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二湘《暗涌》:裂流与溪流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1-25

  

  贵林终于想通了他曾编写过的一个颇为诡秘的程序:“一个人的一生从起点到终点,不过是在画圆,你一笔一笔,想把这个圆画得很圆。大多数的时候,你是画不拢这个圆的,等你历经艰辛封住了这个圆的时候,这个圆就成了一个零,一切都归了零,成了空。”他在一处新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都渴望获取一次圆满,但“完满”浮现于瞬时,逃遁于无形。贵林没有就此放弃,他依然竭力捕获一道道“希望”和“爱”的光圈用以定格人生的“圆”。

  在海外华文小说“新生代”作家中,二湘是专心“他国故事”写作的作家。我认为其作品有三个基本特质。第一,非传统。她没有驻留在“留学生文学”“新移民文学”对“他国”生存所遭遇的物质“困境”与心理“窘境”的揭示,而是呈现新移民泰然接纳各种处境的理性生活。同时,她的关注群体从华裔扩展到少数族裔。这两个层面的思考及书写,是二湘近期创作的亮点。第二,故事性。素材提取和情节构思透露出写作者特别重视对小说故事性的钻研与开发。以《暗涌》为例,首先它聚焦科技金融题材,以“壹诚信”和“益分期”两家公司亏损与盈利的实例,专业化地解析商业竞争本质,剥离出当前中外金融市场热点,“商战”正是当下小说的稀缺题材。其次,地域、事件、职业的布置与设定,紧扣话题性,以权衡其是否可以引领读者的探索兴趣。联合国、难民营、贫民窟、硅谷,流动的场景裹挟住丰沛的戏剧点,轮番上演权益博弈和人性博弈。第三,现时性。她一直坚持写现实故事,卸下“历史”“年代”“家族”的架构,有针对性地披露当前他国生活的多重面向,揭穿交织着成功与失败的生存现状。对于接受者而言,他们对世界正在进行中的事情饶有兴趣,期待作家能与其同步地了解世界并探讨世界。需要指出的是,二湘作品已然展现华文小说创作的新视阈,即专注留学生走出校门后,由学生群体到中产阶层的个人奋斗史,从内容上补叙着“留学故事”,从对象上拓展了“移民故事”。

  《暗涌》是一部海外华文小说中的“大制作”。所谓“大”,不是体现在时间,而是体现在空间。前者的关键词是年代或家族,历经几十年、几代人,纵向地讲述今昔之比、灵肉之争;后者的关键词是国籍或地域,横向地对比人类的极端遭遇与心理困境。《暗涌》的创作难度体现在空间调度,喀布尔、巴基斯坦、硅谷、纽约、越南、沈阳、青岛、邵阳、大连、济南、深圳,作者不仅需要先期将主人公“贵林”放置于结构中心,通过思维导图式构架,厘清他与地域的关系、相关人物与地域的关系,更待解决的是要以隐线埋设地方之间的联系。应该说,她颇为成功地在驳杂的空间网络中,区分并塑造出地域个性。

  二湘以“危机”来把握叙事节奏。“暗涌”预示着生命之旅的不平凡与不平坦,贵林、圆圆、华勇、玉燕、艾迪、永军、林师傅的故事都曾因突然降临的危险制造出人生拐点,“一开始拿到的都是一手臭牌,这之间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是如何神奇地让他们走上了迥异的道路呢?”她在小说中并置有硝烟的战争和有阴谋的商战,两者碰撞出扣人心弦的细节,刻画以贵林为代表的中国留学生,在硅谷如何一步步走出“洼地”。

  三卷的整体设计,是严谨的时间交错和空间排列。二湘从“此刻”开始——贵林在喀布尔工作(第一卷),因“人肉炸弹”事件结识阮华勇,诱发“他的记忆在沉缓的叙述中穿越了近两年的时光和大半个地球,回到了2008年硅谷的那个夏天”,插叙他的家庭生活和婚姻状况,牵引出贵林为什么来阿富汗的原因。重返硅谷(第二卷),加盟科技公司,继而补叙他的求学经历和留学生活。回国创业(第三卷),揭晓他的身世之谜:“我原本是姓钟,而不是吴。”三卷,实质在采用倒叙的手法,逐步揭开贵林罹患“恐惧症”和“忧郁症”的深层病因。但也因为过于缜密的设计感,使得一些情节安排不免刻意。月月、阮华勇、林师傅、永军,对应着硅谷故事、越南故事、喀布尔故事、大连故事,他们推动着贵林对世界、对自我的被动认知和主动抉择,但又都无一例外地相继死亡,贴合“人生就是一场场的告别,不断地开始,又不断地结束”的题旨。

  《暗涌》线索庞杂,关涉人物过多,由枝蔓人物渐次开启的故事不断拉扯小说主干。作者对人物的用力也有些平均,影响到故事的节奏强弱。面面俱到的结果是,主体人物贵林的受关注度因旁系人物迭出而降低。因此,适当精减文本体量,会使主次人物及其故事的独特性都更为精准明晰。

  我认为,这部小说延宕的情感主线是“归乡”,辗转不同地域,贵林汲汲追索着归属感。大多数“留学生”文学的“归属”动因是期待在他国被真正接纳,而《暗涌》的“归属”源发于因被遗弃而渴望被爱。在“归属”的表达层面,二湘不设论题探讨海外华人对所居国的融入执念,而是传达辐射向世界域的“过客”心态,贵林自主地空间转徙论证这一代“新移民”在接受“故乡以外都是他乡”。如果说,触景生情的丧女之痛,迫使他“躲”在阿富汗;无处不在的战争之殇又促使其重回硅谷;潜伏于心的寻亲之切驱使他再返母国,那么,与自己内心和解的释然,召唤其远赴非洲救助儿童。此时冲刷生命的“暗涌”,依旧积聚着失望与希望,但已不再如挑衅生死的裂流,而“如同雪山上的融雪汇成的溪流,清澈而寒凉,蜿蜒曲折地在大地上寻找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