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侯军:近观浮世绘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0-22

  

  我对日本浮世绘一直兴趣浓厚,这当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与天津杨柳青木板年画一样,也是一种刻版加彩绘的形式。上世纪90年代初,冯骥才先生首倡举办天津杨柳青年画节,主其事者是当时杨柳青画社社长李志强先生,他俩都力促我给年画节的学术研讨会写篇文章。我本来不是艺术圈的人,对年画艺术只停留在爱好者的水平。可是架不住两位好友的“逼迫”,我只好钻进这个陌生的领域,一口气写了两篇论文,一篇是《杨柳青与西北风》,对天津杨柳青年画与陕西凤翔年画进行了一番比较研究;另一篇就是《日本浮世绘与中国木板年画》。从那时开始,浮世绘就被纳入了我的研究视野。

  不过,当时国内很少见到浮世绘的原作,大多是看印刷品。关于浮世绘的研究论著也非常有限,只在一般日本美术的史论中,穿插一些浮世绘的情况。记得我当时是从杨柳青画社借到一本早年出版的悬藤静也的浮世绘专著(日文版),还有一册去北京参观日本版画展得到的展览图录。这些资料就成了我当时浏览日本浮世绘图样的宝贵来源。当时就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能去日本看看浮世绘的原作,那该多好啊!

  2008年春天,我去日本看望在东京留学的女儿,本来留出一天时间去看东京国立博物馆──早就听说那里是展示浮世绘原作最多也最精的展馆──谁知忙中出错,留出的那天时间刚好是个星期一,大老远跑去了,人家闭馆不开,而翌日就要飞赴九州了。无奈,只得抱憾而返。

  这次失之交臂,一等又是十一年。2019年春天,我再次来到东京。这回,早早就划定日程,与妻女一道专程去看东京国立博物馆,与心仪已久的浮世绘版画来一次近距离接触。

  东京上野公园是日本博物馆的密集之地。在这里,各大博物馆比肩而立,每天都是人潮涌动。那几天,上野也几乎成了我每天必至的打卡之地。东京国立博物馆是日本最大的博物馆,馆藏以日本文物为主,兼顾亚洲各国,藏品的档次是最高的,光是日本国宝级文物就有89件,重要文化财有643件。那天,我进得馆来直奔设在二楼的浮世绘展馆──屈指算来,我与浮世绘已经神交近三十年了。

  日本人对自己的文化遗产非常看重,浮世绘的展馆应该是其专题陈列中面积最大的,偌大的展厅一幅幅作品排得满满的。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系列早已熟悉的名字:菱川师宣、歌川广重、葛饰北斋、鸟居清长、铃木春信、溪斋英泉、喜多川哥麿……我当初曾那么倾心地研究他们、比较他们、追慕他们,如今终于站在他们的原作面前,重新打量他们,细细品味他们,心情自然是欣悦的,甚至有一种与暌违多年的老友千里来重会的亲切感。

  初读浮世绘,感觉有些诧异的是,原来这些版画的幅面这么小,完全没有杨柳青年画的大幅样式──在杨柳青传统年画中,四尺整纸的大幅作品司空见惯。而在这里,全部展品中竟没有一张是大幅的。这是读原作与看画册最明显的不同。此外,欣赏原作才能看出浮世绘的精致和细腻之处。如鸟居清长、喜多川哥麿等人对美女的举止与神情的精细描绘,东洲斋写乐对歌舞伎演员面部表情的传神描绘,都堪称绝艺。浮世绘与杨柳青有一点非常相似,那就是都有大量的表现戏曲的作品,杨柳青叫“戏出画”,浮世绘叫“役者绘”。这一点我在早年的论文中曾有详细论述。如今,看到浮世绘的大量原作,确如当年所说:中国人喜欢“戏出画”,看的是戏曲故事;而浮世绘的“役者绘”,虽说画的也是歌舞伎(日本传统戏曲),画家的着眼点却是演员。这一点以东洲斋写乐的大头绘最为典型了。

  日本浮世绘中有大量风景画,很多都是某一条观光线路成套的风景连环画。这种绘画形式的出现,应该与19世纪末江户一带市民阶层的兴起有着直接的关系。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市民们除了享受观剧与酒色之乐外,开始萌生外出旅游的强烈愿望和迫切需求。浮世绘大师们投其所好,绘制出许多“游览图示”,大量印刷,以广招徕。由此涌现出一大批以描绘各地风景风物风俗见长的作品,其中尤以葛饰北斋、歌川广重为这类风景画之翘楚。

  细细观赏,我发现北斋和广重这两位浮世绘大师虽然都很擅长画风景,但两者也是各有千秋:北斋特别善于表现景物的动感瞬间,如展馆中总是被人群围观的那幅闻名世界的《神奈川冲浪》,巨浪凌空,排山倒海,小船如碎叶漂浮,而远方的富士山则被挤压在浪底。如此大胆的构图,尽显北斋表现大自然摄魂夺魄的伟力的传神功力。这幅《神奈川冲浪》是北斋的代表作《富岳三十六景》之一,也是浮世绘系列风景画的经典之作。相比之下,歌川广重的风景画则静谧得多,与北斋的动感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江户名胜百景》也是一个系列风景画,其中的名作《江舟渔火》描绘半月高悬,繁星点点,渔火明灭,时隐时现,画面的构图平稳,色彩和谐,描绘精致,诗意盎然。

  此番近观浮世绘,使我对其着色特点有了直观的了解,尤其是看到几幅铃木春信的原作,使我对这位被日本美术史界奉为“锦绘”鼻祖的画家,有了更多的感性认知。他的画面色彩体现出日本绘画淡雅清纯的特色,如那幅抚琴仕女,衣服的红是稀释过的淡红,琴身的黑是加了赭石的深褐,连地面的土黄都是掺了白色的淡黄。这一点与中国年画的鲜艳纯色有明显的区别──当然,杨柳青年画的色彩与其他地域的年画已有不同,很多颜色调和得比较清雅,这与杨柳青比较早,也比较自觉地吸纳文人画的艺术营养不无关系。

  日本浮世绘曾经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印象派绘画,由此而备受本国的高度重视且引为自豪;而中国的木版年画(尤其是杨柳青和桃花坞)也曾深刻地影响了日本的浮世绘,但相形之下,我们对自己的民间艺术却远不如日本人那么视若拱璧──这倒是值得国人静下心来认真反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