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方如:生死别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2-06

  

  “人呐,还是活在戏里好,捞得着说这么多话。”裹着棉被,对着电视,守着炕下冷板凳上坐着的他,还有炕上自己身边热被窝儿里酣睡的亲闺女,淑文,情不自禁又开始了喃喃自语。

  这话,淑文讲得轻、慢,像叹气,电视里可正热热闹闹上演着《断桥》—丢盔卸甲的白娘子,正跟许仙吐露真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峨眉一蛇仙……”恰值关键褃节儿,青衣声色俱下,唱得卖力、动情,胡琴、锣鼓也声声断断,一阵阵撕心裂肺直往人心口窝儿里钻。

  然而,淑文眼前,他的脸,到底还是出现了。

  这辈子最好戏,晚年尤好程派的他,此刻,看戏正看到兴头儿上,竟也能把眼睛从电视里挪出来,挪向她,神情开始还有些愣,可就那么看着、看着,渐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淑文也笑了,也无声,还顺势低下头,咳……她在心里责备开了自己:真不行了吗?这回我这病?怎么这些天一见了他,我的话,又这么多?

  打小淑文就不是话多的人。

  她是长女,身下俩妹妹,分别差四、五岁,小时混在人堆里,数她没动静儿。爹曾为此嫌她,总说:人笨,口才拙。妈不爱听,私下里倒格外存了心,人前人后总不忘格外赞自己这长女秉性憨直,赞淑文的脾气好,肯让服人。

  爹发现淑文的好,是在教她学戏后。

  在淑文她们山后村,她爹是出了名的戏痴子。听人讲,年少时便是远近闻名的聪慧小子,却因家贫,没念几年书,便跟亲戚出了外,原是去烟台城里跟人学木匠,却好上了戏,要不是家里硬给娶了媳妇拴上,跟戏班子跑了都说不定。村里像淑文她爹那么好戏的人,有那么几位,属她爹能戏多,手也巧,自己抠抠哧哧都做出不少足以乱真的行头、道具。淑文妈不懂戏,却贤惠,也总跟着照猫画虎,缝戏服、钉朝靴。解放后,正赶上村里的书记也好戏,越发支持,年年都会排场大戏出来演。而那排戏的具体操持者,当仁不让,便成了淑文她爹。

  耳濡目染,淑文姊妹仨,都是自幼就迷上了戏中那真真假假的世界。爹想用《玉堂春》里一段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给她们姐妹开蒙。结果,只淑文一个人像模像样唱了下来,直唱到后来,能独自登台,挑起大梁。

  “她俩呀,凡事坏就坏在耍小聪明上,”爹后来常以淑文为荣,训俩小闺女,总是说:“只淑文这样的笨人,心眼才实,才吃得了学戏的苦,哪像你俩,那么多歪心思、花花肠子,活该要跑一辈子的龙套。”

  不要说外人,不要说俩妹妹,连淑文自己听爹这样讲都害臊,要在心底里笑爹迂,摆不正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那时节,尽管能唱、爱唱,淑文可不觉得自己跟妹妹,或跟旁人家闺女有何不同。自幼就是土里生、泥里长的乡下闺女,像她们姊妹仨这样,念书都念到高小毕业的,就算不错了,都见过啥世面?好戏,好的不就是个热闹吗?像她那俩妹妹,今年串个丫鬟,明年又扮成了秦香莲手上扯着的那对小儿女;脸上一样也给扑粉,身上一样也都披挂宽袍长衫;偶尔出来亮个相,拉个云手,等好久摊几句带韵的道白,打扮得妥妥当当,端端正正往台侧那么一立,尖起耳朵候场,只等那急急风的锣鼓响起来,垫起碎步就蹿上前去,满场兜那么几圈子,年年轮得着在乡里乡亲艳羡目光里,比比划划、咋咋呼呼上台、下台,不就挺好吗?再热闹的戏,还没个完的时候?戏一完,人就散,唱戏的人,还能剩下啥?

