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弋铧:绿樱桃,红芭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9-12-20

  

  第一章

  1

  饭堂挺闹腾的,和往常有点儿不一样。前面的人挪动得特别慢,汪清清排在林核前面,点了炸鸡翅,却不要了,换个蒸塘鲺,又摇头,然后告诉打饭阿姨不吃荤的,今天给她换全素菜吧。折腾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要熘藕尖和粉皮豆腐。林核已经气得摩拳擦掌了。汪清清正袅娜地离开,林核后边,个金部的钱总又撩拨她:“汪美女,你等下把旁边座位留给我,我今天和你坐一块儿。”汪清清凤目一瞥,眼线都荡漾着暧昧:“钱总,别说留不留位的,您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汪清清的笑意里似一池秋水,那晕开的涟漪搅得钱总直到午夜都不能安生。

  “贱……”林核压住胸中层层升起的怒焰,认真地选择她要吃的三菜一汤。

  “你在说谁?”汪清清飘到她眼前。确实是美人,愠怒的样子也是粉面生威。但到底年纪不小了,眼角被精心遮掩的纹路,鬓角没有被染到的遗落的一丝白发,再美丽的女人,也是迟暮之秋。

  “我说你什么了?”林核吃惊,眼睛瞪着汪清清。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女人,过了四十没结婚,听银行的同事议论过她的许多绯闻,够编排出一部书来。而且业务能力又不怎么样,在不痛不痒的部门里担着闲职,有一刻没一时地混着日子。中午两小时的休息时间里,汪清清也能换掉行服,穿上卡腰收臀的改良旗袍,在银行的大楼里上上下下招摇。

  “你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用这种词糟践我?你哪来的资格来糟践我?”汪清清看来不准备吃午饭了,脖子被旗袍的立领挺得高高的,腰抡直,像一把开锋的板斧,劈头盖脸地朝个子矮一截的林核砸过来。她的眼里含着泪,我见犹怜的可人样。

  她竟然还能流眼泪?!

  “我怎么说你了?我说你什么了?你有病吧?你要真觉得我说你什么了,那就是我说你什么了,你就认了吧!”林核突然大怒,她也绷直身子,略微迎着高挺的汪清清,像一杆红缨枪,斜刺向对方,迎战了!“贱胚!”

  钱总挡在中间,拿的餐盘有点儿碍手碍脚,只好放置在菜品展示窗前。面朝着林核,脸上有厌恶的表情。“林副科,”平常钱总开玩笑,总把“副”字省掉,叫林核“林科”,这次看来,钱总严肃着呢,“你这就不对了。都是同事,何必用这么恶毒的词?!”

  汪清清在钱总的背面,但仍能透过钱总的肩膀看到她的表情。她咬着唇,脸色慢慢潮红,像渐渐变色成沸水里的虾。林核以为她要扑打过来,已经准备抵挡的招式了,但汪清清扭头,转身离去,在银行饭堂里人最多的时节,委屈地走开。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碗筷,停住正咀嚼的嘴,诧异而惶惑地盯着林核。那些眼神里,全是不解,鄙视,甚至,愤怒。

  林核想,这下,完了。

  2

  开房门,就听老包和妈妈在吵闹,小豆子哭哭唧唧,声音盖不过爸爸和外婆,尤为委屈。林妞儿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好像周边的一切与己无关,连林核回来也没抬头。

  老包气势汹汹地冲着林核:“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不是她走,就是我走!小小的地方,你以为你住的是别墅啊?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时刻刻碰着擦着就给我脸色看,我和她过日子还是和你过日子啊?!啊?!”

  老包摔房门要离开,临走,妈妈还不忘给他扔一句:“小心这门!摔坏了,你可没修过。好歹不是你的房子,你可没掏一分钱!”

  林核把手提包放在沙发上。林妞儿不写作业了,扭开电视给弟弟看动画片,小豆子的哭声止住。妈妈过来,坐林核边上,叨咕老包的不是:“也没见他挣多少钱回来,还人五人六的。不是嫌我把家弄乱了,就是烦我没把他儿子带好。我带过那么多孩子,你大哥二哥的,还有你大姐的,多少孙子外孙拉扯下来,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你买的房,你给他生的孩子,你长得不差,工作又好,还是干部,怎么都比得过他,他还有啥可计较的……”

  林核说:“妈,我给你买明天的动车,你先回老家吧。”

  妈妈愣住,瞪起眼睛质问林核:“你什么意思?小豆子谁带?他还不到三岁,你把他给谁带?”

  林核说:“反正小豆子也大了,再有一个月就能上幼儿园。我托关系找了门路,让他去幼儿园吧。你回老家也省心,安享晚年。到我大哥二哥家住,到我大姐家住,都行……”

  妈妈腾地跃起来:“你是要老公不要你妈啊,你是什么样的人啊?狼心狗肺的,我怎么这样命苦……”林核回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上。

  这不是才决定的,老包和妈妈的战争旷日持久,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林核作为妻子和女儿,两边都劝过无数次,终于明白,老包和自己的妈妈,就像烧热的油和沸腾的水,滚到一起,只会硝烟弥漫,炸声脆响,危机四伏,引发爆炸。她解决不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只能削足适履一般,把亲生母亲赶出家门了。林核得要自己的家,有老包,有小豆子以及林妞儿的家。这是她现在的家,以及将来的家的全部意义。

  老包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精挑细选的第二段婚姻的归宿点,她不能让这段婚姻再次走向灭亡。她输不起,也没有时间输了。

  老包是爱她的。不管母亲怎么挑拨,林核的感受是真实的,确凿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老包有幽默感,时常带给林核快乐。老包还勤快,家里家外都喜欢收拾,薪水虽然一般,但和同事相处得不错,工作稳定。他和林妞儿相处也不错,话里话外挺照顾正在成长的林妞儿的心态。思前想后,林核决定弃卒保车,让妈妈离开。

  是对不起妈妈了,小豆子从一出生,就是妈妈过来带着,现在小豆子能上幼儿园了,就把妈妈给弄回去。说出来,谁都会怪罪林核这个冷面冷心的女人吧?

  但,今天一天都太不顺了。

  墨菲定律在林核身上应验了?

  这么多年,林核一个人孤军奋战,没有可以向上寻求帮助的师长,也没有向下可以寻求倾诉的朋友,她谨小慎微地过着每一天,如履薄冰地踏到今天这一步,还是弄得焦头烂额,一败涂地。

  艾英问她:“你今天怎么了?”艾英坐在办公桌后,她好像瘦了点儿,听说每晚在练瑜伽,再忙也去练,要和自己的身体较劲儿,看来,效果出来了。“一早你迟到,周一例会也没参加。中午在饭堂又和汪清清搞起来了?”艾英的眼睛时不时地朝她面前的电脑瞟一眼,电脑调成静音,不清楚那边传过来的是QQ信息还是微信信息,艾英手没停,都在即时回复。“你惹汪清清干什么?”艾英放下键盘,开始专注在林核身上,“这行里的上上下下,基本没人惹她。”林核以为艾英要告诉她一些机密,身子朝前探探,艾英说:“汪清清脾性那么好,人缘那么棒的一个人,你惹她?谁会认同你啊?!”

  林核走出艾英的办公室,一直在想,艾英找她去办公室谈话,竟然没有让她坐下来。

  3

  林核在停车场碰到杨大姐,杨大姐先给林核打招呼:“小林核,今天穿这么漂亮啊?你每天都打扮得像花仙子一样,好看!”

  林核穿着缀花边的公主领长袖连衣裙,袖口荷叶边,裙摆蓬蓬的,像三层蛋糕,一路垂到脚踝边。林核不好意思,屈身挽着杨大姐,童音儿嗓:“杨大姐,不要取笑我。我害羞着呢。”

  杨大姐点头:“我可是看着你一路长大的,这都有十多年了,你还是原来的模样,岁月在我们身上留痕迹,可漏过你了,仍旧一副娃娃相呢。你今年三十几了?”

