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杨遥:七截儿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2-02

  

  一

  这是一所学校,进行某种专业培训。南北两座灰色楼房,一座宿舍,一座饭厅。往东走一百多米是大门,几乎永远也不开,旁边有小门和缩回去的保安室。小门挂着锁子,学员们出入时,摘下锁子,出入后再挂上。路人经过,不知道这里面干什么,或者以为里面根本没有人。1234567都是里面虚构的人物,为了容易分清楚,其中1357是男生,246是女生。

  早上四点四十五分,闹钟响了,是火警的声音。僧念刚做完梦,梦中男同学“1”和女同学“2”贴着身子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身子一热,松弛下来,褪下内裤随手一扔,准备舒舒服服继续睡。

  “完,完儿”,火警声大了起来。僧念疲惫地睁开眼,厚厚的窗帘下,屋子里如黑夜一样,手机屏幕上的荧光一闪一闪,确实是四点四十五分。

  康德每天早上四点四十五分让仆人叫醒他,仆人得起多么早呀?僧念甩甩脑袋,甩掉这个想法,默念一遍“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急匆匆起床。

  把湿漉漉的内裤和床单扔进卫生间脸盆,屋子里还是有股味儿。僧念赶紧打开窗户,窗外黑呼呼的,仰望头顶,看不到任何星星,只有远处高楼楼顶上的航空警示灯一闪一闪,夜显得更加空和无。

  僧念坐到桌前打开电脑,“2”的笑容不断地冲进他的脑海,他告诫自己得抓紧时间,强迫不去想她。半晌,写下标题《我的和尚弟弟》。弟弟像有莫大的能量,隔着屏幕给他发功,僧念渐渐平息下来。

  三十年前,他十五岁,弟弟才十三岁,一亩多的豆子地在他们眼里像不停生长的魔毯,割得汗流浃背,还剩那么多,就连蝈蝈也和他们想的一样,不停地喊,“多!多!”僧念和弟弟胳膊上、脸上被豆蔓拉出一道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周围地里那些干活儿的大人渐渐消失了,留下凌乱的玉米叶子在风中乱舞,像不断有人呼救。

  僧念加紧速度,想往前赶一赶。

  弟弟忽然直起身来,扔下镰刀说,老子不愿意干这个!

  他穿过豆子地,朝田埂走去。

  等僧念反应过来,弟弟已经拐个弯不见了,他踩过的豆棵像尸体一样躺在地上,豆子啪啪炸出来。

  僧念以为弟弟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起来了,边埋怨他边努力割着,气温越来越高,豆子自动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弟弟还没有回来。僧念喊了几声,没有人应,他心慌起来,拾起弟弟的镰刀往家奔去。

  弟弟那天没有回家。

  过了十年,弟弟突然回来,穿着一身明黄的袈裟。十年前那个上午,他扔下镰刀,跑到少林寺当和尚了。

  弟弟后来离开少林寺,自己化缘在老家附近修了一座庙。做了主持之后,许多女信徒为他争风吃醋,和一位刚大学毕业的女居士有了孩子,自己不敢养,悄悄送给了别人。人们都说,弟弟要不是生活方面不检点,将有更高的威望,他的法力那么深,连六万字的法华经都能一口气背下来。僧念不懂人家那套评价体系,但许多庙里做法事,争着请弟弟去,每次都对弟弟赞不绝口。僧念提拔那年,弟弟一下给他拿来十万元钱。

  弟弟对他说,事情办不成,大势不是这样,但你的性格不去争一争又不甘心,你就拿上它去运作吧,不要问结果,最后不成,你也尽力了。

  僧念当时觉得希望挺大的,可最后也没有弄成,心里确实有些耿耿于怀,但一想自己确实努力了,除了心疼钱,没那么难受了。他觉得弟弟真是了不起。

  僧念想,怎样写弟弟呢?这样写出来好不好,里面提到弟弟和女人的事,还有孩子,钱,会不会对弟弟有影响?但删掉,又少了许多生动的内容。他琢磨了半天,舍不得删,用红色标了出来。

  吃早饭时,僧念想今天的第一截儿完成了,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他谋划中午请老师吃饭的事情。

  二

  八点钟的6号线地铁永远那么拥挤,僧念等了好几拨,才好不容易抓住扶手,挤进去。前面的人有个大包,里面装着水杯,硌得他胸脯难受。僧念挪了几次,人太多了,怎样也挪不开,于是那只水杯像枪一样顶着僧念的胸口,开水大概是刚灌上的,透过杯壁和衣服弄得僧念胸口热呼呼的,这样到了呼家楼,下车的乘客很多,僧念才换了个地方。

