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

金仁顺

    突然之间，茱莉什么也没有了。
    丈夫还有孩子，死于一场车祸。茱莉也在车祸当中，但她是幸存者（？）。茱莉33岁了，不年轻，但也不老。也就是说，她还能输得起，但损失惨重。悲剧发生后，茱莉呈现在别人面前的，经常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她的老仆人流泪时，她还追着问她，“你为什么哭？”仆人的回答令人动容，“因为你不哭。”
    茱莉想把过去全部割断，这样也对，既然失去了，就越彻底越好。她让人把蓝色房间的东西都拿走，结果，还是留下了一盏灯。用蓝色的串珠串成的灯，那些珠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让人没法儿不联想到泪珠。茱莉不想怀念，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如同河水的流逝。而怀念似乎比水草还要顽固，河水流走了，可有些东西还留在水草里。有一天河水干涸了，草也可能是最后留在河床里的东西。
    生活是没有办法割断的，像那盏遗忘在房间里的灯，像那些串珠。茱莉意外地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在爱人死后，发现他的背叛，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那同样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气质高雅，两个女人在洗手间里见面，茱莉发现丈夫的情人怀着他的孩子。那一瞬间，她们共同爱过的男人又活过来了，活在她们中间，让她们彼此之间产生复杂的感情，爱、恨、嫉妒，以及忧伤。后来，茱莉把漂亮的老宅子送给了这个女人，更确切说，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孩子是她丈夫生命的延续，理应由他（她）来继 承遗产。
    这部取名为《蓝色》的电影，很用心良苦地表达了一个女人的忧伤。和绵密的忧伤比起来，爱是丧失了理智时、燃烧般的倾情出演，恨则是从灰飞烟灭中激扬起来一种的情感，简单，轻率，意气用事。只有忧伤，能像挥之不去的气味儿，在人们以为已经把它甩掉的时候，变得空前浓烈起来。
    最近我总是想起这部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茱莉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茱莉是在电影里，而我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之间的痛苦，谁比谁更深刻？！
    发生了意外事件以后，接下来总是一段可用“空白”来形容的日子，如果这段“空白”有颜色，那么，我得说，它是蓝色的。
    朋友死了。我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匆匆地离我们而去，她原本是一个非常周到细致的人，这一回，连句告别都没有。
    我和其他的朋友谈起这事儿，我希望当谈话结束时，我会忘掉这件不幸。因此在诉说的时候，我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局外人，像我的听众一样为一个年轻生命的意外离去唏嘘一番感慨一番，然后，遗忘往事。第一次不行，我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不行。就如同一个水果，从我的诉说中消失掉的只是果肉，我的听众最后总是忘记把果核带走，它梗在我心里，小小的，尖利的，坚硬的。
    我决定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为了忘却的纪念。坐在电脑前面时我很平静，就像眼前的屏慕是一个神秘的档案馆，我认真地记录她的故事，帮她在档案馆里安家落户。我写着写着，忽然发现用文字掩埋她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在那些文字中间，她的身影非但没有被模糊掉，反而像被打上追光一样变得清晰、明亮起来；那些夜晚我无法睡觉，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爬在窗台上眼看着黑暗像一只硕大的夜鸟，飞离了我的视线，从巨大无边的翅膀下面，露出了蓝蓝的天空。那么纯净，仿佛没有一丝污染的忧伤。
    生离死别。对某些人来说，那不过是道门槛，过去了就过去了，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道门槛像万里长城。独自一个人迈那些石阶，一级又一级，是没有尽头可以期待的。
    苏童写过一个关于七仙女和董永的小说，一开始时是七仙女爱上了董永，从九重天上走下来，小说结束时，七仙女遭了董永的抛弃，独自回到天上。董永还在人间，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七仙女再好，也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当然得娶一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可他偶而也会抬头往天上看……九重天啊，真不知道七仙女要走多少年，才能一步一步走回去。
    朋友也是一样，她遇祸的那几天，是去年冬天贝加湖第一场寒流来临的时候，现在，九个月过去了，我们无从知道她在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多远。只能像董永一样私自思忖，独自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想必，是会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