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黄文辉《历史对话》:用写诗与自己对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高瑞晗  时间: 2019-12-19

  

  《历史对话》收录了澳门诗人黄文辉1990年至今的大部分诗作,共分为四卷。诗作跨度大约为30年,充分展现了作者思想变化的轨迹和心路历程。第一卷《历史对话》是对社会和人类命运的反思;第二卷《禁欲者》是诗歌语言的实验;第三卷《我的爱人》讨论爱情;第四卷《我在小岛上》书写关于澳门的一切。他用奇特的想象、大胆的用词展现出对人生、命运、死亡、爱情、欲望、澳门历史的思考,诗歌坦诚又忧郁。

  对话自己

  这部诗集的第一首诗《像我这种写诗的人》,带有自我陈述的意味,是黄文辉给自己诗歌写的评定书:我只是缩在一个小洞里,用“鼠目寸光”来“窥探”这个世界,由此揭开了诗作“黑暗”之谜——“诗句是灰色的,带着鼠穴的腐臭”。(黄文辉:《像我这种写诗的人》,选自《历史对话》,作家出版社2015版,第3页。)

  作者在诗中与自己交流,常常衍生出一种自我反省,生发着“自嘲”。他确定自己的平凡,有兽性和人性,并不是别人眼中“了不起的诗人”,就是普通人。《和自己对话》是他与心中眼睛的对视:“每当我静静地/想与心中一双惶恐的/眼睛对话/希冀从中解读出/命运神谕留在荒漠的/足迹时/总是见到一束光/和孤零零地站着的/自己”。《爱情与睡在沙发上的猫》则是反省爱情,衰老的自己只有衰败的爱情,就像“这个寒冷的夜里/躺在沙发上的那只猫”,但却在睡梦中,做起“另一个季节的春梦”。他用猫对食物的欲望来检视人在爱情中的欲望,抛出一系列道德命题。

  在《密室》里,作者生发出对自我对世界的质疑:“我们都错了/以为从母亲子宫/出世,是/从黑暗到光明的/新生,但等待我们的/是昏沉的密室/人生,便是一场摸索的游戏/不知道前路会碰到撞到/何种异物,却一定/离母亲的光明/越来越远”。对生活持悲观态度的作者将世界观反映在笔下的诗句中,带着希望来到世界的生命憧憬着光明,迎接他的却是另一场黑暗,相反人生最初的那里才是光明的所在,这种极具讽刺性的对比显示出生命的压抑苦涩。

  “诗主抒情,诗却不流行,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抒情了吗?”对此,黄文辉持否定态度。(《羊城晚报》,2019年11月17日,A7版)他提出了自己对诗歌抒情性的想法,“恰恰相反,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抒情了。压抑变态的都市生活,使每个人都神经兮兮,人人都说压力大,要放松,看看那些心灵鸡汤类图书的走俏,看看那些都市人一放假就往外地去旅游,你就知道我们的社会多么需要情感的安慰与宣泄。”他一直保持客观冷静的自我审视,自问自答式写作,目的是探寻人生的意义。

  语词的密林

  黄文辉的诗歌语言形式具备新意,他着重讨论“生命”和“死亡”主题。首先体现在诗的题目,如《悲伤的年代开始了》《崩溃》《黑暗有了寂寞》《赤裸的虚无》等。其次是诗的内容,“自杀”、“绝望”、“尸体”、“欲望”、“枯萎”、“赤裸”、“虚无”等词语高频显现,营造出忧郁暗黑的意境。诗充溢着悲观情绪,在悲观背后,是作者对生活的质疑及失望。

  “每一个人,我们/都是残障的/都有着固执偏见的听障/都有着选择颜色的视障/都有着是敌非友的跛腿/都有着打倒对手的断臂/都有着我是真理的妄念/在纷争的斗兽场里/披着理性的盔甲/以语言噬咬语言/以肢体撕裂肢体/我们都是残障的/以割伤彼此为乐/所以我们的社会/被绷带紧紧包裹着/我们看着彼此的伤口/流血化脓发出恶臭/浑然不觉大家都被/身贴身地禁锢在/无法动弹的集体命运里”。

  《残障》撕开光鲜亮丽的社会表面,暴露出不同程度的缺陷,人类在社会这个“斗兽场”佩戴着理性伪装相互厮杀,像野兽一样全力撕咬别人。以伤害别人为乐,对他人的不幸视而不见,这是一种肉体缺失与精神麻木的共存状态。

