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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玉上烟-凡尘的压榨者和言说者
来源:李犁博客 | 作者:李犁  时间: 2011-07-26

玉上烟:凡尘的压榨者和言说者

李犁

    玉上烟是天生的诗人。天生就是说不用准备和训练,上来就会写,并且质量强于有些在诗坛混了很多年自鸣得意自以为是的诗人。这似乎有点玄乎,但是在她写作不到一年的时候,就已经把中国包括《诗刊》、《人民文学》在内的有点名气的文学杂志几乎扫荡一遍,而且发表的都是组诗。这对传统的文学生产模式来说确实是个奇迹。所以她应该感谢互联网,是互联网摧毁了文学权威中心论,是互联网让玉上烟以及和她一样的写作者迅速进入大众的视野,并闯进文坛。
    但是,互联网虽然为默默无闻的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与大师们一样平等的上位机会,最终决定他们能否杀出重围成为真正作家的是他们自身的天分和才智。这是个基础,也是基因,没这个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长成大一点的作家。尤其对诗人来说更需要先天的给予和素质。被前苏联放逐的天才诗人布罗斯基曾说过诗歌像一匹黑马,在人群中寻找适合它的骑手。这就是说诗歌在挑选诗人,不是什么人都配骑诗歌这匹马。从这个角度来说,玉上烟就是被诗歌挑选上的骑手,这犹如神力,也像精灵附体。这使她的写作像井喷,每天都有诗歌诞生。最主要的是她已经找到了解开诗歌的钥匙,那就是直接,就是缩短语言与诗的距离,直抵诗,或者说言说既是诗,语言本身就是诗,“诗到语言为止”就是如此。所以她不在为诗歌穿靴戴帽,甚至不再用形容词和比喻。尽量扒掉诗歌外面的虚饰,让真理裸现让意义显现。这让她的诗歌挤出了多余的水分,变得纯粹干脆,平实结实。看似简练果断,却能一剑封喉。这是高手的绝技,也是诗歌最高的境地。对于一个只有两年多写作经验的诗人,能有这般理解和实践,只能用天才来当借口。
    看看她这首《自画像》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女人。妻子。母亲。女儿。/中国公民。保姆。无产阶级。涂鸦者。/忧郁。瘦弱。自闭。/有人说我是美女,请别相信。时间是块抹布,/我已面目全非。偶尔也流露些野性,江山易改,小兽的//本性难易。/有人说我善良,是的,我不忍踩死一只蚂蚁。/有人背地里说我风流,我回敬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喜欢唱歌,/一个人。/喜欢喝酒,/一个人。/喜欢睡觉,/一个人。/在人多的场合,我喜欢露出我的小白牙,/天真地笑,不停地笑,/弯下腰笑,坐在地上笑,骄傲地笑。/但我不和你们交往,/我写诗。我写//女人。妻子。母亲。女儿。/中国公民。保姆。无产阶级。涂鸦者。/忧郁。瘦弱。自闭。”
    我不厌其烦地全部引用出来,是想告诉大家这首看似随意散漫的诗歌,其实内部是有很紧密的节奏,而且一下比一下快和紧。这节奏把这些散乱的意象穿成一个项链,起点和终点交接成一个回环。但后面重复开头的几句,其意义和情感已经不同了。开始是种子后面就是结果,开始是沉默和凝聚,后面是开花和爆炸。像法庭上开庭前说我无罪,和审判完也说我无罪其意义和情感不同一样,后面的已经将情绪推向极致。所以这首诗看似平淡实际却很激烈,很真实地把一个女人现实中的状态呈现出来了,还有孤独无奈自闭又自嘲的情绪漫过心头。全诗几乎没有比喻和形容词,诗歌质地纯粹得哗哗直响。这让我想到为什么她写作状态一直很汹涌,这是因为她积攒了太多的风暴和雷霆,诗歌就成为卸下这心灵重负的方式和渠道。另一个角度来说玉上烟的心灵一直倾斜着,她需要用诗歌和写作来维持它的平衡。
    倾斜意味着缺失,心理美学上把这种写作称为缺失性情感体验。就是用写作来补偿和满足缺失的情感。忘了哪位大师说的:“美的本质就是隐蔽情感的满足”,那么写诗就是对缺失的东西一种渴望和想象。缺乏爱和幸福的人,在写作中会对爱和幸福的感情更真挚和强烈。那玉上烟把爱和幸福还有理解写得那么荡气回肠也就证明了生活中她极度地缺乏这些。所以诗歌成为她情感缺失的补品,而爱和被爱就是她写诗的潜动机。