  英语课缺的人又不少,来了十几个。一是因为早高峰太挤,那些身体纤弱的女生挤不上来,二是老师讲得高深,有些人基础太差,又大学毕业好多年没有碰英语,实在听不懂,便索性不来了。

  老师一来,僧念就编好微信,给老师发过去。第一节课结束后,老师拿起手机,僧念的心提了起来。老师的头低下去,脸上浮现出笑容,很快抬起来望僧念。僧念心里一热,手机响了。老师说,谢谢僧念,实在不好意思,先答应“3”了。

  僧念回了个笑脸说,老师,那咱们下次再聚。放下手机,僧念早上的好心情顿时没有了。上周请老师,老师说有事情没有答应,这次居然先答应“3”了!

  “3”侧着脸和背后的女生说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是那种成功者大局在握的笑容。僧念想,不该来上这节课,应该像那些不来的同学一样,呆在宿舍里写自己的小说。

  僧念想起自己的和尚弟弟,越想越觉得不该来,便给弟弟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里?后面还附了张调皮的笑脸。

  僧念隔会儿看看手机,弟弟一直没有回,僧念想,弟弟可能在给别人家做法事,或者他在开车,他替弟弟想了七八条理由,越想心里越不安,弟弟会不会出事,和女居士们在一起时被人抓住?僧念心神不宁起来。

  第三节课上了半截儿的时候,老师分析《美国独立宣言》逻辑,小时候读书,语文老师就分析这个。好不容易学会写作,可以从感性上把握作品了,结果学英语老师又开始分析。僧念低声嘟哝,分析这个没有意义。旁边穿着花布裙子、头发染得金黄、个子细高的女生“4”用肥厚的声音阻止他说话,说闭嘴!

  僧念回过头,“4”根本没有瞧黑板,而是盯着笔记本电脑在制作一张表格。一群什么人!僧念忍不住,背起书包,拉开门走了。门轴那么松,僧念用的力气大了点儿,门砰地响了一下,所有人都感觉僧念是摔门走了。

  很快,“3”收到老师的微信,中午吃饭时把僧念叫上。“3”一转手,在班级微信群发消息,中午和英语老师一起吃饭,去的同学接力报名。

  1、2、3、4……来上课的同学纷纷报名。僧念已经走在回住宿学校的路上。冬日的阳光铺满校园,一位位课后的女生青春的脸上满是活力。僧念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这些漂亮,只是觉得头顶梧桐树上的乌鸦吵得心烦。

  手机响了几声,他打开微信,看到“3”的召集,哼了一下,马上又觉得不对,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回复到,抱歉,我中午约了人,不能参加。摁完发送键,僧念感觉一阵轻松,却又空荡荡的,大家吃饭时,英语老师会和他们聊什么,会不会因为这次吃饭,英语老师对参加的同学印象好些,给他们高一点儿分数?或者透露一些考试信息?僧念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他想把刚发的微信收回来,可是已经晚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1”的电话。“1”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好好听课?僧念回答,我临时有点事儿就出来了。“1”说,今天的课很重要,老师讲考试重点,你怎么就走了呢?中午千万一起吃饭,别赌孩子气。僧念听到讲考试重点,身子一凉。“1”一说让他回来,他马上说,我去参加。

  僧念来到门口最大的超市,在水果区前停下,一只硕大的花皮西瓜在水果堆中闪闪发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僧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西瓜,他想别人肯定也没有见过,这就是传说中的瓜王。僧念把它抱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像抱着个半大小孩。这个季节,外地运来的西瓜很贵,僧念却想,越贵越好。38.5斤,僧念花了差不多三百块钱把这个西瓜买下。抱着西瓜走在校园里,许多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僧念,他一阵得意。可惜走了一段路就累了,他把西瓜扛在肩膀上,西瓜比僧念两个头都大,注意他的人更多了,僧念更加得意。但可惜的是,这样更累,他走了不到一百步,就走不动了,只好又抱着。抱一会儿,扛一会儿,越来越累,僧念不关心别人的目光了,后悔买的瓜太大了。幸亏饭店不是太远。

  三

  僧念进门时,大家已经坐好,开始点菜。看见僧念抱着这么大一个西瓜,纷纷惊叹,僧念马上觉得不累了,庆幸自己买的瓜大。老师旁边的那个位置大家让来让去,还没有人坐。僧念一进来,大家说这是专门给他留着的。僧念推辞了几句,别的位置都坐满了人,他只好坐过去。一坐到那儿,僧念感觉得到了重视,他想起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大声吆喝着服务员切西瓜,并且说,把瓜瓤掏出来,这样吃着痛快!

