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3日 星期二
金钢
来源:本站 | 作者:陆颖墨  时间: 2019-10-15

  

  一

  凌晨三点,礁长钟金泽准时起床,猫腰悄悄出了礁堡的门洞,到了平台。说平台,也就相当于半个篮球场,整个礁堡矗立在茫茫南沙海面,底盘也不过一个篮球场大。

  今天夜里凉爽了,除了哨兵,大家都睡得很香甜。为了这香甜,礁上关闭了柴油发电机,用太阳能储存的电保障仪器设备的运行。钟金泽快步走到礁堡的西侧,见军犬金钢正在呼呼大睡,百感交集。昨天傍晚,钟金泽喂了它两片安眠药,它终于踏实地趴下了。

  钟金泽眯起眼睛,看了看平静的海面,又仰望满天的星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去,蹲下凝视熟睡的金钢,像是有感应,金钢动了一下。它醒了?没有。金钢舒服地翻了个身,还是呼呼大睡。听鼾声,比刚才还要香甜。

  这南沙的海面像镜子一样,一轮明月带着满天繁星映在上面,晶莹剔透。放眼望去,上下两个星空在天边无垠处相连,分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海。钟金泽恍惚间,礁堡也变成了一颗星星,进入了太空。

  这里是中国海的最南端,乘军舰到海南岛至少要五十个小时,到西沙永兴岛要三十多个小时。去最近的兄弟礁堡,也要坐上五六个小时的舰艇。

  都说四月的南海西湖的水,浪小海面平。现在已经到了七月,海面还像四月一样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钟金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膝盖:伙计,天气预报准吗?

  来南沙前,他在西沙待了十多年。岛上湿度大,腿关节染上了严重风湿,老是咯咯作响。膝关节不同程度的疼痛,告诉他要来什么样的天气。小疼是天天有,如果疼得要贴膏药,那雨就要来了。去年九月份,他调来南沙守礁,这儿的湿度比西沙还要大,所有人在礁上都要戴着护膝。在西沙,虽说小岛不到一平方公里,但有泥土,有树林和植被,在茫茫大海中具有调节湿度的能力。而南沙,礁堡就是一个水泥墩子,杵在水中央,空气中的湿度,还有温度和盐分,要比西沙高出许多。所以在南沙上了礁,虽然有护膝,他还是经常要贴膏药。一旦要下雨,就疼得受不了,得吃止痛片。吃几片,就知道雨多大。昨天下午,他吃了,还好是一片。

  三点半了,指导员也悄悄来到了平台。班长刘岩带着两个老兵抬出了橡皮筏子。钟金泽走过去,拽了拽筏子上的绳子,有些走神。腿是不怎么痛了,心里却痛得厉害:半小时后,金钢就要乘着这个筏子,在茫茫大海上独自漂流……

  二

  金钢跟随钟金泽已经五年零八个月了。在西沙,每一次巡逻,它都在前面引路。特别是在珊瑚礁上,有金钢领着,就能在潮起潮落中,轻松避开那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海沟。要是遇到复杂天气,金钢的作用就更大了。

  在西沙守岛部队中,金钢是出了名的。它能在一群避风的渔船中发现危险品,避免重大事故;它能在漫天大雾中帮助部队准确找到目标;它还能在台风的间隙中,给困在哨所的几个战士送去食物。

  钟金泽当排长那会儿,有天海上突然起了土台风,一艘渔船中招,在岛西边触礁散了架,七八个渔民都掉到海里。土台风是南中国海的“特产”,突然生起,突然消失,神出鬼没,无法预报。还好台风中心没到,战士们开着小艇,顶风把他们一个个救到岛上。渔民们感激地流泪鞠躬,但叽里呱啦的,战士们听不懂说了什么。新兵刘岩是海南黎族人,在哨位值班,被钟金泽找来,听听是海南哪儿的方言。刘岩一听就急了:“他们不是中国人!”从刘岩那双喷火的眼睛,钟金泽马上明白这帮渔民是哪里来的。刘岩的父亲也是渔民,一年前打鱼被台风吹到他们那边,让巡逻艇抓住,打伤了腿。因为这事,刘岩连大学都不上了,直接到了海军当兵。突然,刘岩抄起根棍子要冲过去,钟金泽急忙把他抱住。

  这时,金钢猛叫了几声。钟金泽抬头一看,岛南边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红点。是个渔民,被浪从西边打过去的。钟金泽赶紧解开摩托艇的缆绳,上艇发动引擎要去救人。不料,咯噔一下,小艇猛地刹住,他一个踉跄,差点儿冲到海里。回头一看,刘岩把缆绳套住了,不让去。小艇的发动机还在快挡上运行,缆绳拉得笔直,像要飞起来。艇尾离岸三四米,他够不着。正干着急,只见金钢一口咬断缆绳,飞身跃上摩托艇,快艇箭一样冲了出去。

  快要接近目标了,浪变得更大,小艇不敢停下。眼看着渔民就要被大浪吞没,钟金泽冒险让艇身划了个大弧,小艇从对方身边掠过的刹那,金钢把口中的缆绳猛地甩出,对方接住了。

  台风后,上级派船把渔民接走了。因为这次救人,钟金泽和金钢,还有几个战士都立了功,刘岩挨了个处分。

  刘岩憋了一肚子火。那天,他看到金钢尾巴一摆一摆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踢了一脚它的屁股,那一靴子上去还真不轻。金钢一声惨叫,转身反扑过来,一下把刘岩扑倒在地,白森森的牙齿压住了刘岩的喉管。刘岩吓蒙了。远处的钟金泽一看,大叫“金钢”,直奔过来。可谁想,金钢早就收了爪子,还咬着刘岩的衣服拽他起身。刘岩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又捶了一下金钢。当然,这回不敢用劲了,金钢像被按摩了一下,欢快地叫了起来。从此,金钢老是围着刘岩闹,亲热得很。

