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秦岭:渭源是一口锅
来源:天津日报 | 作者:  时间: 2019-12-09

  

  要说渭河是一碗汤,那么,它的源头是个啥?

  到了陇中渭源县的鸟鼠山,我这才发现,渭河的源头真是一口锅。《山海经》曰:“鸟鼠同穴之山,渭水出焉。”鸟儿、老鼠居然能同锅并灶过日子,我初以为是古人搞笑之娱,但渭源人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是真格的,在特别干旱少树之地,有的鸟鼠会同穴而居,相依为命,这是求生与大爱的绝唱哩。”

  一句话,惊得我目瞪口呆,回眸渭河源头,但见“锅”里“汩汩”溢出的渭河水也就方寸之间的量,可就是这一锅老汤,一路向东,万千沟壑中的涓涓细流纷纷响应加盟,以雄浑的气势穿越甘陕两省,在莽莽秦岭山系和渭北高原之间抻出一条八百里秦川,继而在潼关会师黄河,直指大海。

  “品一口渭河汤(哟)品得天下,

  品一次天下事(哟)品得渭源……”

  这是一曲渭源民谣中的头两句,句句不离“品”字。一个“品”,三个“口”。而口,是用来吃饭的。饭在哪里?在锅里。

  也是奇了,渭河的源头被誉为“品字泉”,盖因吐云泉、禹仰泉、遗鞭泉三个源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品”字。渭源原名首阳,因境内有商末周初孤竹国二位王子伯夷、叔齐避居采薇首阳山而得名,直至西魏文帝大统十七年才易名渭源,而伯夷、叔齐宁可跋涉万水千山归隐渭河源头也不愿争权夺利的故事,把“人到无求品自高”的至理名言演绎得活色生香,至今品来,依然津津有味。

  “有其锅,必有其味。三源孕鸟鼠,一水兴八朝啊!”渭源人说。早听说渭源人一张口便习惯方言与“之乎者也”混搭,今番果然领教。所谓八朝,指周、秦、汉、晋、北魏、北周、隋和唐。

  不懂日子的人,其实很难懂这口锅的。比如听说我要去渭源,有位朋友就颇感惊讶:“哪个渭?是渭河的渭吗?哪个源?是源头的源吗?”一连串的疑问已经捎带了答案,可朋友浑然不觉。

  一缕缕炊烟,从渭河源头的密林深处袅袅升起,那是客栈的主人给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烧水做饭。空气中氤氲着烹、煎、炒、蒸、煮之后的人间烟火气息,那定当源自一口口锅的。岂止“一水兴八朝”,这里的每一堆薪火,每一缕炊烟,曾经让黄河上游的先民们有能力、有勇气、有智慧吹响中国古代文化的第一声号角,为渭河的子孙伏羲、女娲、轩辕们开启华夏文明之光提供了伟大的可能性,使闻名遐迩的仰韶、马家窑、齐家“三大文化”芳香四溢。只是,这样一口锅,我为何迟至今日才靠近?

  说来难以置信,二十年前我在老家天水时,每次去省城兰州,必经“苦甲天下”的定西。放眼四望,赤裸的梁峁恰如一群群沉睡不醒的秃子,偶有灰头土脸的脊瓦从尘埃里浮出来,那里便是干打垒的村舍了。倘真要找出一星半点的绿来,必然是庄稼地里胎毛一样稀疏的洋芋秧子。洋芋,有些地方也叫土豆或马铃薯的。“定西有三宝:洋芋、土豆、马铃薯。”这是定西人的自嘲,更是定西人的无奈。定西人也曾告诉我:“谁说咱定西不长毛,渭源就是咱胳肢窝里的一棵草哩。”仍然是自我戏谑的口吻,可见渭源还是有草的,多少?不多,就一棵。渭源,就这样尴尬地偏居定西一隅,我竟从未想过放慢匆匆的步履,哪怕看它一眼。我的人生中,不缺一棵草的风景。

  这次重返定西,发现有一抹纱幔般的绿,早已轻轻笼住了这里的山川,它不像江南的绿那样恣意汪洋,也不像北国的绿那样敦实厚重,那是能分辨出眉目的草,一棵、两棵……百棵、千棵……它未能完全覆盖大地,却正在为大地赢得生命的尊严,而满山满洼的洋芋花儿,粉的如霞,白的如雪,如大地一觉醒来明眸皓齿的模样。进入渭源地界,那绿已经密不透风,首阳山、老君山、莲峰山一带更是草长齐腰,树木葱茏。沿渭河溯流而上,我们就像一叶叶小舟,在绿岛清波中徜徉。一位来自江南的朋友颇感诧异:“怎么觉得,这是我的故乡呢。”

  “咩咩……”“哞哞……”回应他的,竟是草丛里的牛羊。

  对面的山梁上,两千多年前的秦长城若隐若现,那里有牧羊人在吼秦腔:

  “搭锅起灶把饭造,

  炖肉熬汤盼儿娇……”

  分明是当年老秦人的吼法,这一吼,就吼到了当下。

  “守好这口锅,就有了渭河这碗汤。”村民老赵说。其实老赵的另一个身份是农民书画家。村子依山傍水,不少来自陕甘川“大地方”的画家在这里租房写生创作。村里有个民俗博物馆,陈列着早已退出尴尬岁月的农家用品:讨饭的破碗、找水的灯笼、求雨的香炉……村头露天大戏院中的几百个“凳子”,竟是一个个排列有序的碌碡。我不知道这些碌碡离开麦场到底有多久,但“碌碡阵”散发的麦子味道,却像来自远古的一场透雨,一滴,又一滴,悉数落进渭源人的锅里。

  “这个味道,必须有。”老赵说。他开始挥毫泼墨,那线条,那色彩,分明就是渭河的源头。

  “您是在画一口锅吗?”我问。

  他微微一愣,说:“您咋晓得我要给画作取这个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