  真正发现戏钻进了心里,淑文是在出阁前后。

  那会儿还不满二十,却该嫁了,就要离开爹娘,去别人家当媳妇,便由不得淑文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再去唱、念、做、打,那戏里的苏三、虞姬、白素贞、薛湘灵……一个个便都给她咂摸出了滋味—女人,无论落生贫贱、际遇顺逆,都是一样的吧?谁心里没有些茂盛、隐秘、无告的内情款曲,可戏里的人多幸运啊,或通过连绵不断、刚柔并济的水袖夸张地舞出来,或一句一句原原本本唱将出来,就算不便说与戏中人,还可以把手一抬,用袖子半遮着脸儿,直接倾吐给台下的观众。可她,她淑文,她这辈子何时有过那样的福气?

  现在想来,淑文真正为戏疯魔便始于那时。像要抓住为闺女时享受父娇母宠的好时光般,淑文牢牢抓住了那些日子里每一场排戏、演戏机会。台上,伴着胡琴、锣鼓的节奏,她一下下抖动着肩膀,有板有眼地让身子矮下去、再矮下去,表演着戏中人的哭。下了台,正绣花儿,或正在灶下烧火,冷不丁想起戏里的人和事,泪水会无法自抑地漫涌而出,感同身受、以己度人,那时的淑文,常常好端端就会哭软了身子,或毫无来由地,瞬间便羞红了脸。

  谢天谢地,她后来嫁的倒也算得上是户好人家,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本村人,寡母独子,家道殷实,丈夫脾气好的都没处挑,也正因此,起初婚姻并没真正改变她,即便婚后生了孩子,她也照样跟出阁前一样,不用下地干农活儿,只坐在家里炕上绣花儿赚工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尤其到快过年时,又可一如从前,撂下手上活计,出去跟娘家爹娘再一起过把瘾,到处去排戏、演戏。

  “你当真不想再唱了?嗯?我可真佩服你,说不唱,真就能一句再不唱了。”

  他又在对淑文含笑低语。现在,电视里的戏完了,他已坐到炕上淑文的身边来,在跟她说着话。

  从二十五岁抛夫弃子跑到这河口村,淑文已跟他过了四十多年,一直这样。隔个一年半载,身子不争气,总得闹点儿毛病出来,一病,跟现在似的,他必会来身旁守着,她呢,满肚子委屈,说不上三言两语,嘴一瘪,必得哭。一哭,必得絮叨絮叨心里的苦。

  “都是当年我自己造的孽,我亲生那四个孩子没能好好金贵,却跑这儿来,给你带大了海涛他们。”

  “死了我就不能算是你们家人了。我早听说了,等我一死,就得拉回我们山后村去葬。你也是,你将来得海涛他妈合葬,要不咱这两边儿的孩子上坟,烧纸啥的,不方便,呜呜……”

  这是淑文心底两个最难过的坎儿。以前病中,她不过说些眼前的不满,这次病,却不知怎的,竟给她一下子捋清了自己整个这辈子里两桩最难、最揪心的委屈—这自然,也是之前她所有细碎委屈的源头。

  怎么捋清的呢?就因这回病得沉?

  这回的病,连村里医生都讲怕要不好,把山后村淑文自己亲生当年被她抛下的四个孩子都叫来了俩,跟他那俩孩子一块儿排出班来,白天黑夜不断人地轮流伺候她。怪也只能怪淑文福分浅,最在意的亲人全都到眼前来了,自己却没了气力,一天到晚总觉得累,困,糊涂一阵儿明白一阵儿,好容易今早精神头好些,甚至都能靠着墙坐起来看戏了,却没看上一会儿,又觉伤心,又哭天抹泪了。

  然而,淑文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一样也是过不去的。他一定早烦透了淑文这些没完没了的抱怨吧?淑文刚才讲出来的这两桩心事,他听清了吗?他能懂吗?淑文看见,他不过跟之前她病时一样,只低头听,听过,便哄,便要把话题往旁处引。