  林核一如往常纯真般地笑:“下月就进四十了。杨大姐,你夸得我脸都红了。”

  杨大姐感叹一声:“我的天,你看你,这脸相,这身条,完全就像没发育的小年轻。我是早知你有一儿一女的,才敢往三十出头上猜,哪想到你都四十了。”进大楼打卡,今天来得早些,大厅里还没几个人。杨大姐说:“你等下来我办公室,我有份文件要做出来,下午要赶着交。眼睛现在越来越不行了,手脚也不利索。你不帮我,我真做不来的。”林核想了一秒钟,赶紧答应。

  艾英过来敲林核办公室的门:“哟,今天挺早的。”林核立马站起来,巴巴地朝艾英过去。

  “于天威昨天住院了,现在一医院的ICU病房,我和傅行长还有人事的,以及工会的,都过去看望一下他。部门的事情,你负责处理一下。”艾英说得挺着急,不错眼地盯着手机,手机好像有信息进来,一大早,还没到九点,艾英已经忙得陀螺一般。

  林核忙点头:“好的,艾科,我会跟进今天的工作。”

  艾英交代几个工作事项,今天中午必须拿出的数据。“还有,省里的稽查部要过来,应该是上午到,你做好应对。稽查部的柳处,你送她一套纪念品,保险柜里的那套给大客户的,我取出来了,你拿给她吧。”艾英顺手把一个纸袋递给林核。林核连连点头。

  艾英今天没穿行服,但仍旧一身套装裙,丝质的花上衣,同质料的纯色铅笔裙,中间一抹褐黄色腰封,她的身材真是越发好了,而且显得霸气,女强人强悍的样子。林核弱弱地问一句:“于主席,于天威,他不要紧吧?醒过来了吗?”

  艾英看她一眼:“不太清楚。家属第一时间通知行里,行里立即派我们过去探视的。”艾英扭头对着手机,有人叫她赶快过去,“应该没什么大事。”艾英回复林核的问话,咄咄咄地走了。

  杨大姐的电话也催过来:“小林核,你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的文件,你今天上午就得帮我弄完啊。”林核叹口气,换下她的公主裙,换下她的PVC透明高跟鞋,穿上行服,穿上能跑能跳的舒适的平底鞋,别上工牌,进入状态,成为丽溪区支行会计核算部的一介副科长,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二章

  1

  林核是通过社招进的这家银行。当时年轻,也气盛,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银行,也只有她得到这个机会。从农村出来,一路算是过五关斩六将地拿到一纸文凭,虽不是特别叫得响的学校,却得着好机会,在这家银行当年扩招的时候进去当了一介储蓄员。

  父母,大哥二哥,还有大姐,都视她为全家的荣耀。终于在大城市立足,站稳脚跟,彻底告别农门。

  她没有说过自己的艰辛:在入职培训班里,她就卯足劲儿,每个项目都拿到了第一。大家都说,看她这架势,一定会成为银行里的尖子人物,前景指日可待。然后,分到一个偏僻的储蓄所,在师傅的实战带队下,林核仍旧表现出自己的卓越性,三天就掌握了一个储蓄员所有的业务能力。她在那个偏僻的储蓄所里,竭尽所能干到最优秀:从不迟到早退,除了生孩子,根本就没请过任何假,每年的业务比赛总能拿到全市前三,年年的先进,对储户春风般温暖,夏焰般热情,储户送的锦旗都被支行拿到放不下,把要扔掉的储物柜重新派上用场,塞满那些锦旗和感谢信。饶是这样,也只在工作三年后成为储蓄所的业务主管,一干又是两年。

  林核当然不甘心,也困惑,眼看着和她一同进来,甚至比她后进银行的同事,一个个调到机关,坐在办公室里,做着房贷部、个金部、人事部、信贷部,甚至她最喜欢、最向往的会计核算部的工作,她却还像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一样,牢实地扎根在那个已然不再偏僻的储蓄所里——城市的发展都赶上她的个体的进步了,林核真有点儿想不通。

  在这几年里,她恋爱,结婚,生下女儿。老公是熟人介绍的,介绍的婚姻据说都有些好处,因为双方至少门当户对,背景相似,而且毕竟是熟人介绍,对双方的品性和家境都有所了解,不至于像自由恋爱那般盲目。

  确实,老公的一切都让林核满意。一所二类大学的毕业生,市水务局的科员,父母也在农村,和林核的老家隔着三百多公里的距离,每年回家探亲,两边都能就着。长得文质彬彬,个头高,戴副眼镜。和林核走出去,非常登对。一切似乎非常不错。

  “你不是处女啊?”这是两人婚前第一次后他的问话。他当时有点儿失望,但没太过于流露,林核也紧张,反复问过他在意吗?因为看他的行为,他也不算处子。他最终没说什么,婚姻便进行下去了。

  “给我生了个女儿?!”他在得知消息后,转头离去——这话是医院产科护士当笑话讲给林核听的,还说这种男人挺多的,不过,不出半个月,就对自己的女儿好得不得了,当爸的全是女儿奴。林核相信这种解释。

  读过书怎样?在大城市的事业单位上着班又怎样?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没人能改变的,也许他打一开始就没瞧上林核,委屈自己娶了她,在婚前婚后的突发性事件中找到由头,为他自己彻底离弃她种下了理由。

  林核不能回忆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他凶神恶煞般地闯进他们租住的小屋,已经有了嗷嗷待哺的小闺女的小屋。他每次都拿走家里值钱的东西,剩下她们母女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瑟瑟发抖。

  林核从那以后不敢关灯,总觉得屋里会突然坐着一个人,仇视地盯着她,好像她把他的一切好生活都毁灭一般。她的奶也在那时回去了,小女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是那么虚弱,随便选的一种最廉价的奶粉,也让她鼓足了劲去吮吸。林核到后来一直害怕,不敢查毒奶粉事件里有没这种奶粉的关联,天天祈祷林妞儿成长顺利,万事无碍。

  2

  离婚很快办下来。他们没进行财产分割,刚结婚一年的夫妻,房子租的,家具也不值钱,更没什么积蓄。除了孩子。男方净身出户,林核要了女儿。

  产假再加上晚婚晚育假,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得上班。这时候,有来访的同事告诉她一个消息,新行长已经上任半个多月,准备大换人马,行里正在全面进行组改,林核如果想调离的话,这次应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林核确实太想调离那个待了五六年的储蓄所。而且,因为离婚,成为单身母亲,她更需要一个离家近的、工作强度相对不那么大的地方,至少保证节假日休息时间的岗位。

  她找了杨大姐,时任会计核算部的副科长,杨大姐一直对林核不错。林核又找了于天威——于天威也一直对她不错,每次林核去支行办事,于天威都对她笑容可掬,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对她口头有点儿暧昧,这对在基层储蓄所工作的林核来说,人事科于科长的这种热情,让她潜意识里有种受宠的感觉。林核从来没为她的工作走动过,以为每日里这样勤劳地付出,上天总会开眼,提升的机会便会眷顾她,但没有一次好运从天而降。这次她有点儿孤注一掷,心里企盼,也不是升官发财的事情,总得考虑她一次,她得为自己至少争取一次。

  当时主管储蓄业务的是艾英,虽然林核所在的储蓄所的直接上司是分理处,人事调动由分理处管辖,但储蓄员的调离和升迁还是由储蓄科说了算。直接来说,所有的储蓄员其实仍旧是艾英的兵。

  艾英大怒,当时放下话给所有的中层干部:“她想离开我的部门?暗中还搞这么多小动作?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谁要收留她,就是直接和我过不去!”那时正在试行末位淘汰,整个丽溪支行的内定名额有八个,大家称这种无人要的被删减员工为“八大金刚”,基本上名单已经明确,都是些平常游手好闲,或者占着茅坑不拉屎,或者刺儿头。

  林核一下子瘦了二十斤。

  杨大姐说帮不了她的忙,因为会计核算部已经内定了新进的名额,有新行长的心腹,动不了的。于天威打个哈哈,他说自己马上也要换岗,不再担任人事科科长一职,他也不知道新行长把他放哪里。当然,能帮忙的话,对林核的事,他会竭尽全力。

  工作的调动是不可能了,还搭上现有的工作,还得成为她最不耻的“八大金刚”。林核优秀了一辈子,从来是家里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这么多年,她的先进和锦旗,都是一步一挪地脚踏实地干出来的,现在,却要把她末位淘汰?

  妈妈听不懂女儿的话,只能含着眼泪劝。“你要不想做,辞职也行的,到哪里都能找到好工作,你也不是没这个能力。只是,”妈妈怯懦地看着她,“咱们没背景,乡下人,没吃过猪肉但也毕竟见识过猪跑,知道城里人都是牵牵绊绊的关系,你又离了婚,带着个女娃娃,真要找到像样的工作,怕是不容易。再想想吧,好吗?”妈妈的眼眶里有泪光,“一个女孩子,出个门进个门的,哪里是容易的事情?何况,还得在社会上一个人打拼。”

  她取出所有的积蓄,还和妈妈借了笔钱,到周大福挑了一对品相极好的钻石耳钉。她记得有次开会前闲聊时,杨大姐夸艾英的耳朵长得好看,白,嫩,耳垂大且厚实,得衬红宝石的滴泪耳坠才能配得上。艾英大笑,说自己喜欢钻石,夺目的光彩能闪瞎人家的眼。“做我们这行的,女人戴钻石才有气质,不俗气,显年轻。”她呵呵地打岔杨大姐对她的恭维,把话头转到另一个可以众议的话题上去。

  “我刚离婚,受点儿刺激,孩子的奶水也断了,自己回奶的。本心只想换个岗位,转换一下心情,没想那么多。艾科长,你原谅我。我只是想再复工后,做点新工作,也能提升自己,又能让自己出离原来的环境。”林核低到尘埃里,把自己降到太阳升起后一滴被照耀的露水,消失都不留踪迹,“你艾科长大人大量,不和我们这种没有分量的人计较吧?”