    其实玉上烟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渴望爱和幸福,哪怕渺小平凡。然而这正常的欲求似乎对她很遥远,所以在她诗歌中有对爱情很刻骨的抒写,而且不论写的对象是什么,都能看到一些关于爱和对爱的渴望的碎片。我们顺手拿来她的《刺青》中的一段:“……反复被锤子敲打,再嵌进我的身体。我甚至爱上了/它们的暗淡,忧郁,这暴力学的美。亲爱的/请小心褪下我的衣服,请不要蒙上眼睛或者泪涌/多么好啊,我的体温,皱纹,塌陷的乳房/还在蓝色的河流上忠实地活着”。这不是直接写爱情,但是迸溅的火星,有意压制着激浪的情感河流,还有原欲以及幻想都像烧红的的烙铁,随时都可以在读者心上留下焦糊的痕迹。
    缺失感,会让人产生错觉和幻想,而幻想就是诗。愿望得不到满足,就形成了焦虑,人为了平息和逃避这种焦虑,就要寻求替代品和补偿行为,这让焦虑升华为梦、幻想和艺术。弗洛伊德说:“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足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足的现实好转。”所以她在《我就想把你喊醒》里写道:“我猜,你睡了。想把你喊醒/凌晨三点的眼睛,干涩,可我不管/我喊你小木匠,小瓦匠/你欠我衣橱,饭桌,板凳,还有一间小木屋/想起这个我就生气,就喊你小笨蛋//喊你东,喊你西,喊你北,喊你南/乱喊。对给你起的二十个好名字/我叹口气,吹口气/然后用一堆眼泪淹它们//把你的脸画圆了,画长了,画方了/最后画模糊了,你还睡//我就想把你喊醒,你看那碗汤圆/它们软软地躺在水里...... ”
    这情景有点让人想哭,这是因为幸福的情景不是事实,是幻想,是因为长久的缺失而产生的爱情的美梦。幻想得这么生动细致,可以想到内心是多么的孤独和空。类似这种幻想的诗歌在她的作品中几乎比比皆是。这就证明了艺术就是让我们从虚拟的世界中,找到给我们心灵和生命补偿和拯救的东西。也就是弗洛伊德说的“艺术在我们的身上引起的温和麻醉,可以暂时抵消加在生活需求上的压抑”。诗人缺失性的情感在诗中得到了补充和平衡,也造就了诗歌和美,这是个人情绪的审美化,也是诗人通过写作对自身生命的超越和升华。
    缺失使人幻想,孤独更把诗人逼离人群逼向大自然。人在人群中失语,便和大自然滔滔不绝。这在心理学上叫移情。玉上烟很多写大海的诗歌就是孤独情绪的转移,是孤独下的灵魂在自语。譬如《大海如此完整》:“你含着苦味的消息/翻过来覆过去,又撞向我/那汹涌的样子,绝望的样子,就是我/曾经的全部。我看见你//呜咽着把它们推向崖边/一次又一次/我看见集体跃起的海浪,在破碎的时刻/闪着锋利的光。现在/我在你干干净净的沙床上/躺了下来/靠近你,倾听你,呼唤你。碧水万顷/大海如此完整/并没有失去一点点的重量”。
    孤独使大海人情化人性化。写的是大海,也是自己的灵魂。这也是一种补偿和调剂。人间无爱就泛爱自然。人在和自然的相亲相爱中得到了融合和净化以及提升。这让玉上烟写大海的诗歌变得很深邃深厚并有一层深沉的光芒。因为她的爱不是简单的人对自然的崇拜,还有来自她自身灵魂里面的投影。大海即人,是大海的波浪也是人的灵魂在喧响。所以她笔下的大海和人常常混合着,大海的波涛被人的情感驱动得深不可测。譬如她把一个被海水浸泡又遗落在海边的鹅卵石抛进大海后产生了许多感叹:“……我听见过它无声地啜泣,也轻抚过它身上/那些隐匿的密语。现在/它像从前一样,跌进更深处的大海/不再和像人一样的人对视/暗淡着,更暗淡着/孤独着,更孤独着/我忘记了它已经卸下风暴/忘记了它已经学会安静地呼吸,忘记了--/它,就是你”。