  “还记得吗?”他叹口气,眼神空茫地看向窗外,轻声对她说:“当年,可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说还盼着有一天,能跟我一起唱全本的《春闺梦》呢。”

  这次,他说这个来哄她。

  《春闺梦》这出戏,其实淑文这辈子并未真正开口唱过。

  第一次听这戏名,正是她唱戏的心气儿最盛的时候,“爹,有没有那样的戏?一整出,全让旦角儿一人唱下来?”她问。

  “那哪儿能呢,”连爹都满脸责备,在笑她了,不过,爹后来告诉她,旦角重的戏也不少的。他看过的,《春闺梦》算一出。主要因为讲一个女人的梦,所以那梦前梦后的文官武将,还有小生、丑儿,就都成了配角。整出戏出彩儿的地方,全靠旦角的唱腔、念白、水袖做工。

  “她做了个什么梦啊?”

  “梦见她被征兵上了战场的当家的回来啦。老百姓嘛,谁不都惦记着过太平日子?听说程老板当年就是为了反内战才编的那出戏。”

  后来再跟淑文讲这出戏的,便是他了。

  那是爹请他们河口村的戏班来山后村唱,淑文跟着去搭戏,晌午休息,又捧起爹那本旧戏考在旁看,他踱步过来,“《春闺梦》?”只瞥了眼唱词儿,就让他猜着了,“你也喜欢这出啊?”他眼神一亮,探头问。

  她欠欠身,拘谨地朝他点头笑笑。那时他们早认识了,她知道他是文化人儿,因家庭成分不好,才跟着他爹妈,还有自己的兄弟、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人,从烟台城里迁回原籍—胶东乡下来的。

  乡下人凑一块儿唱戏,彼此熟得很,也热闹得很,到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唯有他显得落寞,甚至带几分惆怅,他也早留意到同样没动静儿的她了吧?

  “你也读过书,不是一直在这村儿里长的吧?”

  那之前他对她讲出的这第一句话,曾惹得一大群婶子、大娘“哗”地一声,像锅忽然被煮沸了的水,热气腾腾的都噗了出来,直噗得沸反盈天、经久不散。可他呢,竟在那片哄笑声里,极认真地涨红了脸辩解道:“不是,不是啊,我是看了她的戏,真好,是真的难得的好啊。”

  这话,她听到耳里,甜滋滋直美到心底。其实,那之前,她早认定了他才是自己的知己,不仅源自台下类似的做派,更因登台。

  他那年三十出头,工老生,文武全才,只要上了场,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扫台下的卑微、黯淡,几乎无需开腔亮嗓儿,只往台上那么一站,浑身上下的行头、站姿、眼神、气势,便无一处不先声夺人、睥睨众生。乡间看戏,观者多半是为找乐儿,往往台上戏已开场,台下还嘤嘤嗡嗡聒噪不休,然而,但凡他一上了场,台上、台下,转瞬间就会鸦雀无声,连偶尔有人冷不丁爆声好儿出来,都显得那么恭敬、钦佩、加着小心。

  那时,排戏闲下来,他总爱来找她来说说话。也不过一说一笑,次次照面不忘打个招呼而已。但那次,是因那出戏吗?他竟讲了很多。

  “程派的戏,文人气最重,不单唱词可以媲美汉乐府,故事本身,大都也讲求高台教化。所以才有人赞说:‘半语能传家国恨,两眉深锁庙堂忧’。尤其是这出《春闺梦》,种种大俗,都化了大雅,家长里短,无一处不在微言大义……”

  她听得半懂不懂,却着实贪恋他难得一见的侃侃谔谔,在心里只盼着他的话不要停,盼着他就那么讲下去,一直讲下去,不要停。于是,这边儿他话头刚落,那边儿,她已举起戏考:“哦,可是,可是这段儿,上句还好好儿的西皮二六,下句,怎么就转了快板?”