  僧念的心情真的痛快了。他觉得今天的第二截儿也不错,虽然中间出了点儿小问题。

  菜上来,开吃前,“3”代表大家说了些感谢老师的话,僧念闻着老师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想第三截儿得好好表现。

  男生们喝啤酒,女生们喝红酒,酒过三巡之后,大家挨个敬老师。老师不喝酒,同学们敬她时,她端起水杯轻轻啜一口。僧念一连敬了老师三大杯,老师可能因为刚开始回绝了他有些过意不去,居然把整整一杯水喝完了。僧念觉得老师还是看重他的,开始兴奋了,不停地主动和同学们碰杯,很快喝得晕呼呼的。

  十几个人坐在教室里空荡荡的,在饭桌上却满当当的,在酒的作用下,大家很快放开了。有人开始讲笑话,有的人讲段子,有的人讲故事……很多人大声说话,想引起老师的注意,可是每个人的声音都淹没在别人的声音中,形不成共同的焦点。

  僧念喝多了酒,肚子胀,上卫生间时,顺便买了单。

  回到包间,里面闹哄哄的,女同学“4”正在朗诵诗,“我是太阳/我是月亮/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僧念听得晕头转向,以为她喝高了。却发现除了他,似乎没有人认真听她朗诵,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她肥厚的朗诵声被众人的声音包围着,像被关在铁皮盒子里的一只蚂蚱,努力跳却怎样也跳不出来。

  僧念也是喝昏了头,一坐到椅子上就喊,大家安静一下,我给表演个节目。大家或许听到僧念的话了,或许没有听到,但每个人还是自顾说着,没有人安静。僧念开始脱衣服,他先脱了外套,然后脱鞋子,人们看到僧念脱衣服,渐渐安静下来。僧念说,我坐到这儿,能把两条腿盘到脖子上,你们相信吗?有人马上说,吹牛!喝了酒,大家说话比较放肆,毕竟僧念四十多岁的人了。

  僧念把椅子往后拉了拉,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腰,盘腿坐好,然后伸出左腿,身子往前倾,用两只手掰着脚,腿缓缓抬高,到了脑门那儿,停了停说,你们怎么不鼓掌啊?老师开始带头鼓掌,大家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僧念得意地笑了一下,他的腿不可思议地越过头顶,盘到了脖子上,人们欢呼起来。僧念喝了杯酒,深吸一口气,把右腿伸出来,两只手掰着脚,往脖子上搭去,快到头顶时,腿滑了下去。大家发出惋惜的声音,僧念摆摆手说,没事儿,再试一下。他又用手掰着脚,往上移动,快到头顶时,脸涨得通红,脚一点一点往后移动,可惜快滑过头顶时,又掉下去了。老师说,僧念别弄了,知道你肯定能!僧念说,我一定弄上去,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第三次把脚掰起来,快到头顶时,骨骼咯咯地响,先放到脖子上的左腿开始颤抖,大家的心也跟着颤抖。脚到了头顶,缓缓往脖子后边挪,一寸,一寸,终于绕过头顶,盘到脖子上。大家的掌声这次热烈地响起来,这个动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僧念两条腿盘到脖子上,像皇帝巡游似的,目光缓缓地转向大家。

  “2”正叼着一支白色小烟管低着头和“1”说话,感到僧念的目光扫到她这儿了,抬起头来吸了口烟,拍拍手,又低下头,僧念心里一阵失落。

  转到“4”时,她笑吟吟地迎着僧念的目光说,念宝宝真棒!声音嗲得能掐出水。僧念心里一暖,差点忘了课堂上她怼自己,但她一笑,眼角的皱纹像墙皮裂开后露出的土坯子。僧念赶忙转向别人。

  僧念用手把腿放下来。掌声再次响起。老师说,大家吃好了吧,吃好了散吧?“3”大声喊服务员,服务员过来,“3”说买单。服务员指着僧念说,那位先生已经买过了。

  僧念想到自己光顾表现,忘记“1”和“3”了,他忙像移交主持话筒一样,大声说,“1”和“3”,你们俩和老师抱一下,咱们撤!