    鹅卵石与人,大海与诗都缝合成一个整体。它就是你,你就是被生活和命运长久的浸泡,又无情地搁置在生活的沙滩上,暗淡着孤独着无言又向往返回大海的鹅卵石。人还原为自然,自然物又幻化为人。人与物本两隔,但揭示的真理是一样的。玉上烟的诗歌总是这样会让人感到命运,感到心灵的颤栗。这让她的诗歌不论写什么都没有离开生活,离开生命,所以说她的诗歌就是生活冲刷时留在生命上的痕迹,就是生活中发烫或冷却的泪水和心灵。这让她的诗歌有温度有知觉有人性,因为这就是她心灵撕下的血与肉。这也让她的诗歌较那些唯美的、不着边际的、标榜挖掘生命意识的女诗人的作品更容易让人感动,而且具有了很真切的疼痛感和命运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玉上烟常常能撇开自己去关心别人的命运,这也就是舒婷先生说的痛苦并上升为同情别人的泪。这就让她的诗歌有了悲悯和胸襟。而对小人物和弱者的同情对不公平和非正义的谴责,让她的写作具有了人道主义色彩和批判精神。于是孤独的老人、被压在墙下的打工小伙子、雪地上的三轮车夫、还有每天下班后都在投注站呆望着远方的外地民工都成为她诗歌抚摸的对象。而那首情节跌宕的长诗《由子与我》,更像一部电影,是女人命运和这个时代的缩影。这首长诗是玉上烟诗歌最早打动我的作品。由子这个在美好的时代全是倒霉运气的南方女人,她年轻时候离经叛道嫁给了北方比他大十五岁的男人,从此她的命运就一直在和生活搏斗,被打败的不仅是她的工作、婚姻、乃至整个生活,还有她的身体和感情,但是一直摧毁不了的是她不屈服的性格,还有一如既往的善良热爱忠贞和吃苦精神。诗歌有关她的部分像电影中一场场情节高潮的戏,简洁而锋利,让人的心灵很容易扎出血来。
    有个朋友说这首诗歌有点乱,我怀疑他没认真看,我觉得这首诗歌就是好在它的结构,两个女人不同的生活又共同的命运构成了诗歌情境的交相辉映。两种轻重缓急不同镜头的交替转换,让诗歌不至于沉重得窒息,不至于让女人暗淡的命运密不透风。当然这首诗歌最本质的还是真实,事实真、情感真,还有女人命运的最真最本质处。由子的悲剧看起来是因为他吃喝嫖赌的丈夫,其实根本上还是来自她的性格和千百年来牢固在中国女人生命最深处的观念和意识,看看这段吧:“由子再忙也会涂上口红/她说这是身上唯一鲜亮的地方/……志逃难一样南下打工去了/由子开始喝酒,说粗话/低矮而潮湿的出租屋/瘦弱的由子患上了关节炎//‘由子,离婚吧’/‘不,我刚买了橘红色的窗帘’//刚上初中的儿子,像大剂量的抗生素/顽强地支撑着一个女人的生命……”
    短短一段,由子的性格和命运的必然性就跃然纸上。这来自于作者对由子以及女人命运的深刻了解理解和体验。这里不仅是同情,还有更多的就是自己,就是把自己对女人的理解和生活中的种种感受投射到由子的生命中,有了一种很刻骨的东西,用刀刮骨的感觉。尽管这样由子和作者的内心,依然保持着善良和希望,那是一种淡淡的微光,像诗中她们一起瞭望启明星的感觉。这种善良和对弱者深刻的同情让玉上烟的诗歌有了温暖和泪水挽手的感觉。就是泪水中有温暖,温暖中又有点无言。这就是诗歌就是感动的本质。
    这也是玉上烟诗歌的本质和品格。这也证明了玉上烟就是一个生活的抒情歌手,就是说玉上烟的诗歌都是来自于生活中的种种感受。感受在先,诗歌在后。所以她不是有诗歌宣言的诗人,她甚至也不是那些有诗歌野心的诗人,更不是那些高高在上声明要挖掘女性意识的女诗人。她只是想通过诗歌返回女人,在诗歌中做一个完整的有爱有幸福的女人。所以她的诗歌很低一直低过生活的门槛,低到和草一样平凡低调但又郁郁葱葱。所以她最大的理想就像开头写得那样做一个最好的“女人。妻子。母亲。女儿。”正是这样的心里基础,她的亲情诗写得非常的真诚和感动。因为这是她心里最真实最纯粹的情感,也是最踏实最温柔的部分。譬如她写给《哥哥》的最后一段:“你说你恨极了我高傲的样子/哥,不是我有意抬高视线/哥,我一低头/眼泪就流出来了”
    自然真实,朴素简单。但没有人也没有灵魂不会在真正的诗歌面前感动和震撼。中间有些技巧也是真诚地倾诉时自然的流露,就是不是人工所为和冥思苦想的结果,而是专注的倾诉中恰巧碰上了技术,这是情感自然表达中自动带出来的技术,而且是最好的技术。这同样适合玉上烟其他诗歌的写作,甚至是她整个诗歌写作的方法和特征。
    所以玉上烟是一个自然天成的诗人,这样说不仅是她的天分,还来自于她比别人有更多的感受甚至苦难,所以她是一个凡尘的诗人,在凡尘体验诗抽出诗并成为凡尘的言说者和自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