  艾英比想象中的好打交道,收下耳钉,认真地听完林核强忍眼泪的一腔肺腑之言,中间起身给林核倒杯柠檬水,略略点头,只问:“你孩子那么小,谁在带?”林核一一作答,说起自己父母,这把年纪还得分别给儿女带孩子,二嫂因为母亲来帮她,对她冷语相向,这些家常的愁苦,咬一下嘴唇,流露一些,克制地不想因家事的拖累而影响工作的状态,把握得很好。

  艾英点头,起身,不想久留林核的送客动作,但是,对林核情真意切地说:“工作上你得尽力了!你要不说这些,我都不知你离婚,自己带孩子的事情。我们女性,如果想在工作上做好,多少苦也得咽下去的。”

  3

  稽查处的人上午准时过来。柳处是副职,但业务能力很强,原来也是丽溪支行的,后来抽调到市里,听说她瞥一眼流水账,就能看出问题所在,是火眼金睛的业务标兵。不算特别好说话,脸总爱端着,但对林核还行,可能骨子里比较欣赏林核的工作魄力以及业务能力,当年在丽溪支行的时候,她对林核就挺好的——不过,经历那年的换岗之事,林核现在不再把人家表面对她的甜蜜当成真心实意。林核打出账务,捋顺溜,拿给柳处看,守在一边,碰到柳处问明细的解释时,林核会一板一眼地表述给她。

  中间杨大姐发给她几次微信,让她速去帮她整理文档。林核忽略两次后,第三次才回复,说市里稽查处在检查,等应付完后,马上去杨大姐那边。杨大姐就再没吭气,空空落落的白处,又让林核一阵心悸。杨大姐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听说她老公是市行的一个处长,虽说快到退休年纪,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有牵牵绊绊的网络,一不小心,得罪一帮人,太不划算。在银行这些年,林核早就有自己的交往同事的心得:双职工不得罪,上司不得罪,有背景的不得罪,有上升趋势的大红人更不能得罪……反正,同事关系复杂着呢,比银行的那些繁复的账务要冗繁得多。

  柳处长独自一人的时候,林核火速把纪念品塞到柳处手中。柳处笑笑,没接手,只问:“你们这边没监控吗?”

  林核愣愣,马上笑着应答:“哪里会有监控监视到这里来?柳处长,您说笑了。”柳处长仍旧笑笑:“你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今年多大了?我听说你又再婚了,又生了个孩子?声音依旧那么娇美,糯糯的,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就知道是你,岁月对我们是把杀猪刀,在你这里,可是把美容刀,留下不走了。”

  林核站着的人,腰扭下去,她本来生就矮小,这俯首低胸的模样,像极未开化的孩童。“哪里——”她吐出一口长音,娇俏的,受宠的,知心知肺的天真。

  柳处站起来:“我们得走了。你给艾科说一下,你们这里永远是最优秀的,做得非常漂亮,有空我再找她玩。”上洗手间的两个陪同回来了,扬着手微笑着离开,林核赶快拿起纪念品,柳处按住她:“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我和艾英交情不错,她每次把我当朋友,我也把她当知交,别见外了。”他们转头离去。

  杨大姐没怎么生气,说小林核只要两点赶在开会前做完文档,就不耽误事情。林核赶紧答应,决定中午连午饭也免掉,帮杨大姐处理好这件事情。杨大姐说:“小林核,你从进银行起,就一直招人喜欢,这么些年过去,大家还是那么喜欢你。连艾英这种女强人,都被你搞掂,你是真心用得顺手啊!”林核不知杨大姐话里的深意,不好作答,仍旧挤出标志式的微笑,回复着杨大姐的碎言碎语。

  第三章

  1

  艾英临到下班才回支行。彼时林核已经换掉行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公主裙确实太显拖沓冗长,一路繁复地过来,仓促间被艾英叫到她的办公室。

  艾英这次让林核坐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看来有严肃的事情要交代。林核疾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今天有没有工作上的纰漏。

  艾英问:“你那天在饭堂里,怎么和汪清清有冲突的?”

  原来是这个。林核调整呼吸,平缓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是你先惹她的啰。”艾英结论道。林核刚想辩解,艾英做手势,打断她:“人现在在医院,请病假了,医生会诊的,说是急性心理创伤,要留院观察两天后再说。我和傅行长一行,去医院看过于主席,也顺道过去看望了她。”

  林核有点不相信:“汪清清?汪清清住院了?因为我吗?”

  艾英倒利索,认真地点头:“对,直接说是因为你。在饭堂的大庭广众下,无缘由地侮辱她,个金部的老钱,还有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以及一些员工,都说能做证。不懂为什么你挑衅她。”

  这也太能装了吧?!林核差点儿哼出一口冷气,脸面上大约是决然得不屑,这点表情被艾英尽收眼底,艾英严肃地冲向她:“她指名道姓说是你,无缘无故谩骂她,傅行长没表态,但在病房探视也就十分钟,你的名字被汪清清叨咕几十次,连一边的护士都知道你这个始作俑者了。”

  艾英电话在振动,她接电话,回转身,小声嘀咕什么。林核的脑子有些空,盯着艾英的后背非常恍惚,看到她丝质的浅灰色带小碎花的上衣里,胸罩后带扭转一道,明显地不规整,林核的强迫症差点儿犯了,真想过去把艾英的胸罩后带给撸撸平——这得脱下再重新穿上才行吧?艾科长这个人,一天就穿着这样没系规整的胸罩,也不知难受不难受。

  “是要我给她赔礼道歉还是有别的处理方法?”林核缓过神来,一俟艾英放下电话,柔眉顺目地问。

  艾英盯着林核,半天才说:“你觉得你有什么必要给她道歉吗?真进了医院,也只是女人间的小打小闹,她承受不起才对,这种心理素质,还能在社会上工作中混吗?”

  林核不知说什么好,脑袋又在疾速飞转,想明白艾英的话中话。这个女人,她的上司,打交道这么久,跟着她也有这么些年了,林核却始终摸不准也猜不透她。艾英是那种表面上似乎能一眼看得透的女人,跋扈,强势,斩钉截铁,有时候却又柔情似水,温润如玉,她是谜一般的女人,有关她的上升史,有关她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的人脉,在支行上下,甚至在市行里,传得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但都没办法整理出个有序的版本,来解释她看着并不复杂的人生。

  “杨大姐又找你帮忙做文件了?”

  林核点头。这世界,估计是没有秘密存于艾英的眼下的。

  “林核,你是我看着进银行的,也是我一步步看着成长起来的。有些事情,能拒绝就拒绝,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你今年多大了?”林核刚想回复,艾英便连珠炮似的丢过话来,“八零年的,还是年头的!既不是八一,也不是八二八三的,你是八零年出生的!现在也是近四十的人了!还是我们科的副科长!你不能让别人把你当孩子看!你自己更不能把自己当孩子看。你的装扮,你的谨小慎微,在职场是没法行得通的,你得把自己弄成有魄力的人!不是扮小就能得到旁人的心疼和体谅的。你得拿出劲来,表现出一个领导者才有的性格!”