  “3”说,抱就抱,这是咱们的老师,我代大家拥抱一个。“3”就坐在老师另一侧,但他还是站起来,拥抱了老师一下。“3”拥抱完,僧念说,“1”该你了。“1”站起来说,好。他绕过几把椅子,来到老师身边,拥抱了老师一下说,今天很开心。老师说,I'mhappytoo!

  僧念忽然想起昨晚的春梦,微微有些冲动。望“2”。“2”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但目光还在“1”身上,僧念微微有些失落。

  出了饭店,旁边长发飘逸的男同学“5”问,念念,今天咱们什么时候打球呢?

  旁边女同学“6”说,僧念,你答应我今天跑步啊!

  僧念甩了甩晕呼呼的脑袋,对“5”说,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办,先女生好吗?回去睡一小时,我先陪“6”跑步,拉开身子后和你打球,一定赢。

  “5”甩甩头发说,好啊,念念,等你赢。

  僧念掏出手机要看时间,一摸口袋,钱夹、房卡、公交卡都不在了。他顿时出了身冷汗,大声喊,我的钱夹呢?

  “1”和”5”停住脚步说,是不是刚才掉包间了?

  僧念掉头往包间跑,“1”和“5”跟着往包间返。

  这时“3”陪着英语老师经过前面有高大的丁香树那个路口,消失在花丛中。

  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正在收拾桌上的盘碗,僧念问,大姐,您见一个钱夹和房卡、公交卡了吗?

  服务员说,没有啊,你们走了我就收拾东西,啥还没动呢!

  僧念跑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椅子的样子还没动,钱夹、房卡、公交卡都躺在地板上。僧念松了口气,打开钱夹,里面有五张红色的,还有一张绿色的、一张蓝色的,一分也没少。他高兴地冲服务员说,谢谢您!

  “1”和“5”恰好也走上来,僧念说,我的东西就在这儿,一定是刚才用腿夹头时,从裤子口袋里滑出来,掉在这儿了。

  四

  出了一身冷汗,僧念完全清醒了,回到宿舍睡了一觉。一小时后,火警闹钟响,僧念在“完,完儿”声中穿好运动衣,来到大厅,“6”已经在等了。

  “6”从南方来到北京学习,不适应环境,正在过敏,整个脸蛋红扑扑的,乍一看,十分精神,仔细一看,像开片似的正在掉皮。他们一前一后走向附近的红领巾公园,一路上僧念还沉浸在钱夹失而复得的兴奋中,详细地给”6”讲他找到钱夹的过程。“6”似乎对把腿盘到脖子上更感兴趣,她灵巧地迈着双腿,说也想学这瑜伽一样的动作。僧念说,我教你。说完,想起“2”那总是略带嘲讽的笑容,有些后悔。

  出来得比较早,公园里锻炼的人不多,几个人慢跑,几位老人在广场上放风筝。微风吹来,水面荡起波纹,几对鸳鸯的羽毛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像“2”和“1”拥抱那天被风吹起的头发。僧念忽然想家。

  在老家,每次喝了酒,大家总爱唱歌,经常唱《一对对鸳鸯水上漂》。僧念拿出手机,找到这首歌,在王二妮的歌声中他们开始跑。“一对对那个鸳鸯水上漂╱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俩个好╱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没有那心思就呀嘛就拉倒……”

  僧念你放的什么歌呀?乱七八糟。迎着风,“6”脸上扑簌簌往下掉东西。

  哦,你不爱听。我换一个。僧念换了周华健的朋友,“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开始几百米僧念和“6”的速度差不多,跑过一千米,汉白玉桥出现在前面时,“6”渐渐拉下僧念。她跑到桥头时,僧念还没上桥。余光中的《乡愁》顿时涌上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朋友》变得没劲了,僧念的脚步越来越慢,“6”像风筝一样离他越来越远。当僧念跑到桥上,站到拱形的中央,“6”已经跑进前面松树林的跑道,僧念望着天上的风筝,想假如线无限长,这些风筝能放到哪儿呢?

