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鲍尔吉·原野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2-18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左后旗。现为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

  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等数十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文学报告等均多次获奖。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

                                                                                     

  运草的马车

  他笑呢,笑容被下面的人用大叉子上举的干草捆挡住了,密密麻麻的干草捆垛在马车上,都是在车上笑那个人码的垛。金黄的干草垛在马车上,车轱辘已被下垂的草叶遮盖。而辕马居然还站着,它好像应该被压趴蛋才符合逻辑。辕马和三匹稍子马站在干草高耸的马车前,好像站在一座草垛前。好像牵着四匹马来到一个草垛边上,一挥鞭子,草垛就被拉走了,並不需要车与车轱辘。

  这是草原,牧民把割下晾干的干草拉回家。地上暴露整齐的、已干枯的草的茬口,比谷茬更细小。秋天的秋云层层叠叠铺在天空,像叠好的被垛坍塌了。秋天的地平线比夏日下陷了两个指头,村里的房子也小了,因为秋天的大地过于广阔。如果草原的草色染黄又带绿色,大地会显出荒凉。如果天上堆着铅锭色的乌云,草色黄得特别好看,闪出耀眼的金色的光芒。乌云低垂,枯草却放射金色光泽,这也是奇怪的事。有时候,乌云下的光线十分强烈,这在牧区算不上奇怪的事。

  干草装车不是轻松活计。一捆长长的干草,二十多斤,用叉子叉起来举过头顶,嗖地让车上的人接住,力量还要用巧劲儿。我看见送草和收草的人都在笑,好像这件事太好笑了。我看了又看,这件事哪里好笑呢?后来我笑了,我思考他们为什么发笑这件事就好笑。固然可以用“劳动者是快乐的”这句狗屁话状之,但快乐和幽默是两回事。可能是,车上的人每次都觉得车下送草的人送不上来,草越垛越高,但叉草者每次都把草举了上去,仿佛劲儿还有余裕。车下的人仿佛等待车上垛草的人不周密使草垛坍下来。但车上的草垛并没坍,于是他们笑,大笑。他俩其一人的老婆扎着红三角头巾从地里把草捆抱过来,无表情地看他们,像看两只猴子上树下树。

  别人干活,你不帮忙却远远地看,有点儿不那个,但技术活你想帮也帮不上忙。我继续在草原瞎溜达,秋天已经降落到草原,它把金黄的翅膀铺在草地上,让牛草踩着经过。秋天这只大鸟的羽毛是远远的树,一根根立在地上,在风里抖擞。好多草变成了红色。红色又怎么样呢?不能炒食也不可泡水喝,白红了。如果有一片草场地势渐高,取代了地平线。你就会看到金黄的草铺上了天的半空,金黄把蓝天切割得越来越窄。这些草仿佛已不再是草,成了一步登天的礼物。而我,闻到躺在地上的干草捆的气味,嘴里翻涌出甜味,如同我是一只羊。我看到牛羊慢慢地咀嚼干草,嘴边冒出沫子,我会跟着咽唾沫。甜肯定是甜,尝尝青草就能尝到它的甜味,干草还有香气。装干草的仓房里藏着隐蔽的香气,淡淡的,有一点点甜,主调是纯净的植物香气。人体发不出这样的香,人哪有草干净?我偷着嚼过干草,牙不行,嚼不烂因而尝不到只有牛羊才配享受的美味。

  转回来,那辆装干草的大车已不在原地,它晃晃荡荡走在公路上。扎三角红头巾的女人和叉草的男人坐在草顶,赶车的人埋在草里,四匹马打开自动档随便行驶。女人和男人坐在草上摇晃的节律一致,主要是脖子带动脑袋晃,屁股很稳地坐在草里。他们脖子的动作不约而同,而脸上均严肃,这才是最好笑的情景。他们自己看不到,被我看到了。他们坐在那么高的草上,不怕掉下来吗?可能这是他俩严肃的原因。黑色的柏油路走过一辆装满干草的大马车,摇摇晃晃,如果是希施金,是柯罗或画白嘴鸦的列维坦也许会画下这幅场景。那个女人的三角头巾真是好看,像藏在麦秸里的旗帜。男人的绿色的短袖衫也好看,色彩沉着。他戴了一只系带的软檐遮阳帽,像澳大利亚士兵。他们的脸庞紫红,太阳放射的紫外线被他们吸收了不少于亿分之一。只有在熟食店的强光下才见得到这么红亮的色泽,如肘子、如他们的脸。

  “红啊、红的檀香木啊。想啊、想念堆成了满满的湖水。洪连长哥哥”

  车上的人没张嘴,这是赶车的人唱的蒙古歌。这首哲里木民歌是情歌,说一个女的想念一个人。她也搞不清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一会儿说洪连长,一会儿说哥哥。歌的后面,她把为洪连长哥哥缝制的红坎肩放进火里红红地烧掉了。这女的真生气了。我喜欢这首歌,说爱有爱,说恨有恨,都是真的。歌的节律适合于晃荡,我在网上看一位哲盟歌手苏亚拉坐在一把椅子上唱这首歌,边唱边晃身子。干草的大车占满了柏油公路,它晃着走远了,车上的金色和草原的金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