  2

  老包不在家,妈妈和小豆子以及林妞儿在房里。林妞儿画画,小豆子看电视。妈妈看见林核回来,没搭理,直接进房去,把嘭的门声摔在林核想要休战的脸上。

  林核声音软糯,像磁石一般想粘住母亲的心:“我还没吃饭呢,你出来陪陪我?”房里窸窸窣窣一会儿,妈妈终于拗不过,眼睛红红地出来。桌上布的菜,都是妈妈给小豆子和林妞儿吃之前就另碗另盘盛出来的,有道蒜苗烧鱼子,用豆瓣酱大蒜葱姜煨出来,是林核打小爱吃的家乡菜。林核眼睛笑弯成一道线,硬拽过妈妈,噗地亲一下。妈妈避让不及,推开她,使劲唾一口,却也笑逐颜开。

  “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丫头。用我的时候,把我颠颠地招来,不用我的时候,像扔旧抹布一般,随手就丢进垃圾桶了。”妈抱怨道。

  妈妈做的饭,永远是小时候的味道,大米水饭,配鱼子,还有盘虎皮椒,林核吃足两大碗。

  当时确实有人追求她,也有热心的人给她说媒。林核长相不丑,性格乖觉,工作又好,虽说拖个女儿,但在婚嫁市场还有些价值。可是经过了前夫,林核到底有些害怕,而且自卑感顺势成长起来,和那段破碎的婚姻,一起茁壮成形,开枝,散叶,结果。她没办法再挑人家,只能矮子里面拔长子,剔掉那些有儿女的(她怕重组家庭会处理不好双方的孩子),排除那些有不良嗜好的,删除那些控制欲强的,她选择了老包。

  老包比她大两岁,工作还行,家境一般,行二,上头一个哥,底下一个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中间孩子,从来把自己看得不那么重。最主要的,个头矮小,长相不帅,所以拖到三十大几,才有林核这样的女人对他抛下橄榄枝。老包性格好,没有觉得林妞儿碍眼,反而和林妞儿相处融洽,后来生下小豆子,男人的虚荣心嘛,让他觉得自己牛哄哄的,毕竟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了,所以对林核,好得一直没话说。

  结点在妈妈身上。因为林核的房子是自己买下的,用了公积金贷款,首付和每月的还贷,对林核来说还是消耗得起的,而且林核骨子里有傲气,对林妞儿的开销,她全是用自己私人的款项,毕竟是前夫和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气里不愿意老包负担林妞儿的成长费用,到底她也担负得起。

  妈妈当然不依:房子是你买的,林妞儿的学费、艺术培训费、学英语的费用、穿衣打扮的费用,甚至学校组织的游玩,也全是你自掏腰包,不从公账里出。你这操作,是让老包自己攒钱,留着给谁花?

  林核不想和妈妈讨论这些,老人只看到她出的,没看到老包也有承担家庭的责任,物管费水电费生活费,平常下馆子打牙祭的费用,小车的油钱还有维修费,更别说小豆子的费用,妈妈在家里的开支,老包从来没有斤斤计较过,很像个男人,该出手就出手,没皱过眉头,也从不和林核算计这些小钱。再有,老包勤快,喜欢收拾家,喜欢鼓捣家里的维修,把个家总弄得像模像样。而且,老包和林核在一块儿,总能说上话,躺在床上,走在街上,拉拉扯扯出一堆,有趣,也有思想,这是林核最受用的地方。她没啥朋友,和同事也不亲密,大哥二哥大姐,早没体己话,偶尔通个电话,也是问春节什么时候回家,三言两语便挂掉。林核孤独,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可还是陌生人,就连在丽溪支行,同事间都是人心隔肚皮,真一个个斗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没一个能讲出心里话。枕边安睡的人,你总得找他拿个主意吧?

  老包帮林核分析艾英今天下午的话:“她意思是,你是她的人,得跟她一条线。那个什么发神经的汪清清,就别管她了,傅行长那里告的状,艾科长应该帮你打点好了。就是想让你强势些,也别再管那什么杨大姐的工作。本来就是这样的,她的工作你给做了,她的薪水能分你吗?”

  林核躺在床上想一会儿老包的分析,觉得颇有道理。

  “我没啥背景,没啥能耐,就是靠自己干出来,拼命工作,希望哪天能熬出头来。谁想到一堆小鬼拦着你,你不惹她,她却惹着你。”

  老包扬起身子,认真对着林核的脸:“不是吧,你真是惹了汪清清呢。人家还真没招惹你。你到底怎么了,这不像你为人啊,怎么冲着同事发火了?”

  林核拍一下老包探在眼前的脸,闭眼睛:“也没有啊。可能,昨天心情不好吧,随便找她出口气。捅了娄子!”

  “你昨天怎么心情不好了?看你出门时挺乐呵呵的。”老包倒不依不饶。

  林核仍旧闭着眼:“睡吧,好累了。这人生,怎么净是烦心事啊。”她顺手闭灯,再不言语。

  3

  屋子里摆几束花草,只有一盆是真的,铜钱草长得茂盛繁密。芭蕉是假的,火红热烈,热辣辣的色泽,倒让人不适,快要落败的秋天的那种熟透感,垂死挣扎的回光返照。樱桃偏是绿的,和嫩翠的枝叶裹在一起,显不出果实的收获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审美?

  半年没有过来,价格涨了一成。预约的时候本来想抱怨一下的,但林核还是忍住,吞下讨价还价的心思。张老师没什么变化,一样的短发,烟灰色的过膝裙,项上一圈大小合适的珍珠项链,脚上一双裸色的粗跟鞋。

  工作的烦恼全部倾诉一遍,还是像前两次一样,重复了自己的野心。

  退休前,能当副行长。现在是副科,还得两级呢,一级比一级难,但如果人生没有理想,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对吧?艾英应该是这届的副行长人选,风传很厉害,她又是单位里的风云人物,业务上一把好手,向上又有人脉。对,她是我的楷模,我了解过她,她没有背景,没有什么资历,完全靠自己一路打拼干出来的。我现在有样学样,像上回说的,我观察到她特别大气,和别人一起出去,从来都是主动买单,当然是平级或者上级,谁会对下级这样?算是巧言令色吧,如果真用词来形容她的话,是这样的,对每一个上级或者平级都是不一样的嘴脸。我没有鄙视她的意思,只是一种形容。我一直在努力争取做到。

  我听说过她的从前,我还没进银行前的她,人家说她和我很像,性格好,总爱笑,爱帮人,大事小事,只要到她那里,一准给你帮忙到底,请同事吃饭,出差时给每个人带礼物,当然,也爱学习,非常钻研,不然我们那种单位,光靠嘴皮子也是上不去的,她又不是多好的大学毕业的,没有校友在银行里成为校党,会拉她一把,她只能靠自己。

  她原来爱穿花裙子,艳丽的颜色,我这点和她不一样,她文艺好,能唱会跳,所以在银行可能更出挑些,更招眼些,反正领导都喜欢她,男的大概全喜欢她,女的可能差一点,但吃人家嘴软,她对别人用心用力得好,总不能再讲她不是。我没她出挑,没她个子高,也不会唱不会跳,领导不大容易记住我。

  她前两天暗示我装小。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侵犯了她?哦,是的,像今天这身,对的,我每次来都爱穿这类的衣服吗?哦,这样说的话,其实是我的衣柜里只有这些衣服,全是这些衣服。我喜欢公主装啊,粉嫩粉嫩的,蕾丝,荷叶边,泡泡袖。

  我小时候?这样一说,确实有邻居,我很羡慕的邻居,她的叔叔从省城给她带洋娃娃,金色的鬈发,长长的,一直披到肩膀那里,睫毛像小扇子,密密的。还有个表姐,她住市里,暑假会过我们这边来玩,她的外婆也是我的外婆,我们的妈妈是亲姐妹,她总穿蓬蓬裙,或者蛋糕裙,戴有蝴蝶结的头绳,不像我们,我们得穿长裤,因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些……

  花四百多块钱让张老师听她叨叨咕咕一小时后,林核走出这家掩在老城区里的心理咨询室。咨询室不在门面上,要穿过下面的一家湘菜馆才能到达三楼。张老师说,都是熟客介绍过来的。林核一直不相信她的说法,在这个社会,有谁会让熟人知道自己有心理问题?

  她依稀记得一句宋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张老师咨询室里摆放的假花假草,却是绿樱桃红芭蕉,这多少有点挑战林核的知识点,让她本来一吐而快后稍显豁达的心,又充满困惑。

  有什么讲究吗?

  第四章

  1

  省行的代表大会已经更改过几次日期,听说是要配合大领导出席的时间表,可见这次省行代表大会的重要性。大部分代表名单是区里内定的,然后上报到市里,再到省里,层层把关,看来这五年一届的职工代表大会确实蛮受重视。区里另有两个名额是群选,无记名投票,最高票数的两人出席(当然不包括内定的已经公布的名单)。

  林核对这种会议挺重视,来银行这些年,算上这回,她已经经历过四次这种省级代表大会,每次都没轮到她。一是她的级别没到,再就是她的级别不够。可是这次不一样,改制了,可以群选出两张入场券。她突然又心有所动。

  结果出乎意料,票数第一的是个好好先生,在票据科任职,无关痛痒的职务,基本没和同事有什么纠结。票数第二的是汪清清。

  林核大跌眼镜。这就是所谓的群选?完全是捣乱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群众的心灵却是龌龊的,他们永远事不关己,他们也永远不够努力,但凡自己得不到的,也绝不让比自己努力却和他们差不多级别的人得到。羡慕,嫉妒,还是仇恨?林核的心都凉透了。她朝朝日日地努力工作,对任何人都保持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对上不能得罪,对下绝不轻视,还是换来群选第七名的结果?她这么多年在丽溪支行塑造的完美人设,大家只当是部肥皂剧,看过连记忆都没有的一部流量剧?