  僧念跑下桥,还在想这个问题,这时“6”从树林跑道里跑出来,紫颜色的运动服像丁香一样时隐时现,僧念想怎样也不能被女同学拉下,他发起力来。“6”的身影终于近了,但僧念没力气了。他喘了口气,继续追,快追上时却又没力气了。就这样追啊追啊,怎样也赶不上“6”。跑了一圈半,也就是差不多四千米的时候,僧念差点儿追上她,但他腿肚子抽筋了,蹲下来揉腿肚子时,“6”又跑远了。

  跑完两圈,五千米,僧念今天的运动目的达到了。“6”还要跑两圈,僧念在水泥栏杆上边压腿边等她。

  两圈跑了半个多小时,水里的那几只鸳鸯好像还是浮在原地,一对一对地不变。僧念有些羡慕它们,又放起王二妮的歌:“世上那个好人有那多少╱谁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的好╱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鸦雀雀掏╱山呐在水在人常在╱一对对鸳鸯水呀嘛水上漂……”

  “6”跑到第三圈路过僧念时,公园里的人逐渐多起来。“6”在人群中脚步还是那么轻盈,仿佛能永远跑下去。放风筝的人又多了几个,僧念买了一只老鹰风筝,学着放起来。很快,他的风筝超过树,超过旗杆,继续往上飞去。僧念兴奋了,不断地放线,风筝却开始摇晃,赶忙收了几把线。稳住之后,再继续放,风筝越往上飞越稳,似乎有种惯性,自己要往上飞。但飞到高层楼房那么高时,线快放完了,僧念抱着线箍,看见“6”渐渐跑过来。

  “6”一看见僧念,两只手扶着膝盖动作慢下来,然后用手扇着风喘气,脸不像刚出来时那么红了,有些发白。僧念开始收线,“6”看到风筝,小女孩似地欢呼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也像小女孩似的。僧念一愣,从来没有发现“6”这么漂亮。他把线交到“6”手里,“6”只放了几圈,线就放完了。这时风筝已经高过了楼顶。“6”望着风筝,刚跑完步的身子散发着热气,好像也要飞起来。

  一阵风吹来,湖上鸳鸯的羽毛纷纷皱起,像下了场雪,僧念害怕“6”感冒,说咱们回吧,别凉了。“6”依依不舍地收线,收了大约三十米,忍不住,又把线全部放出去,恶作剧似地咯咯笑起来。来了几个月,僧念第一次看见“6”这样开心地笑,他也高兴起来。他对与“5”打乒乓球也期待起来。

  回家路上,“6”还沉浸在放风筝的兴奋中。她说,我小时候放风筝,风筝都是自己糊的,不知道是风筝有问题,还是不会放,每次风筝飞上三五米,就掉了下来,从来没有飞到这么高。不光我这样,别的孩子也是这样,风筝从来飞不起来。我们觉得风筝非常神秘,能让风筝飞起来的人很了不起。

  “6”一路说了很多话,认识”6”这么长时间,僧念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次说这么多话,到了楼梯口,僧念把风筝递给“6”说,你拿着它,什么时候想放什么时候就去放,这儿离公园也不远。“6”没有推辞,很高兴地接过来说,僧念,你记住每天要陪我跑步哦!僧念点了点头说,一定,每天跑一跑对身体好。

  五

  僧念冲澡的时候,想起“6”刚才小女孩一样的神情,发现“6”其实挺耐看的,身子热乎起来。

  大半天已经过去,早起写作,上课,和老师一起吃饭,跑步,虽然不如计划的完美,中间有些不开心,但幸好控制住了,“5”还在等自己打乒乓球,僧念的动作快起来。

  换上新一套装备站在乒乓球台子前,僧念其实有些累,毕竟刚跑完五千米,但每天和“5”打球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想得坚持下来,成功就在于坚持。

  “5”先发球。“5”的球技很好,无论旋球还是扣球,都很出色,最厉害的是他控球技术好,开始打球时,让僧念赢还是输,赢几颗,输几颗,他基本都能控制住。难得的是他控制得很自然,僧念至今还没有发现,每次赢了都很开心。

  昨天“5”教了僧念怎样接他的旋球,以前僧念输球,大多输在“5”发的旋球上。今天他们从旋球开始,“5”把球发过来,僧念按他教的,把球拍往前推,往上提,朝相反的方向旋,球接住了。僧念高兴地蹦了几下。

  打乒乓球这么多年,僧念买了几套球衣、球鞋等好装备,还不断地升级球拍,从最开始几十元一双的红双喜1星球拍,一直升到6星,后来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国家乒乓球队的一名队员,知道她们根本不用成品拍,都是订做的。僧念便通过她的关系,咬了咬牙,订做了一只蝴蝶公司张继科系列底板、红双喜狂飙3胶皮组成的球拍。第一次拿上它打球的感觉简直像做爱,那种舒服的感觉用语言描绘不出来。但是僧念的球技一直没有多大长进,因为他没有怎样琢磨过。他喜欢的是打乒乓球时跳舞,然后趁对方注意力分散,冷不防发颗球。