  “那是戏里人的心思在变呐。”

  他答得极快,音量也明显地蹿起高儿,简直像在生她的气,“你都唱过那么多出了,你该懂得啊。”他因此大讲特讲,讲到京戏看似严谨,讲规矩,程式化,却绝非刻意,而是一种境界,需要你用心体会,方能领悟得到的境界。

  “能不能演好一个人物,取决于我们是不是真正懂得了人物的内心,上了台,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用自己的行腔、动作,表现着戏中人说出来,还有没说出来的心事……”

  说得兴起,他竟一把抓过她那戏考,径自坐到她身旁来,一句一句指给她看,“喏,你看,‘可曾身体受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这里还有张氏对刚刚从战场上归来丈夫的关心,‘生把鸳鸯两下分’,已带了嗔怪,到了这一句,‘毕竟男儿多薄幸’,这已是满腔的愤恨了。”

  “恨?”

  “是啊,是恨,人的感情多复杂啊,你细想想,其实对他人、对家国、对桑梓,都是一样的。难道你没听说过,恨有多深,爱就会有多深……”

  后面的话,是自觉失言吗?他没再讲下去。而几乎也就在与此同时,她也觉察到了,自己周围刚刚还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众人,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甚至动作,气氛却变得比刚才还要嘈杂、喧嚷,那源于目光,源于无声的,像被集体定了格般的每个人脸上诡秘、复杂的目光,它们仿佛转瞬间织成了一张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大网,不动声色,不容置疑,一点点,越来越近地兜头朝向他们而来。

  细思往事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奴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后来,当淑文对他有了向往,她思念;当抉择自己是否该跑去河口村找他的那个夜晚,她犹疑;当真跟他生活在了一起,却也陷入家人反目、乡邻非议、耻笑、奚落,她又无日不憋闷。这段唱词,这段爱恨纠缠的唱词,她总要想起来,一次次地,她让这些热辣辣的唱词,油锅烙饼般一遍遍在自己心底里翻来滚去。

  这么多年的憋闷的苦日子熬过来,现在的淑文,终于一点点懂得:其实,做人,过平头百姓的小日子,真的并不比戏中的帝王将相、权臣草莽、才子佳人大起大落的日子更轻松。最难的就是没福分像戏中人那样,把自己的心,唱、讲也好,做、演也罢,反正能彻底剖给人看。这样,才能有个随时随地都知冷知热,永永远远能贴心贴意的人。

  就如不再唱这事儿,难道是她不想再唱?是她不敢再唱了好不好?怎么连他都不懂?他不记得当年因为唱戏,她让那些爱嚼舌头的村人传得多么不堪了吗?有口也难辩,不用自己整个后半辈子去自证清白,她还能有啥办法?

  “我为啥不再唱,你还不明白?我真是,呜呜,真是白伺候你这么多年了。”

  淑文再次泪眼潸潸,这次可不止委屈,简直就是愤怒,这愤怒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话没讲完,她便哆哆嗦嗦喘成一团。他吓坏了,站起身,又跟以往她生病发脾气时一样,赶紧起身朝外走,一边走,一边朝她摆手:“别生气,啊,你别生气,我糊涂,说错话了,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啊,身子要紧呐,消消气儿,你消消气歇着,我走,我这就走……”

  “大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俺妈都病成这样,你咋还惹她生气呢?”

  门口站着惠麟—淑文自己亲生的小儿子—拦在那儿,讲话声儿倒不高,却火药味儿十足。

  “惠麟,你干啥?”耳边又是一阵尖叫,惊得淑文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一扭头,正看见自己身边的被子里腾地一下坐起来了她的亲生闺女惠英,惠英刚才一直在蒙头大睡,这会儿竟一个高儿蹿下地,直着喉咙就高声嚷嚷,“哎呀,哎呀妈呀,惠麟呐,你疯了……”

  “别,你们别……”闺女遮着,她看不清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急死了,心里又是难堪,又是害怕,张口也想喊,嗓子却干得直冒烟,丝丝拉拉怎么都喊不出声,情急之下,只觉眼前突地一黑,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性格使然吧?淑文这辈子,真是极少有此刻这般激烈的,让她难堪、无措的境况。