  到底是些谁,宁可选娇气无脑的汪清清,也不肯选择她?是的,汪清清,她竟然败在汪清清的脚下。她不是还有精神病的?受了林核一句刺挠,就得进医院?这该有多矫情。艾英当时怎么说的:“行里也不想担责。有医生的诊断书,你怎么辩解都没用。确实是抑郁症,搞不好会死人的。”艾英看林核一眼,深到深渊里去的无边无际,经过半个月,林核也琢磨不出艾英那一眼的深意。“如果她真因为你一句话跳了楼,你想想你的后果。我倒真不明白了,你平常不是谁都不肯得罪的人吗?怎么那会儿被下了降头?火药冲向她了?!”那汪清清到底是什么背景,真有这么不能得罪的吗?

  来银行十多年了,林核早排摸清楚行里的人事关系,她在脑子里飞速地理顺一下汪清清的背景:四十三四岁,无婚史,身材和脸面管理得不错,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并不特别艳丽,胜在五官端正,成熟有气质,职位是储蓄业务的事后监督,也就是审核前台的账务处理工作,并不多重要的岗位,无官无职,本地人,听说在丽溪中心区有套三房两厅,父母帮忙买下的,独居。

  她凭什么得到这么高的票数?有这么好的群众基础?

  那些男人喜欢她吧?比如个金部的钱总,老像只苍蝇一样黏着她,鞍前马后地搭讪她。听说钱总离了婚,在婚恋市场有不错的选择权,那么多女孩子他不要,偏喜欢汪清清这种老姑娘?

  当然还有于天威。林核见过于天威在众人面前对汪清清的赤裸恭维,有一次还在班车上专门挑林核和汪清清比较。你俩差不多年岁吧?嗬,清清还大几岁呢,真看不出来。清清真是名如其人,对什么都清心寡欲的,所以眼见着就纯净,没有欲望,脸面上便没有那种急吼吼的让人紧张的压迫感。小林核就不一样,你别看小林核一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表象,我总觉得你小林核老绷着,像紧弦,稍用力一弹,就会断了。

  林核当时脸冲窗外,如平日一样,不理会于主席的高论。于主席总在大庭广众下做演讲,自从他被新班子由人事科科长升任为工会主席后,他就如此自暴自弃地成为众人眼中的谐星,有一腔没一调地乱说段子,真是为老不尊的禀性。他大约也追求过汪清清吧?按于天威的性格,绝对不无可能。

  可是于天威还在住院,没参加投票。便是钱总投了汪清清,也就铁定这么一票。支行三四百人,那可是大把的人在给汪清清示好啊,还是匿名的。

  林核觉得自己很失败。别人的成功就是自己的失败,她一向这么定义。何况失败于她根本没当回事的人身上。

  2

  小豆子今天第一天上幼儿园。林核给三个带班老师都送了礼物。咨询过林妞儿,如果给你送化妆品或者送可以防衰老的滋补品,你会选择哪一样?林妞儿说,我都不要,我比较喜欢钱。林核笑着拍下女儿,才十三岁,那么爱钱?林妞儿说,钱什么都能买到啊,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林核想想,摇摇头,说,第一天,这么大手笔的话,会把老师吓到的,也会把老师惯坏的,还是送化妆品吧,东西小,旁人也看不到。林妞儿淡淡地问,那我上学时,你给老师送的啥?林核搂过女儿,弟弟太小了,还不太能主动吃饭,上厕所也不太自立,总得托老师照顾下。你那时候不一样,你大了,而且比弟弟学得快,没用我费心。林妞儿哼一下,不再吭声。

  把妈妈送走后,老包承担起大部分家务,现在又揽上送小豆子和林妞儿上学的活,再把林核送到银行,然后自己才上班。回来也如此,接小豆子和林妞儿,在家做饭。林核回来晚,就改乘地铁或者坐银行班车回家。

  家里现在其乐融融,饭菜都摆好放置在桌上,四菜一汤,都是老包的拿手快菜。小豆子在厅里摆乐高玩具,专心致志。林妞儿和老包在房里,有道数学题,老包很耐心地教授,林妞儿一直没理解,老包却不急,画了两三张图,循循善诱,林妞儿一拍脑袋,终于解出,两个人高兴得大笑大叫,好像打了胜仗般开心。

  林核有些疲惫,扔下手提包掷在沙发里,摆出葛优躺来。老包忙把碗筷布置好,林妞儿把饭盛上,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吃晚饭。

  老包问:“我做的椒麻鸡还不错吧?这青胡椒是在小菜场碰到的,真不多见,鸡摊那里正好杀只走地鸡,我有次去河南出差,吃过这个味道,非常不错,查下电脑上的菜谱,按图索骥一气呵成。还行吧?”

  林妞儿夸张着表情:“爸做的,就是好吃。”林妞儿四岁的时候,林核和老包结婚,一直按妈妈的叮嘱叫老包为“包叔”,但有时候在不熟悉的外人前,她也会改口叫声“爸”,小孩子嘛,单亲家庭出来的,总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怯懦多了,所以林核听着林妞儿唤老包为“爸”时,心下里也为女儿的落寞和孤寂难受过,便随她,毕竟弟弟小豆子有个真正的爸,林妞儿时不时地叫声“爸”,也是她心情的表露。

  老包今天高兴,连碗筷也顺手洗了。林核说,我有事要告诉你。我这次,被推荐到省行去参加代表大会了。

  林核得过区里的先进,也得过市里的先进,省里的从来没得过,也不是正科,所以心里老向往着能开这种代表大会,俨然就是进入高层的节奏,却没能如愿过。

  老包净过手,转头开心地问林核:“不是群选没你的份吗?怎么又让你上去了?这是要晋级的信号吧?会不会转成正科了?”

  林核把经过给老包仔细讲一遍。

  是艾英通知她的。说群选结果出来后,银行领导开过扩大会,认为群选这样的无记名投票,让很多员工没把自己神圣的选票当回事,开玩笑一般地选出两个没什么成果和业绩的代表,这是给丽溪支行做出民主决定的行为丢脸。所以行里还是让各部门负责人再选两名业务骨干或者基层干部出来,这样才真正对得住代表大会的代表性。艾英告诉林核,她力荐了她。傅行长点头,一致通过,她和杨大姐一起出席在省城举行的这次代表大会。

  老包说,那你怎么不高兴?

  林核说,我哪里不高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蒙,好像不该自己拿的东西,硬从人家手里抢夺过来似的。德不配位吧?群选没选我,到底有些没底气。

  老包倒乐和:关群众什么事?群众就是起哄的,眼睛瞎着呢。你这次可得把握住机会,能见到好多大领导呢。

  林核点点头,兴奋过度后的不太自信,让原来一直坚持的某种拼劲,也有点说不出所以然来。

  3

  艾英在台上发言。她化着妆,头发做了,微微外卷的花搭在脖颈上方,有两三缕碎刘海从侧边打过来,衣服是两件套的灰色裙装,黑色斜方头高跟鞋,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有一枚闪亮的胸花在外套的翻领上熠熠发光。她唯一的首饰是耳垂上的那对钻石耳钉,在主席台的灯光下,淡淡地闪着略显隐忍的光芒。

  林核不确定那是不是当年送给艾英的首饰,那对耳钉的品相极好,颗粒饱满,无杂质,雕琢精细,花了她一年多的薪水。

  林核身边是另一城市支行的代表,戴眼镜的一位中年男士,总是笑眼眯眯,他用手肘碰下林核,用嘴朝台上努努:“她是你们市里的风云人物吧?”林核不置可否。对台上的这拨操作也有点儿想不通。这种大会,唯一选上基层业务干部代表发言的,竟然是在千人中挑出的艾英?

  艾英比林核早进银行三年,有关艾英原来的奋斗史,大都是同事们零零散散的传闻,唯一确认的,艾英和汪清清是同年同批进来的。

  银行有不成文的规定,不管你学什么专业,以后会再分配从事什么岗位,刚进来,每个职员都必须在一线至少待上半年。艾英和汪清清分在一个储蓄所。

  艾英很快就崭露头角。银行有各项技能的考核和比赛,有时候会抽调高手到市里甚至省里参加角逐。艾英虽然非常优秀,但遇到市里省里的标兵时,还是在这种比赛里频频败下阵来。她转攻领导。

  这种传闻应该是确实的,不然不会流传得那么广。在市行领导集中居住的小区院子里,真有人看见艾英拿着满满白色塑料袋装的厚重的礼品,一趟又一趟地出入各级领导家中——楼下有部厢车,像仓库一样守在黑夜里,专门供她每次只拿一件,好分送给不同的领导们。

  那会儿还没有八项规定,艾英得着了往上逢迎的门槛,投石问路,终有所报,她很快调离储蓄所,挤进会计核算部,然后,凭着她的工作热情以及多年来的业绩,她终于成为副科长。

  艾英没有满足。她确实没背景,老公也不知何方人士,从传闻来看,她的老公应该没有顾过她工作上的事情,她单枪匹马,运筹帷幄,孤胆英雄般地奋战在四面楚歌的职场中。

  有年会计核算部正职调走,支行领导让转业入职的、并不懂业务的于天威接任,艾英在两个副职完全抱着一副隔岸观火看笑话的同时,却每日每夜地操劳,只身把会计核算部的正职工作交接辅助性地完成,早起晚走地帮核算部接入正轨,让于天威得心应手地接任。这些,银行的高层领导全部看在眼里,两个副科的不作为,把拼命三郎般的艾英衬得完全不计较个人得失般的大气磅礴,两个月后,领导班子重新做出决策,于天威到人事科任职,艾英直接升任正职,成为会计核算部一把手:这可是整个银行的核心部门啊,可见对艾英的器重。

  林核想成为艾英这样的人,成功的典范。她和她应该一样没有背景,她也和她一样有把自己往死里折磨的勇气和毅力,天道酬勤,她凭什么不能成为又一个艾英?