  其实僧念最喜欢的运动是跳舞,还上过省台的春晚。这次来学习,僧念就带了几套舞蹈服装,有蒙古族的蓝色长袍,红军当年的那种灰色军服,民族舞中的白布汗衫。

  来了北京打球,“5”不断地教僧念技术,僧念从一开始一场也赢不了,变得偶尔能赢两三场,但他还是避免不了想表演,每次轮到发球,总要耍半天花架子,希望引起围观人的注意。但人们都是来看打球的,僧念耍花架子的时间太长,人们看上几颗就没耐心看了。

  “5”却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不仅教他技术,还安静地等他。每次僧念发球表演时,“5”总是安静地微笑。

  僧念发现“5”被自己吸引了,猛不防往角落里发颗球。

  “5”呵呵一笑,表扬他,念念你真可爱,儿童一样!

  打了大概半小时,僧念全身都是汗水,呼吸声越来越重。以前跑步和打球时间是分开的,假如上午跑步,下午打乒乓球,假如上午打乒乓球,下午或晚上跑步。今天凑一起了,僧念没有精力做多余的花架子,反而静下心来打球,打了几颗好球。

  正好女生“4”出来买水,看到他这几颗好球,欢呼起来,念宝宝你真棒!僧念身上来了劲儿,完全原谅了她怼他,得意地扭起屁股来。

  “5”看到僧念这样,喂了他几颗球,僧念用劲一扣,男人的雄风一下展示出来了,他越打越来劲儿,竟然真的赢了几颗球。

  “5”说,念念你真棒,越来越打得好!僧念伸出胳膊朝“4”招手,这时他完全觉得她是一位好同学。

  “4”用嗲嗲的声音说,念宝宝,我让你教我打球。

  “5”把球拍交给“4”。

  一开始打,僧念才发现“4”根本就不会打球,连发球都不会,他内心的骄傲被勾引了出来,他耐心地教她怎样握球拍,怎样发球……乒乓球掉到地上时,他们两个一起去接,猛不防头碰到一起,揉头的时候,僧念看见“4”的胸脯一片雪白,“4”说,念宝宝你真坏,故意撞我!

  他们两个没有发现“5”已经悄悄离开,两个人发球、接球、捡球,僧念不停地给“4”喂球,他觉得“4”越来越好,只是脾气有些直。

  六

  打完球,僧念再次冲澡,他暗暗骂自己,像接客一样,一下午洗两次澡。

  一下午运动了这么长时间,僧念很累,但热水缓缓地淌过身体时,又觉得非常美好,连上午那点儿小遗憾也消失了。

  洗完澡,僧念擦干身子,还是感觉有些累,想休息,但是几天前答应与“1”和“5”一起去南锣鼓巷,看幸福大街十九周年纪念演唱会,已经网上订了票。

  僧念喷了点儿香水,下去吃饭。

  同学们又坐在一起。

  闻着僧念身上香喷喷的味道,“4”问,念宝宝你这么香,要去约会吗?

  僧念问,你有心思?

  “4”说,我本来没有心思,你这么一问,我有心思了。

  “5”在旁边说,念念很棒的!

  一直没吭声的女生“2”吸着烟管说,天造地设!

  僧念的脸红了,他说我没有听懂?

  “2”问,要去哪里约会哦?

  僧念赶忙解释,不是约会,是和“1”与”5”一起去酒吧看幸福大街的演唱会。

  哦!阿飞啊,我喜欢,清华大学双学士,83年的,没有走专业这条路,唱摇滚去了,小说写得也很好,我读过,特别有个性。

  女生“2”说完,僧念说,要不你也一起去?

  “2”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有阿飞的演唱会,已经买了电影票,看《海王》去。

  僧念有些失望。

  这时“4”说,带我一起去吧,我还没去过酒吧呢!

  僧念望了望“2”说,那你赶紧看网上能不能订上票?