  当然,或许也正是性格使然,她那段刻骨铭心的不堪记忆,因太痛苦,太说不清道不明,她从未跟任何人好好讲过。就是每次自己想起来,也试图要通过拼命干活,或强制自己琢磨点儿别的让思路赶紧拐弯儿。这弯儿,白天有时还能拐过去,到晚上,却会借噩梦重来,时不时她就会梦到自己又重返了那个夜晚,那个让她命运拐弯的夜晚。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老辈子人的话,一点儿都不错……”

  淑文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婆婆在那个夜晚当面啐骂她的这些话。

  她婆婆是个村里无人敢小瞧的刚强人儿,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独自咬牙把淑文当家的从一个吃屎的孩子辛辛苦苦抬举大,还给娶了这么一房好媳妇—当然,好媳妇这话,是当年托人提亲时,老太太让媒人转达给淑文全家的。那个晚上,哆哆嗦嗦用自己手中的拐,通通通死命击打地面的老太太,翻脸对淑文道出了实情:“一直没好意思直说,现在告诉你吧,其实从一开始,俺就没看好你,哼,好闺女还有愿意出去浪,出去乱耍、乱唱的?要怪,也只能怪俺那不争气的儿,好好的,咋就让你这么个狐狸精给迷上了?”

  从小到大,淑文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在娘家,更是爹妈的一个指头都没挨过。可那个夜晚,婆婆非但抡起手中的拐死命打了她,还呵斥着淑文老实巴交的丈夫,让他也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就当着被喊出来,规规矩矩一个挨一个站成一排,都在那儿哭鼻子抹泪儿的淑文那亲生的四个孩子的面。

  是实在受不住,淑文才跑出婆家的。

  正要过阳历年,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连件棉的都没穿,她便跳着脚往娘家跑。自己真没做什么丑事,婆婆却宁愿信那些闲人嚼舌头,也不肯听她好好说一句,亲生爹妈绝不会那样的,他们一定肯听淑文解释,憋了满肚子话,淑文只盼回家去找爹妈倾诉。

  然而,那个晚上,她没能见着自己的爹妈。娘家门口,她见到了自己最小的妹妹,猛地从门旁草垛后闪身出来。“你回来干啥?啊?都出了门子了,你早就不是这家的人了,还回来干嘛?啊?”见到她,妹妹竟一丝好气儿都没有。

  “咋啦?莲?”顾不上自己,淑文赶紧去帮妹妹揩眼泪。

  “少碰我!”妹妹却躲过她,反手还搡了她一把,“你知道吗?俺对象黄了,人家家里托人来退亲了,这会儿就在咱家炕上坐着呢……呜呜,都怨你!”妹妹朝她吼,“俺都恨死你了,咋就那么不要脸呢,咱满家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失魂落魄,淑文后来不得不梦游般再往回走,回到婆家门口坐下,抽抽噎噎哭了许久,天太冷,实在受不住,不得不琢磨叫门。可试探着一推,发现里面拴上了,鼓了好半天勇气,她才哭着叫,叫了半天,终于听到里面有人出来了,却连门口都不来,只站在院中,怯生生朝她这边儿低喊道:“奶说了,不让给你开门。”

  “惠忠,是我,是妈,妈,妈冷啊……”淑文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院子里,她七岁的长子惠忠也呜呜地哭开了,只是哭过后,再说出口的,依然还是那句,“奶说,不让开……”

  若不是跑来找他,那个晚上,淑文真会冻死吗?若挺过那个晚上,她真就能躲过自己这后半辈子承受的所有悲苦?从前登台唱戏,四处被人叫好的她,是个很被同龄小姊妹艳羡的人。那晚过后,她便成了现在这样总躲在家里,羞于出门,再无法抬起头来过日子的人了。这么多年,淑文的思绪常会困顿在那个夜晚,却又深恐跟人提及那个夜晚,就算再贴心的人,就算人家再肯好好听她说,淑文就能把那晚上的自己说清楚吗?没错,从小她就不是有主见的人,可那个晚上,谁都没商量,她怎么就给自己拿出了个对这辈子都影响巨大的主意来?没人说她性子犟,她也自觉自己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可过后,怎么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晚上的自己陌生,觉得自己可怕呢?