  底下是雷鸣般的掌声,艾英走出发言席,给下面的与会代表鞠了一躬。她光彩照人,神采飞扬地离去。

  旁边的男士似乎消息灵通:“她好像要当你们区里的行长了,破格提拔的。”林核大吃一惊。行长?现在门槛要求得那么严,没有硕士以上的文凭都免谈提拔和晋升,艾英,她甚至只是一介大专生,她凭什么能提为行长?

  第五章

  1

  省城开会时,林核和杨大姐分到一屋。杨大姐拉着林核的手亲热半天,说就想和小林核住一块,怎么都方便些。卫生间的摆台被杨大姐占满地方,瓶瓶罐罐地放一堆,毛巾都带了三条,洗脸洗澡洗头发的,分门别类。衣柜的衣架也几乎全占用,就留给林核两个,林核只好把自己的衣服层层叠叠地套挂在两个衣架上,美丽的裙裾委屈地蜷着边,互相挤着挨着,公主憋屈成小媳妇的模样。

  杨大姐说,她认床,晚上睡不好,可能会吵着小林核。也认马桶,早起会便秘,让小林核有心理准备,她在卫生间可能待得不是一时半会儿。

  林核一一认了。能怎么办?

  杨大姐随意地说:“艾英可牛了,自己付费要一套单间。听说省城开会的宾馆,一套每晚要五六百的,三四天下来,不得小两千?艾英说自己体质差,没办法睡好觉。她那体质,结算日的时候,熬几个通宵都不带眨眼的,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人,还体质差?可便宜汪清清了,汪清清独得一个单间。”

  林核诧异起来:“汪清清也过来了?我没见着她。”

  杨大姐仍旧盯紧电视,好像是部热门的连续剧,她的眼珠不错地跟着情节,半天才回复林核的惊诧:“哦,她没和我们一辆车,她是随傅行长的小车一起过来的,说临时加个名额,就把她带过去了。”

  林核整理衣服的手停下,脑袋里有些空。

  杨大姐漫不经心地:“汪清清是裸睡的,怕是艾英也受不了。一个女人家,白赤咧咧地光着屁股和胸脯在屋里乱晃,另一个人怎么可能待得住?”杨大姐扑哧笑一下。

  林核摇头:“我都不知道这些趣事呢。行里有这么好玩的同事吗?”杨大姐再没吭气,转头又说些电视剧的情节,好像她追得特别紧,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几天开会,安排得非常紧张,都是编排好的日程,一个会议接一个会议,有大会,有各职能部门的会议,有分组座谈会,还真没闲的。三餐都在宾馆的大堂吃自助,中午两点过后又是一趟一趟的会,一直到晚上六点半,林核还想和几个兄弟市的熟人聚一下,或者几个别区的朋友小谈一番,都没得着机会。大家非常忙,有些急吼吼的感觉,都去把握机会见自己想见的人,步态里透着势利。林核便觉得自己孤独。

  几年前刚和张老师认识的时候,张老师问过她人生的理想,她嗫嚅着,最终还是吐露出心声。她不擅向上爬,主要是不知道该巴结谁,经历过前几年的那次差点末位淘汰,她有些心冷,知道同事间的疏离和冷酷,让她对以后的环境都后怕起来。她确实没有人依靠,以前的丈夫,现在的老包,哪个都在事业上帮不了她,而她,既不想用美色攀附权贵,当然她的模样可能也不入人家的法眼,也做不出人家可以干下的勾当。所以,她只能靠自己,靠工作的勤奋和努力,老天也许会眷顾她,给她一次机会,让她的努力不至于淹没在尘埃里,终至让她夺目,让她发光。

  张老师认真地听完,并没有给出什么建议。

  所以林核喜欢张老师,不具攻击性的脸,不具打探性的询问,甚至对林核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不特别发表意见或建议。林核有次问张老师:“我的心理问题是不是很严重?抑郁症很厉害吧?”

  张老师笑笑:“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一般来说,自己能主动寻求心理医生咨询或解决的,都不算严重。严重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林核当时长吁一口气。

  “你后来的先生对你还好吧?听说你和他还生了个小子?这真是不错,有儿有女的,小林核,你挺有福气的。”杨大姐歪在床上说。

  林核笑起来:“还好吧,是人嘛,总有缺点,他大体上还过得去,我挺知足的。对我和前夫的女儿,都挺好。”林核加一句补充,“我这趟出来,都是他管两个孩子,大的小的,一手包,还得买菜做家务,每天看他乐呵呵的。”

  杨大姐支起身子:“你前夫的女儿和你后面的先生在一起?你就留他们两个在家里,自己安心出来了?”

  杨大姐的话语让林核极度不安。杨大姐接下来又在用案例补充她的论点,她一个好姐妹离婚,再嫁一个大学教授,还是大学教授哟,有天晚上,好姐妹回来,发现教授蹲在卫生间的门缝前,偷看她女儿洗澡。

  林核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再接话题。本来心底里有炫耀自己再嫁个男人也还过得不错的现状,被杨大姐的一顿话语,弄得心乱如麻。

  2

  晚上没怎么吃,大厅里全是互相寒暄的人。林核找到自己认识的熟人还有领导,打招呼加聊天,其实也挺尴尬的。她逼着自己学艾英,艾英为什么和人打起交道来如此放松,不管是对平级还是对上级,人家回应她的,也是热情和熟络,不像林核,聊着聊着就尬了,像早前未结婚时的相亲,在QQ和微信上联系都挺好,一见面,就见光死了。她又不是不好看,为什么就吸引不了人家的二次约会呢?为此,她多少有点儿感谢那作死的前夫和现在的老包,他们好歹前进一步,至少和她进入了婚姻。

  宾馆地处偏僻,应该是省城的城乡接合部,还没完全开发,配套设施特别少,就连公交也没两辆,更别提地铁了。林核真的有点饿,趿拉着拖鞋就跑出来,头发没梳,妆早花了,拿着手机,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食物。哪怕有点粥或路边烧烤也好啊。林核心里焦急地想。

  前面一个袅娜的人影,一板一眼地猫步般地行进,长裙,小高跟,搭在肩膀上的长鬈发。身后应该有车过来,大灯照得人晃眼。林核避在窄小的街边,没有回头。前面的人往街边靠里,可能硌到什么了,那辆泥头车还没过完,她趔趄地晃到街面上。

  林核奔过去,双手使劲一拽,把那可人儿拉到街侧边,后面又一辆泥头车呼啸而过,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两个人都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林核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可人儿是汪清清。汪清清静下心来,妆容完美的脸上写着惊魂未定,也写着真挚的感激。“谢谢你,救了我!”这个词有些言重,林核受不起,赶紧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下意识的。这种路上还穿高跟鞋,会崴脚的。却没想到还有嚣张的泥头车,一辆一辆地过来,他们哪里看得到这么窄小的街面上,还有行人呢!”

  汪清清话不多,可能先前的隔阂还在,林核问她怎么这样晚还出来,甚至一通解释自己的晚餐没吃饱,来打开尴尬的局面,汪清清仍旧只是小心地说:“我出来买点水果。”

  两个人约伴走一路,水果铺有一家,可是水果品相特别差,汪清清可能怕买家脸面过不去,挑几个还算有卖相的牛油果,价格却贵得出奇。林核帮她还价,对商家的口气蛮凶,被汪清清拦下,林核觉得好没趣。又走一路,前面越发黑天黑地,汪清清腿脚慢下来,林核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吃晚餐了,一起回去吧。两个人又默默地走回宾馆。

  林核还是想示好,毕竟那次的争执,她有错在先,人家汪清清根本没招惹她,她当时的心情坏透了,却拿人家出气,没想到惹出一堆烦心事。而且,看架势,汪清清来头未必小,虽然和艾英一同进银行,却没混上一官半职,现在的位置也是不痛不痒的岗位,但看银行里这次让她出席代表大会,就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

  林核弄不懂的是,这么明显的事情,艾英为什么会在她面前表功,说是力荐林核替换掉汪清清的出席权?汪清清根本没被替换掉啊!

