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蔡东:来访者(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1-07

  

  真安静。透过窗户打开的一道窄缝儿往下望,地面上人和车的移动似乎变得慢吞吞的,草坪树木的颜色亦是暗淡的,像个远古的场景,不仅是距离的迢遥,还有时间上的邈远感,远到迷迷蒙蒙、影影绰绰,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耳朵里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像身处真空,也像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梦境。嘈杂的市声往高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扑腾着往下掉。

  敲门声响了两下。他的手举着还是放下了?我定定神,说“请进”。

  江恺还算镇定,也许赶来的路上已经尽可能调节了。

  我笑了笑,表示他丝毫没有打扰我,我把转椅朝他挪一挪,身体往前探,鼓励他开口讲。

  他说,我打了主任。

  虽然有所准备,听了他的话我还是一愣怔。最近这两个月,每个周末都跟他会面,他的成长、求学、婚姻及工作情况已了解个大概。我知道他表面上的温顺是很不稳定的,他的人际交往存在很大问题,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这种不好相处更多的是指向世俗层面上的不圆滑和情绪化,也不至于打上司呀。

  我首先担心咨询中有什么误导吗,曾建议他体会心底的真实情感,不管这情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不要抗拒,也许这就释放出了他的攻击性。我紧张起来,让他详细说一说。

  不公平,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大抵是单位里推诿扯皮的那类事,不新鲜。听他讲完,我长舒一口气,问他,是什么程度的,嗯,肢体接触?

  推主任一下,用了很大力气,他往后退几步,坐地上了,我又蹲下去用手臂锁住他的脖子。他比画着。

  我既不摇头也不叹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擒拿动作。

  同事赶过来把我拉开,主任跟喘不过气来一样瘫坐着,他胖。没等他被人扶起来,我转身跑了。

  我点点头,然后就是联系咨询助理,来到我这里。来的过程并不顺畅,他说路上手一直抖,握不住方向盘,勉强开了一段,把车停在路边,打的士过来的。

  突发事件劈面砸来,我也需要消化,在我这儿事件最后定格为一个画面,这个看起来很强硬的男孩匆匆逃走,留给人们一个惊慌失措的背影。

  这会儿,劝解、指导、提出后续处理办法都是不合适的,也别用术语去分析,他需要先松懈下来,不再发抖,不再害怕。

  剥开一颗椰蓉软糖,递给他,他捏住糖,还在愣神,细雪一样的椰蓉缓缓飘下来,悄无声息地铺落在地毯上。

  我指着茶叶罐问他想喝什么茶,紫罐里是大吉岭,栗色铁罐里是伯爵银针,锡兰红茶放在木盒子里。他说喝什么都行,这才想起把软糖放进嘴里,含住了。

  我坚持让他选,说,江恺,你来做主。他指了指栗色的罐子。

  水开了,冒着热气的水流注入玻璃壶,混合着蓝色矢车菊、橙色金盏花的银针茶渐渐展开蜷紧的叶片,柠檬油的香味往外挥发,香气在空气里悠悠荡荡,沉下去又浮起来。

  江恺双手环住茶杯,啜一小口。我也不说话,看向窗外。天色暗下来了,这屋里的沉默再纯粹不过了,是没有方向的沉默,也不含着责备,更没有蕴蓄涌动着下一波的焦躁。我们安静地坐着,时间平滑地淌过去,好像从来就没有遭逢过火烧眉毛,也没有一蓬蓬荆棘阻断了去路。

  他始终不问“怎么办”,他累了,大概就想挨着一个可以亲近和信赖的人,陪他坐一会儿吧。

  茶冲了几泡,香味一淡,房间里显得更清净了。时候已不早,下面还有预约的咨询,至少要留出半小时空当让我独自待着,攒攒精神,准备进入下一位来访者的世界里。

  谢谢您,我先走吧。他把剩余的茶水喝完,站起来往门口走,临出门了转过身来冲我笑笑,小心地掩上门。他脸上时常露出小学生的神气来,不是孩子的而是小学生的,我能辨别出两者间的微妙区别。嚼软糖的时候他也是小口小口地,手捂着嘴,低垂着眼睑,像个怕光的小动物。

  完成当天的咨询已是夜里十点多。对面的高楼,一大截子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雾里,只剩下点点灯光若隐若现,江恺的脸庞也渐渐模糊起来。下午他来访,没说多少话,主要为平定情绪,刻意不细说,我却隐隐觉出来,之前的那些回,他看似迫切的倾吐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咨询有一段时间了,也许我们还是在表皮儿浮着,渗不下去。想想也正常,人心底某些犄角旮旯自己都不愿去,自己都不愿看得太清楚,更别说让旁人进去看了。这从来都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

  ……

  蔡东,女,1980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已在《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小说集《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等奖项。现居深圳,任教于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