  那个夜晚,从不敢走夜路的她,顶着大月亮,独自跑了四十多里地,到河口村来找他。自打迈出朝向他的第一步,淑文的脚步就再没犹疑过。疯疯癫癫在月亮地儿里跑时,她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就好像周围到处人头攒动,有嘁嘁喳喳看戏的观众,更有叮叮当当敲打锣鼓的乐师,他们都在看着她、催着她,快点、快点、快点跟上去,脸上的表情要对,身上的动作也要对,脚下的步法更要对,要中规中矩,要有板有眼,要一步一步恰恰全都踩在起落调儿上;跑着跑着,她头发散了,恍惚间,觉得又给人揪着,塞进了不少假发头,勾眉画眼,环佩叮当,她又上了场了。没错儿,爹早就说过,她天赋异禀,生来就属于戏台,平时排练、化妆,甚至候场,她比任何人都紧张,紧张得要命,可只要上台,只要面对满场的观众,像给戏中人附了体似的,转瞬间她就能变成了另一个人;跑着跑着,她的泪水干了,心里更是早没了委屈,热气腾腾反倒鼓噪起来兴奋,这算个什么?她渐渐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无数次赢得的满堂彩一样,终于赢得了对那凶神恶煞的婆婆的胜利!遥遥地,她觉得自己正用行动在跟婆婆隔空喊话:你以为,我就只能回去求你、讨好你、凡事都按你说的来?那你可真错了,这都是你逼的我。你不信我,不肯好好听我说说,那就等着收拾乱局吧。你可知,我本是虞姬,在大敌当前,明知死期将至时,要做的,不过是全心全意舞上它一回剑;我是白娘子,在找不着官人,被逼无法,万念俱灰之时,只能拼个鱼死网破,由着性子做起法来,任那滔滔洪水,漫过那些凡世俗胎才难离难弃的座座金山!

  这样疯疯魔魔一个人在荒地里一路跑来找他,是不是已足以抵过深思熟虑的万语千言?后来,每当回想起那个晚上,淑文最后悔的便是没能跟他好好讲讲自己的心思—她对他的向往,他对她的重要,当蓦然间陷入这无人能懂、想懂的困境,除了他,她便无人可找……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些在她心里早揣得滚烫的话,真站到他面前,却只剩了一句。

  “你别撵我,我来了,就不会走的,我来,是来跟你过日子的。”

  他知道吗?其实,能讲出这话,对她并不轻松。因为在这之前,她跟他说过的最过火的话,不过就是那句要一起唱《春闺梦》。

  那是在县城,文艺汇演,她和他都站在台下,没精打采。那会儿老戏早不让唱了,大队门口的大喇叭,每天都在播样板戏,名角名段,家家户户天天反反复复听,谁都是听得上句,便知下句。爹倒是领着他们村的戏班排过,可谁有本事演到喇叭里那水平呢?文艺汇演,大都是知青上去唱唱语录歌,爹再也找不回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感觉了。他就更是了,跟她一起,躲在角落里低低地压着嗓子说话,他在讲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机会登台了,说着说着,竟滴下泪来。

  他告诉她,他们全家胸口挂着纸牌子,头上顶着纸糊的帽子,都给拉出去游了街了。他那个写了地主崽子的牌子,现在就摆在家里,地当中,天天看着,还得拾掇、掸灰,就怕弄坏,因为随时都可能会再被喊去游街,还得再用。

  “打小我就听我爹说,别看咱烟台城里没人,老家的亲戚可多着呢。当初我爹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全家回原籍来,就是觉得守着本乡本土,甭管世道咋变,心里都踏实。当年我们家在城里赚钱,买房子置地,何曾有一刻忘过本?何时不是最惦记老家的亲戚?处处帮衬、周济他们。现在却全都变了,斗我们、整我们的,都是我们本乡的人,我们同宗同族的亲戚,连小孩儿都骂,都朝我身上扔石头……”后来,他不哭了,只呆呆地站在那儿跟她讲起来龙去脉,反惹得她的泪,比他流得还凶。