  进宾馆,两人分道扬镳,林核往左,汪清清向右。汪清清拿出两个牛油果,一定让林核拿回房间吃,她的仪态根本让人拒绝不来,林核只好顺遂取了两个。汪清清想一想,认真地说:“今晚,谢谢你。”

  林核还想蹬鼻子上脸,拉拢和汪清清的感情,毕竟越想越觉得汪清清大有来头,甜甜地说:“哪里,这是下意识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汪清清看她一眼,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掏出看看,没接电话,任电话在那里叫嚣。她点点头,对着林核:“回见。”

  林核如雷击般地愣在那里,定神后,才急急地离去。

  杨大姐在和家里的孩子视频,聊天时愉快而欢悦,旁若无人,像没有林核这个同居者一般。林核默默地在卫生间里洗漱,净脸,洗澡,吹头发,再洗内衣裤。杨大姐的催促声过来了,手指关节叩在门上的声音咄咄作响:“小林核,你还要多久?我得上趟卫生间了。”

  林核把吹风机的声响调大,再调大,让它空转,对着镜子里因为水汽而模糊的自己,缓缓流下两滴眼泪。

  第六章

  1

  于天威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右手右脚偏瘫,但左手左脚恢复如常。

  林核走到于天威前,看到于天威口眼有点歪斜,心下里不免还是感伤。

  “本来送花过来的,我不知道医院现在不允许送花,刚进科室门口,就被那个护士收走了,看年纪应该是护士长吧,好凶的。那开在住院部门口的花店生意却红火,也不知是什么路数,根本不受影响。”林核两手空空,有点不好意思,话却挺多。

  于天威嘴角不正,却不影响说话,底气依旧洪亮,声音如原来一般,如洪钟,如锣鼓,穿云裂石。

  “美女,感谢你,还有心过来,真的特别感谢!”于天威用左手牵住右手,虚虚地做个抱拳的姿势。他说得应该真诚,卧榻之人,尤其孤凉,人来人往的,才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林核在一边,不知怎么接话。

  “我现在恢复得很好,住院快三个月了,后面应该是回家静养,还没到退休年龄,但应该做不了什么事情。工会主席会有人接班的,这个位置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地位和行长也不差上下,算是养老的地方。我有时候委屈,当年转业过来,做会计核算部的科长,后来做人事科科长,以为能再升个一官半职,却还是过不了业务这个关口,现在的升职,还是懂业务才能升得快,我们这种部队转业下来的,没什么用处,只能到工会去任闲职。不过,省心,也算不错。”于天威一口气说下来,不知是不是现在探视他的人越发少了,对着林核,他倒不管不顾地讲得如瀑布飞泻,直下三千尺。

  “或者你也想有个闲心,女孩子嘛,还是工作轻松省心的好,你又有两个孩子,照顾他们一路成长,其实是人生的重头大事。”于天威仍旧啰唆个没完没了。

  “那,于主席,您安心养病吧。”林核很想离开了。她还是不习惯在于天威面前这般放松,她的身体,她的心,像一股绞绳一般扭着,无法松弛下来。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什么的。”于天威的音调降下来,显得他和以往不一样,严肃起来。

  林核看他一眼。

  “我看到你了。你那天穿一件浅紫色的小白碎花连衣裙,衣袖那边是抽褶的,带白色的荷叶边,手里拿杯星巴克咖啡,还有一个用纸袋包好的早点。你路过我的时候我躺在地下,脑袋却还是清醒的,你穿着一双浅紫的帆布鞋,和你的裙子挺搭配。”于天威淡淡地说,眼睛不看林核。林核咬住嘴唇,整个身子烫得发烧,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一直仇恨我,我知道。所以,这次也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于天威认真地小声地嘀咕,“也算在鬼门关走一遭了,我心里明白了许多事情,人世间,没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了,没什么比活着本身更重要了,我出院后打算好好锻炼身体,慢慢恢复体质,现在的我,头上就像悬着那个达什么克利斯还是克斯利之剑,不定哪天就不在了……”他的话语特别伤感,但林核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说,怎么接话,只能盯着他,听他缓缓道来。

  “你放心,你没做错什么。你来看我,真让我受宠若惊。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理是什么样的,盼着我死?或者你本身的良心让你觉得愧怍我?我都不在意,是我先对不住你的。真的,那次的事,特别抱歉,我也不好过,别看我平常嘻嘻哈哈,在众人面前对你的态度像没事人一样,其实,我心里真是难受。我也是个人啊,也算是有良知的人吧。”林核仍旧像钟一样站立着,没有任何言语。

  “我会举荐你做工会主席的。你不要小看这个职务,其实真没有多少人觊觎它,因为担当这个岗位,可能也提升不上去了,没有威胁性,非权重却位高,最主要的还是舒服。你的人生目标,也不要定得太累了。”

  林核咬咬嘴唇,慢慢离去。

  2

  省行大会以后,和前几次一样,是带来地震般的人事变动。

  丽溪支行,艾英升任行长,连跳两级,直接正处。空降一员工会主席,空降一员会计核算部的科长,当然,还有别的部门的变动,不一一而言。最大的爆雷是丽溪支行的原行长,正职的傅行长,被免去职务,下到基层一个某县级分理处做办事员。引爆这个大雷的,据说是一则视频:身为支行行长的傅某人,在省行大会期间,无视党的八项规定,无视行里对顶风犯案的预警,竟然和某办事处接洽的一个企业老总,肩负重额贷款的某客户,在一家僻静的小酒馆里喝酒聚会,把酒言欢。省行领导非常震怒,在党风党纪的一再重申下,在眼皮子底下开这种大会期间,身为中高层的一介支行负责人,竟然如此行事,绝对一抹到底。

  林核反思这件事情,倒吸一口凉气。想傅行长在银行多年,爬到支行行长的位置,人脉,背景,绝对铺垫足了,还是没有人保住他,或者没有人能保住他,竟然直接贬到基层了。

  “那是省里的决心。谁要他运气不够好,碰到点子上?或者对自己太自信了,以为没什么把柄能被旁人拿捏住。官场太复杂,一不小心就引火上身,多年的经营其实根基根本不牢,巴黎圣母院那么雄伟,一把火照样烧得体无完肤,想救都救不了。”这是家上海菜馆,上来的全是小碟小盘,一口便能吃完一个菜的分量。林核动心思三请四请,赔笑又巴结,汪清清这才勉强眷顾。此时,在餐厅充足的冷气下,汪清清张着一双精致的小手,给自己和林核泡一壶果茶。

  “我一直想给你道歉来着,你那么清高,对我爱搭不理,我没办法找机会。真的,那天中午,我好失态,特别后悔……”林核真诚地说。真是为这件事来的,她需要给汪清清一个解释。

  汪清清不吭气,也没笑,完全没表情,她把玩着手上的那杯果茶,小小地抿一口。

  “你可能有些事情不清楚,我当年刚离婚,一个人拖着女儿,过得挺难的,想换个松闲点的岗位,没想到得罪了艾英。那会儿我真有点儿走投无路,我去找过于天威,整个行里,我没什么背景和人脉,除了想起来于天威对我平常还有点说笑,至少有些暧昧,可能会有点利用价值,再想不出我能找谁来帮忙了。”林核慢慢地回忆往事,这往事真是饱含辛酸,但除了张老师,她总得面对现实,找一个生活中与此有关的人说出来。

  汪清清的面部表情有些变化,冷冷地笑一下,是对于天威的评价吧?

  “我们在外面吃顿饭,我把难处告诉他,他当时是人事科科长,这点小事他马上拍了胸脯。高高兴兴地撤了,在餐馆的卫生间里,我酒喝多后吐了,净完嘴和手,于天威也进来了。”林核不想看汪清清,脸冲着上海菜馆的一幅墙画,出神地盯着,那幅画是刻意的吗?黄底黑彩,描画得杂乱无绪的构图,像极了她当初的心绪,“可能他也喝多了,抱着我拎着我进去一扇门,然后就,那个了……”

  汪清清点点头,慢声细语的:“所以你调到会计部了,后来不也成了副科吗?”