  演唱会改成了九点开,僧念他们还以为是八点半,吃完晚饭还有段时间,僧念想应该先了解下吴虹飞,但是又想还是先把衣服换好吧。试了几件,都和酒吧场合不搭,最后还是穿了牛仔裤、羊毛大衣,又扯了条格子羊毛围巾。打开电脑,刚百度出吴虹飞,出发时间到了。

  进了美术馆后街的山老胡同,往前走了几百米,就看见门口站着几个人。过去问,果然是这个酒吧。

  是个四合院,天井里摆着四张桌子,有几个人在喝酒,还有外国人。开演唱会的屋子里灯光迷离,投影上放着吴虹飞的视频,舞台上空无一人。

  女同学“4”说,这就是酒吧?我还没来过。拿出手机一张张拍墙壁上挂着的摇滚歌手唱歌时的照片,拍完发到班级微信群里面。

  快到八点半时,人渐渐多起来,很快挤满了屋子,还有人不断进来。因为没有摆椅子,这么多人站着,像棒棒糖似地被插在一起。僧念他们都以为八点半开始,女同学“4”不住地问,为什么还不开始,是不是所有的演唱会都不准时开,这是不是对来捧场的人不尊重?

  屋子里越来越热,脂粉味儿、香水味儿、汗水味儿、香槟味儿、啤酒味儿、白酒味儿一起发酵。吴虹飞还不来。每个人满头大汗,人们开始脱衣服,女同学“4”脱了外面的纯棉布花袍子,她的衣服领口很低,僧念又看见一片雪白。因为人群拥挤,女同学紧紧贴着僧念,他感觉热呼呼的。

  九点钟,吴虹飞终于和她的伙伴们来了,吧池里一片欢呼,人们大声呼唤着阿飞的名字,热烈鼓掌。

  吴虹飞穿着简单的黑衣服,开场白就说,没有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我们害怕观众不多,定了这么小的一个场子,让大家受委屈了,后面的女生哪位看不见,可以让男生抱起来。

  人们发出欢呼声和口哨声。吴虹飞这么直爽。

  第一首唱的是侗族歌,侗语听不懂,但声音纯净、热烈、神秘,好像听神在说话。那晚的歌很丰富,有侗族的《尚重琵琶曲》《六洞琵琶歌》,摇滚《小龙房间里的鱼》《一只想变成橘子的苹果》,诗一样的《仓央嘉措情歌》《乌兰》,古典的《魏晋》《广陵散》,以平行宇宙和黑洞学说为内容的《星际穿越》《平行宇宙》《银河帝国》。僧念听到《嫁衣》时,感觉唱的就是自己,简直要哭了。

  唱完《嫁衣》,吴虹飞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乐队没有参加过音乐会,每次我报名,他们都说人满了,我们是国内五个女主唱手的乐队之一,却参加不了音乐会。僧念为她们担心。

  演唱会越来越热烈,但僧念越来越难受,因为他知道了吴虹飞很不容易。有一次,吴虹飞让屏幕上打视频,对方问,打什么?吴虹飞说,随便吧,然后她向大家解释,我们本来做了个视频,但是被人带走了,打他电话联系不上,我们没钱。

  没钱的话吴虹飞提了好几次。

  她说,我们乐队没有钱,本来要推出第五章专辑《宇宙第二定律》,没办法,推迟了。

  有一次她独唱时,居然让视频放了个电影里鬼片的片段。

  快到十一点时,地铁要停运,大学生宿舍大概也要关门,开始有人离场。每有一个人离场,僧念就往前蹭蹭,慢慢地离舞台只有两三排人的距离,能清楚地看见吴虹飞了。她穿着黑色敞口西服,里面黑色缎子衣服,领口开得比较大,隐隐露出胸脯。人不是特别漂亮,还有些肥,脖子上带着赘肉,涂着红嘴唇,脂粉下的皮肤显得苍白和松弛。和电视上那些光鲜的女明星一点儿也不一样。

  谢幕的时候,吴虹飞感谢完观众,说你们可以去买书、买唱片,我们签名的。僧念听得心里一颤一颤。吴虹飞清华大学双学士,现当代文学硕士,假如她按日常人的轨迹生活,凭她的学历、智力和拼搏劲头,应该有一份薪水不错的稳定工作,从喜欢她的男人中间挑一位实力不错的,早过上了舒服的日子,保养得可能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哪有现在那么多岁月的沧桑?可她选择了自己喜欢走的路,僧念紧紧握住拳头。

  谢完幕,许多人冲上舞台,找吴虹飞合影。僧念也想上去,可是他不敢。这时“1”走上舞台,站在吴虹飞一侧。僧念知道“1”一向瞧不起那些拼命自我推销的人,说艺术品不

  是大白菜,哪能到处吆喝?现在居然主动跑去找吴虹飞合影,他想等“1”拍完照片,他也上去。可是涌上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5”说,我叫了滴滴,在山老胡同口。僧念要走。“4”挤上舞台说,给我和阿飞拍一张。僧念赶快给她拍了一张,遗憾地离开。