  那时,她对他向往已久,曾无数次想象跟他在一起的情形,却没想到,真正听到跟自己说体己话,他已成羸弱的、六神无主的落难孤儿。而她,也只好仓促上阵,权充心明眼亮,金声玉振的转场老旦,“遇上事儿,得多往宽处想,多给自己找个念想儿,”她隐忍着心底的怯懦,努力让自己像个老旦那样高腔阔调地出场,给他鼓劲儿,“就像我,我还惦记有一天,跟你一起唱出全本的《春闺梦》呢。”

  是的,那真的就是她唯一敢于讲出口的奢望,曾经的,她对他仅有的奢望。

  那时候从未奢望过会走进他的生活。是因为,前些年唱戏时,她已见过了他的家人了。是跟他一样的,文质彬彬、温良友善的一家人。他的媳妇,甚至还友好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多年以后,她都无法忘记那美好的招呼,忘记他美好的,简直如梦境一般的家人,她从未敢奢望要去干扰、打搅他们。

  再想想,还有一次,正绣着花儿,绣架对面那个河口村嫁过来的新媳妇,说着说着竟说起了自己娘家村里的事,竟是他家,说,他媳妇,还有他妈,前后没隔俩月,都生病死了。“俺爹说,他家原来在烟台是开袜子厂的,可有钱了,谁想到呢,回咱乡下才几年呐,世道就转过来,轮到他们那样的人家遭罪了……”

  她听傻了,针扎到指尖,若不是染红了花绷子,她都没反应过来,没错儿,那会儿她的脑海里是有过那么片刻的恍惚吧?可真说起来,那会儿,她就有了要跑去找他的念头吗?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还有自己的家啊—爹、妈、妹妹,亲亲热热的都住在一个村儿。再说了,她都结了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了:主事的婆婆、憨厚的丈夫。她本人又是个能生养的女人,头胎就得了一对儿双棒儿大小子:惠忠、惠孝,然后是闺女惠英,然后是小儿子惠麟—他们都是她的宝贝,需要一生去好好呵护,相亲相爱的宝贝。亲人,自己的骨血,打断骨头也是连着筋的,这辈子,走多远,他们从来都是暖暖的,一直被她揣在心坎儿上的。

  迷迷糊糊觉得身边围了好多人,淑文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黝黑的脸,正俯身朝自己看下来。

  好半天才看清,是德祥,这村儿里的赤脚医生。她身体不好,总闹毛病,没少麻烦人家往家跑。努力牵牵嘴角,她很想冲德祥笑笑,跟人家道声辛苦。

  到底是医生,德祥很快会了意,他的眼睛,像会喘气儿似的,慢慢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终于越来越亮,原来盈盈的盛满了笑,“嫂,你醒了?看看,多有福气呀你,喏,都来了,都来守着你啦。”

  转转眼睛,真是,她看到了,是都来了,她自己生的俩孩子:惠英,惠麟,还有他那俩孩子:海涛、海燕。所有人都朝她围了过来,他呢?哦,还好,他在,就坐在炕沿,自己身边呢。

  “嫂,有什么话,早点跟孩子们讲讲吧,趁都在。”德祥再次说。

  啥?她顿时彻底清醒过来,是给急的,怎么,这么快吗?难道我真不行啦?轮到说最后的话啦?想想人这辈子真是可怜,临到末了,才能捞得着好好说说话。可这么多的人,心里那么多的话,打哪儿说起呢?她急得又想哭,突然,更急、更重要的事攫住了她的心,“刚才?你们打……?”她的疑问冲口而出,话未讲完,已气喘不止。