  《我们——给达舜》里,黄文辉将人比作爬行动物,冷静地剖析人生的虚无和无意义:“我们只是一群/没有手和足的/爬行动物/用疲惫的目光/匍匐向一堆/生蛆的血肉……”,人们只是“发臭的人皮”,在黑夜散发着“尸骨的磷光”。

  “黑夜”、“雾”“烟”是诗歌中的高频意象。“黑”和“灰”是反复出现的颜色词。黑夜带来静寂沉默,压抑忧伤;烟雾遮蔽世界,塑造它的扑朔迷离。人在夜色中,在烟雾里,只能逡巡或驻留,找不到任何出路。

  “人始终被安排,我恨不得便是/这根纸烟,狠狠地被/燃烧,剩下灰烬/叫做茫然。可惜/我被拿捏在上帝手上,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喷出/烟圈,叫做/命运”。在组诗《路过》中,作者宁愿燃烧殆尽,也不愿受桎梏,但是这样的抗争是无力的,是无任何意义的,所以能做的只有看着,等待被安排的命运向何方游走。

  “我坐在黑暗中/吸烟/努力地想去辨清/每一口吐出的烟/形状和颜色……但我不知道自己吸的烟/吐出来是烟丝还是/烟雾,更不敢肯定/烟是白色的因为/我在黑暗中,一切都黑暗”。绝望,是因为睁开眼睛一片空白,无法辨别任何物体的轮廓。

  “风”、“大海”、“星星”等自然意象传达黄文辉对自然的敏感。风的存在虚无飘渺,但风也有强劲和执拗。它携带灰尘和泥沙,也卷起凄凉与萧瑟。“我是一棵树,不知名的树/要开始跋涉/去寻找根/为着风越来越强劲地催促/为着广/漠越来越凄冷的月色……是这一块土地么/从灰黑里举起金黄的旗帜/让风去承托/去居高临下俯瞰天下苍生/却不过是灰蒙蒙黑压压/一片,而路是尘烟滚滚/于是眼前也灰蒙蒙黑压压/一片/我要找一条归家的路/便俯下身子/闭上眼晴,匍匐”。

  “风”的相关意象还有“云”“风筝”、“飞机”,它们离不开风,它们渴望自由。黄文辉相信天空,他设想,人乘着风,便可以逃离尘世,就能寻回本真的自我。

  都市的小岛

  澳门的历史和地理有特殊性,文化形态有丰富性。黄文辉偏爱在诗句中重组“都市”形象,设计都市意象。

  《迷失的鱼》中,作者将人比作鱼,“我们是一尾/误闯石屎森林的/鱼/以为窗口透出的灯光/是灯塔的方向/然而我们迷失了/因为,灯塔太多”。鱼的生活境遇并不好,迷失在石头森林里,欣喜地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走进一看,却发现其实是不可计数的灯塔——城市中密密麻麻的窗户,令鱼彻底迷失。高速发展的都市以及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使得个体丧失了生存意义,只剩机械的生活。城市发展是双刃剑,它既每天都在生产着“新”,又时刻在制造“异化”。

  黄文辉还有一些诗作沉潜进历史。《干瘪的乳房》里,他用《峰景酒店的下午》作为题目,借助建筑物的遭遇来解读历史事件。“你徐娘未老/当踏上铺着厚厚地毯的古典/酥软的脚步起了酥软的遐想/在这个春天的寒风里/藤椅裸开白色漆皮/热情地拥人入怀/灯光淡黄,恰像/你投来眼波慵懒/可惜/当照相机攀上你鬓吹气/却于观景框中瞥见/干瘪而低垂的/乳房——你忙乱地擦拭一条条口涎残迹/挥之不散的马介休腥味/而齿痕爬满你双乳/就像一块19世纪/错综复杂的世界地图/以血痂划分黑褐的边界”。

  诗集的最后一首诗《在语词的密林里》,黄文辉借用了一位语言学家的散文集名字,吐露自己写诗的感受——以为自己看透了好多东西,但其实没有,还被羁押在语词的密林里苦苦挣扎。

  “偶尔把面孔朝向平静的天空/看一絮絮云丝荡过/总有些莫名的顿悟/说不清摸不着猜不透/回头看看凌乱的案桌/惊觉天空原来是生命中/某次顽皮的涂鸦/惊觉生命原来是一篇篇/文字游戏的拼凑/我只是语词里被放飞的纸鸢/以为俯览的是整个世界/却不知世界也是个语词/更不知追问的苦难绳索/从不曾断过”。

  生活就是不断的迷失和顿悟,人生意义就在过程渐渐明朗,对社会与世界的理解逐步深化。虽然作者的诗句时有悲观,但他凭借求索的固执意志,不停歇地观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