控，不让女孩儿重蹈姐姐的覆辙，父母亲一辈子将青婉束缚在安全的爱的囚笼里，没有别的人看见她，她也看不见自己。但是，“没有镜子的世界，是谁的世界？看不见自己的人生，是真实的人生吗？”作者借人物之口发出了对于人生的诘问，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细读荆歌的古玩题材小说，你会发现“玩物”只是一层新颖而别致的窗户纸，小说真堪把玩与揣摩的还是对于世道人心的解密和探索。尽管更新了题材，变换了手法，但是作者始终关注的东西没有变：探秘人性幽微，以及人在面对外部世界、外部关系过程中时而隐忍、时而暴戾的应对方式。荆歌是在用局部的故事，来探索着代表这个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的本质与多重属性。

　　一方面，荆歌的小说叙事饱满、绵密，充满世俗烟火气；另一方面，却给人强烈的虚无感和荒凉的威胁。在小说里，他热烈地描述和赞美爱与生，又毫无顾忌地指涉恶与死；他直言对于人生的悲观与绝望，却也津津乐道于世俗的华衣、美食、爱物；他用生的热烈来抵抗死之虚无，又以死之沉重来度量和权衡存在的价值。所以说，荆歌的现实是辩证的，是对立又统一的。就像他在自己的小说里阐述的那样，“世上的一份优点，也常常就伴随着另一份缺点，就像一个物体的一面向光，另一面便必定背暗一样”。向光又背暗的荆歌，看起来如此和谐而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