  林核打断她:“不是于天威帮的忙,他一点忙都没帮我,是我自己低三下四求了艾英,才有的后来和现在。”

  汪清清再不说话,看着自己的果茶,装腔作势地又抿一小口。林核豁出去了:“所以我一直恨于天威,从来没再对他有过好脸。我是什么感受,也许你不能明白,就是恨他,特别恨他,想他碎尸万段的那种恨,经过他的车,希望能有一颗炸弹,埋在他的车底下,我看着他发动,然后火光四起,他烧死炸碎在车里。你懂我的这种恨吧?所以,那天早上,我泊好车去外面买早餐的时候,在九里段那边的三岔路口,你知道,早晨那会儿,路人在那边特别少,他冲着我隔条马路打招呼,我目不斜视地过去,一个快递小哥吧,骑得忒快了,没刹住,撞到他身上,他脑袋朝后,直挺挺地仰倒下去,像一袋厚重的水泥,把马路都砸出声响来。快递小哥呆一下,我问,你怎么不跑啊?他真就骑着电动车马上没了踪影,我立在那里俯视着于天威,那种感觉真的特别好,你能明白吗?我慢慢地走开了。”

  汪清清嘴咧一下,是个微笑的表情:“你没打120啊?”

  林核摇摇头:“那个早上,我的心情坏透了,我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我有孩子,一儿一女,父母,兄弟,姐姐,还有疼我的老公,我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一个同事,再怎么说,当年的事情也算你情我愿,至少他没有强行奸污我,而我,因为某种私欲,却是有求于他,事后没达成,我为什么要仇恨他那么多年,直到如今,看他倒在无人的三岔路口,我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离去?”

  汪清清这下真笑得露出白洁的牙齿来:“所以你对自己的道德审判没成功,就把气往我身上撒了。”

  林核不说话,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单纯,安静,白璧无瑕,像她最爱的那些公主裙一样,像她今天这身雪白的泡泡袖带荷叶领的娃娃衫一样。

  “谢谢你,我理解了,如果你需要我原谅你,我真心地原谅你了。”汪清清很认真地表态。

  她开始吃那道腌笃鲜,林核刚尝过,一点儿味道也没有,简直带不来任何食欲的菜品。林核还是喜欢吃家乡菜,热油爆炒,青红辣椒豪迈地布满碗盘,满室都是吸引人的浓郁的味道。

  “你为什么要上传那个视频呢?”林核放下碗筷,她决计不吃这顿饭了,没一个菜品对胃口,等下买完单,找间湖南菜馆,自个儿大块朵颐……

  第二天晚上,林核仍旧没吃饱,也许是为了躲杨大姐在房间里的唠唠叨叨,或者喜欢使唤她的那种随心所欲,林核出来散心。往前晚看到汪清清的路口那边,里面折出一条很深很长的小巷,有家野味餐馆隐在里面,林核进去,是家招牌做野生甲鱼的馆子,实际却私卖狗肉,食客都是熟人,还用暗语。林核过去,老板随便对付,卖一碗粉蒸肉和炒空心菜给林核,味道却极好,米饭也是真香。确实是做生意的人家,陈设一般,碗碟一般,顾客不多,但屋里的装潢,林核却没忘记。对照着杨大姐偷偷传给她看的那段著名的视频,她一下子和汪清清联系起来。

  “省行这次上任的刘行长,”汪清清云淡风轻地讲出那个人名,原市行的第一把手,那天晚上直接拨通她手机,她却没接的那个联系人,让林核胸中荡起层层云雾的疑惑:汪清清怎么会和刘行长有关系?汪清清到底什么背景?“他是我姐夫,亲姐夫!”

  汪清清双手捧着透明的玻璃杯,果茶真应该用透明的带柄玻璃杯来装盛,把手那儿有西式的雅致,晶亮的果茶溶液,掏心挖肺般地呈现在清澈的玻璃器皿里,无邪而静谧。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什么大抱负,也不想有什么浩瀚的人生、精彩的人生,可能我的生活从小就优渥,没什么波澜。恋爱谈过几次,都无疾而终了,男人从来也没断过,但就像太容易得来的却最容易没兴致一般,我对婚姻早就失去了兴趣。我爸妈不苛求我,有我姐那样的,他们蛮可自豪一辈子。只是家里人嘛,我总得或多或少地帮下忙。”汪清清平缓地讲出,语气安静而镇定,世界是她的,她能掌控。

  “真可怕,艾英和傅行长关系不错,你可知道,他们的暧昧在行里疯传?怎么说都该有点儿感情吧?艾英在这个事件里不可能是渔人得利。”林核的寒心是发自肺腑的。她记得艾英那条日间扭曲的胸罩带。有哪个女人会无缘无故地在日间去重新戴一下胸罩,仓促间还把带子扭转反了?那别扭的胸罩带,像一根鱼刺一样扎着林核的眼,精明如她,也能联想起那天艾英和傅行长可是待了一整天的。

  汪清清笑笑:“我不清楚他们那档子事。我知道的是,艾英后来可是一直搭着我姐夫这根线的。不然,她什么背景什么阅历,如今像直升机那样爬得那么高那么快?”

  “什么?!”林核盯住汪清清,讲这种秘闻,她竟然仍旧那么云淡风轻,那可是她姐夫啊,她把她姐姐往哪里搁?林核觉得自己的三观时刻被冲击着,已经体无完肤了。

  汪清清冷静地说:“姐姐,姐夫,都是家人。一家人。”

  3

  老包安慰林核,算了,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一个小孩子样,他们哪里能器重你?

  这话好像说到要害了。林核苦心经营的弱女子,单纯得没心没肺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到底也只能被杨大姐这种人利用,支使她,使唤她,反正你年轻,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可是,她也已经到四十岁了。

  还是一事无成。她奋斗了这么些年,忍过那么多屈辱,每天朝朝暮暮地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敢得罪任何人,还只能是一介副科长!

  张老师的花草没有变化。假花假枝,不用频繁替换新鲜的植物,费用会省下很多。“我记得有一句有名的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这句吧?好像是表达时光飞快的意思。”张老师咨询室里的座位非常舒适,靠着靠着就不想离开,咨询室的花草花费不多,但张老师在别的上面肯定颇具心思,这样,才能招引回头客吧。比如林核,她会过一段就来张老师这儿,讲讲自己的苦恼和心思。

  “是的,是句名词,宋代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名词名句,真是让我们后人感叹汉语言的美好,古人的想象力以及文字的创造力。”张老师应该是文科出身的,谈起宋词来,显然比给林核的苦恼出主意要热情得多。

  “我的意思是,您这里为什么选的观赏植物,却是红芭蕉,绿樱桃呢?有没有特别的讲究?”林核的困惑今天必须要力争得出答案来,她都没在意墙上的大挂钟,每分钟走一格,都要花销掉她五六块钱呢。

  张老师对这个显然没兴致,直接说:“没有特别的意头,买的时候觉得好看,也搭,就配回来了。我都没仔细分辨过是绿樱桃还是绿葡萄呢。不过,有红芭蕉这种植物,长得挺热烈的,比绿芭蕉好看。”

  林核突然有股说不出的失望。

  原以为这些配饰会有人生的道理,或者至少诠释一下人生的意义,却原来完全是不经意的搭配,没有半点特别的理由。林核离开的时候想,她可能不会再来张老师这儿了。

  她这辈子不想成为汪清清那样的女人,也不愿意成为汪清清那样的人。她却仍旧想着能成为艾英那样的女人,活色生香的,有种生猛的烟火气,像湖南菜一般油重色浓,辣味烈性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的日子才有意义吧?她林核,只不过这次没升上正职,现在慢慢摸清方向,以后凭什么没机会呢?凭什么没资格成为艾英那样的人呢?

  回到家,看那三口子兴奋的模样,三人同心同力,用小豆子的手,终于组合成功一个乐高积木,林妞儿高兴得大叫大跳,老包搂着小豆子亲了好几口。林妞儿扑到老包身上,肆无忌惮地又拍又打,老包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捏着林妞儿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抚摸了好几把。

  林核看到这一幕,想起杨大姐讲的她的姐妹的故事,据说后来她的姐妹再也不肯出差,多晚下班也要拼足劲开着全马力赶回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样防不胜防啊!

  她定下心来,决定理顺自己的江山,这个小家的江山,现在至少还掌控在她的手上,还有她的事业,她寄托着人生目标的事业,此生的意义所在,她都不想含糊和放弃。

  她决心还是把妈妈叫回来,她相信自己能把控好母亲和老包之间的矛盾,就像她现在能把丽溪支行的错综复杂理顺一样。她才刚到四十,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也有了一些将来能用到的底牌,她要把过去的那些公主裙娃娃衫全扔掉,换上利索的职业套装,把声音提亮,具威严和权力性,她要让全世界都好好瞧瞧,她林核也不是好惹的人!

  她对着老包说:“你下去,到那家家居配饰店,帮我买盆红芭蕉和绿樱桃!”她的口气毋庸置疑,充满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