  七

  到了山老胡同口,许多人在等出租车和滴滴。“5”叫的车还没有过来,僧念想今天没有给家人打电话,以往晚上九点之后,总要给家人打电话。前两天女儿月考,今天成绩应该出来了。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这个时候妻子和女儿一定已经睡觉了。他想一回宿舍,就分别给她们发个微信,明天早上一起床就看到了。

  车还没有到,路口有个下水道口,不断有臭味儿飘出来。僧念他们挪了几步,他一仰头,看见对面高楼楼顶上的航空警示灯一闪一闪,他想起了早上四点五十分。

  回宿舍的路上,几个人讨论今晚的演唱会,女同学“4”说,阿飞唱得真好!气质也不错,虽然看起来有些老,不像83年的。僧念望望坐在他旁边的“4”,她化了浓妆,在出租车内微弱的灯光下,一片白。

  “1”热情地给他们讲吴虹飞的经历,僧念惭愧为了换衣服,没有事先了解一下吴虹飞,但他发现吴虹飞这样的生活,是他真正渴望的生活,而且他发现对女人的美,有了另一种认识,以前只觉得那些身材窈窕、五官精致又年轻的女孩美,也欣赏“2”那样不是特别漂亮但非常有个性的女人,今天在吴虹飞身上看到另一种历经沧桑的美,这种美深邃、博大,不需要外表来装饰。他拿出刚才买的《萨岁之歌》与《小龙房间里的鱼》,《萨岁之歌》的封面应该是吴虹飞几年前化妆精修过的照片,她那明亮的眼睛仿佛星辰一样从遥远的时空观察着今天的自己,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坎坷,但她还是这样勇敢地蹚过来了,僧念觉得自己要做点儿什么。

  “1”说,歌其实不需要语言,旋律就能征服人。

  僧念想起窦唯后期的摇滚。

  快下车时,微信响了,僧念以为是妻子发过来的,却看到是写科幻小说的男同学“7”的,他问,你们看完没有,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了啤酒,你们一起来我屋里啊!

  快进楼门时,僧念看见早上望到的高楼楼顶上的航空警示灯在闪。女同学“4”与他们告别,僧念随口问,“7”叫去他房间喝酒,你不去?“4”望了他一眼说,好啊,但时间太晚了,我去了喝一杯就上去睡觉。

  他们四个人一起溜进“7”的房间,俄罗斯白啤酒、德国黑啤酒、燕京啤酒“7”买了一堆,还有鸭脖、卤煮、花生米、榨菜、鸡爪子。

  “7”问,吴虹飞的演唱会好看吗?吴虹飞长得漂亮不漂亮?

  “4”回答,阿飞唱得可好了,人也特别有气质。

  “7”问,阿飞?你以前认识?

  “4”抿嘴笑了一下说,她唱了好多科幻题材的歌呢,我还给你拍了照片。“4”找照片。僧念发现“4”哪里有些不对劲。

  “哦!《星际穿越》《平行宇宙》《银河帝国》,坠落在小行星/星航颠倒/方向……/黑暗世界/银河再无帝国/生命从不真正属于我……”“你们可真会玩,要是知道唱这些,我也去了。”

  “我去了。”“4”说。

  “咱们喝酒吧!”“7”递给每人一罐啤酒,他的光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僧念想,

  还没有给家里人发微信呢。

  “4”说,我只喝一杯,时间太晚了。

  “4”喝完一杯之后告辞。僧念忽然发现刚才为啥看见她不对劲了,“4”太一本正经了,看了那么长时间演唱会,她梳成抓髻的头发还一丝不苟,而且她的五官太端正,眉毛又粗又黑,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鼻子高挺,嘴巴不大不小,耳朵肥厚均匀,每一样拿出来都像书上经常描写的那样子,卧蚕眉,古希腊雕像式的鼻子……放在一起,就是一本思想品德书。

  “4”走了之后,僧念和剩下的“1”“5”“7”边喝酒边议论班里的女生,很快一堆啤酒喝完了,时间已经一点多。

  僧念回到房间,往上拉窗帘的时候,又看见远处高楼楼顶上的航空警示灯一闪一闪,他想起康德。然后打开手机,把自己拍的“1”和吴虹飞的合影发给他,想发“4”的合影时,已经累得撑不住,晕呼呼睡着了。

  【作者简介】

  杨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在读研究生;2001年开始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收获》等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多篇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转载,并入选年选;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优秀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