  “没,哪能,”是他,他用手扶着她,跟众人一起用枕头垫起她的头,让她能把气儿喘得更顺畅些,这才低了头,把嘴凑到她耳边来,说:“你想啊,你自己生的孩子、养的孩子,哪个不是好样儿的?哪儿能呢,放心吧,啊。”

  “哦,”用力扭头,她想朝他笑笑,很感激他能跟自己讲这些。他这人,话少,更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尤其不会说讨好人的巧话、软话。记得一次,是海燕结婚出门子前那晚上,她出门拿柴,忽听他在厢房里训闺女,为闺女不肯叫她声妈。海燕真是犟,一滴泪也不掉,她却躲在门口哭成了泪人儿,只因听他说来说去,只是嫌海燕不懂该怎么当好闺女,全不是她这个后妈怎么当得好。

  为这类事,她都不记得自己跟他哭过多少回了。可他从不跟她争,也从不像她那样总要抱怨别人不懂自己。他话本就不多,有些话,她听时就稀里糊涂,过后自然不记得;还有些,只听个头儿,就听不下去了,话都不让他说完,她就得噘嘴、抹泪,絮絮开讲。

  这样想着,她顿觉不过意,她也不想把自己活成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唠唠叨叨的女人啊。可有时心里实在是委屈,情绪一上来,简直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那么他呢?他就不觉得自己的日子委屈,憋闷?对她,他难道就没有过不满?她慌了,不顾一切地想找他,还好,他还在,他热热地握住了她伸出去的手。

  松口气儿,眼刚闭上,突然她又想起一些事。

  头一桩是她跑来找他的那天凌晨,他问:“你真的想好了?淑文,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是一生、一辈子。你,也不是自己,你还有父母、孩子、家里,你真都想好了?”

  还一桩,是他告诉她,听人讲她爹生病死了。

  那时她刚跑来河口村不久,实在不记得自己走前爹生过什么可怕的病。一辈子要脸面,不服输的爹,不会是让她的出逃给气出病来的吧?然而,她坐立难安、彻夜难眠,却只会哭。那时候,让她回村去见爹娘、妹子,还有村里的人,岂不等于登门受死?可他执意要她回,他说:“自己的妈,妹子,有什么怕的呢?”他说,“不去,你不怕将来后悔?”他说:“别怕,有我呢,我陪你一起。”

  再还有这次病,听见说要给山后村自己的亲生儿女打电话,她紧张极了,悄悄央告他,说自己哪有脸见孩子。可他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想他们吗?他们也都四十多岁,都长大,懂事了,咱就打个电话,不强求来,他们能来的,一定也是想着你的,跟你一样,他们一定也不想留遗憾啊。”

  这样的事、这些话,她永志难忘,此刻一桩桩想起来,却让她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天呐,她猛地想到: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蠢呢?他能对她的病中哭诉,从来只听,不表态,却能在她最没主意时提醒她,帮她拿出让后来感激不尽的主意来,还不是因为:他懂她?连自己都深恐回想当年,从不跟别人谈及,却能不管不顾一次次跟他抱怨、折腾,难道不也是因为,她知道他懂她?这么多年了,她是真糊涂,还是太任性,太自己骄纵自己,一直在装糊涂?

  她羞死了,简直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简直觉得自己不配被他的手握着,可轻轻抽动了几下,反过来她倒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眼一闭,她的泪再次簌簌而下。

  “不能恨,跟自己家的人。”平息了好久情绪,她才终于慢慢地,一字一句开始了讲话,用尽心力,她努力想把自己这最后的话讲得清楚、体面些,“自己家的人,没真的恨,懂?就算你觉得有,也是太在乎,太放不下。当时可能不懂,将来,总会懂的。”

  到底都讲完了,她看见每个孩子都在定定看着他,都听得很认真,他也是,嘴角似乎还带着赞许。

  她这才彻底放了心,长长舒了口气,在他的帮助下去了高高的枕头,让自己平躺下来,她觉得好久好久都没这么轻松,这么舒坦过了。真好啊,她想,自己这辈子,临末了,到底还是把心底里最重要的话都讲了出来,讲给了眼前这些自己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