  一年夏天,两栖突击队来西沙海训,上了岛。带队的连长和钟金泽是一个新兵连的。这小子入伍前就是省里的少年武术冠军,当兵后又考上了特种兵学院,武艺高超是全海军有名的。没想到在岛上能见到钟金泽,特兴奋,聊个不停。钟金泽听他侃,开始觉得挺开眼界,渐渐觉得话头不对,牛了,似乎有点儿小瞧守岛部队的意思。钟金泽就截住话头,把金钢抬了出来。没想到这家伙说:“兄弟,落后啦。这金钢,守守小岛、看家护院还行,遇到我们正规军,就差点儿事了。”钟金泽心里不爽:怎么啦,你特种兵是正规军,我们守岛部队就不是啦?他马上让刘岩把金钢叫来:“你俩比比,看谁差点儿家伙事。”那连长说:“让军犬跟我比,比啥?无声手枪一枪就够。”钟金泽问:“用无声手枪算啥本事?”连长反问他:“敌人来偷袭,还约好立个规则?”他拍拍钟金泽的肩,“兄弟,时代不同啦。”

  “啥不同啦?”钟金泽冷笑了一下,“你用无声手枪试试看。”

  “我不试,别坑我。”

  钟金泽根本不让步:“谁坑你,橡皮子弹你不会用啊?刘岩,防弹背心给金钢穿上。”刘岩应了一声,马上把印有军徽的军犬防弹背心给金钢穿上了。

  “别穿了,还背心呢,我是枪枪爆头。”连长说。

  “你爆给我看看。”钟金泽为了金钢,为了守岛部队,非要争这口气。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上级同意他们用橡皮子弹比试一下。

  比试在小操场,守岛部队和海训部队都来观战了。当刘岩牵出金钢时,那个连长一怔:这是哪一出?金钢居然没穿防弹背心,却戴上了像防毒面具一样的头盔。他觉得钟金泽糊涂了,比武的要诀就是一枪爆头或击中心脏,不让军犬发出叫声。但连长没敢轻敌,飞快闪进了操场旁的椰林,借着椰树和金钢周旋。几个来回,他卖了个破绽,突然一下跌倒。金钢飞腾而起,直扑过来,连长迅速拔枪反身对它心脏射击。但一扣扳机,他立刻愣住了——金钢跳起来的时候,用左前脚紧紧护住了胸口,橡皮子弹击中了它的前肢。几乎同时,金钢发出了一种人们从未听到的吼叫,低沉而又有力,这种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连长马上明白,金钢受过特殊的训练:当它被袭击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用尽全身的力量向部队报警!

  在场的人都被金钢的一声吼叫镇住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以生命相许的誓言!

  吼叫声中,连长快速向左避开。但金钢在空中弹起的瞬间,依然盯住他的动向,变换了身姿,侧身扑到了左边,拖住了连长的右腿。

  连长服气了!

  比武结束,连长走过去对着钟金泽就是一拳:“没想到你小子还挺狡猾。不让金钢穿防弹背心,给我卖了个大破绽。”当天,他就拿金钢的这声吼叫来激励第一次参加海巡的新兵——看看人家金钢!

  这一声吼,也让钟金泽出了名。从海岛的实战出发,他在金钢身上费了多少心血、开了多少小灶可想而知。也确实,为了让军犬在海岛更好地发挥作用,这些年,钟金泽真是没少费心思,摸索出大量的经验。

  所以,他十分有底气向上级要求:带着军犬金钢到南沙守礁。

  三

  军犬为西沙守岛部队立下了汗马功劳。南沙的守礁部队,也尝试让军犬上岗。但是,经过一个阶段的试训,没有一只军犬能在南沙待够两个月,最后都让补给船或经过的渔船捎回了大陆。那时,钟金泽在西沙,一直关注着这件事,听到一次次尝试的失败,感到很惋惜。直到去年,听说上级决定放弃这种尝试,开始研制“电子狗”,他着急了。因为金钢,他对所有的军犬都有深深的感情,他不愿意让军犬认这个输。凭他的经验,军犬的嗅觉、听觉,尤其是第六感觉,“电子狗”是无法替代的。

  钟金泽不甘心!他一次次地请求,终于,上级同意他带着金钢再做一次尝试。

  按照专家的结论,人在礁盘上的极限是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会慢慢变得狂躁和思维退化,所以守礁的士兵都是三个月一轮换。但这几年,有不少海军官兵在打破守礁的纪录,从三个月到六个月,再到九个月甚至一年。钟金泽想,既然人在不断突破极限,金钢也应该能闯过这个难关。而且和别的军犬不一样的是,金钢在海岛生存的经验丰富,更容易适应南沙的环境。特别是有一年西沙来台风,几乎两个多月他们都没出过营房,应该和南沙的空间环境比较接近。他想,一旦金钢能在南沙礁盘上待够三个月,那就证明,只要训练对路,军犬是可以守礁的。那么每三个月,就可以和守礁部队一起轮换了。

  但是,钟金泽还是非常慎重地展开这次任务。他提出,他先上南沙守礁几个月,等情况熟悉了,再让金钢上南沙。

  去年九月,钟金泽到南沙守礁部队担任见习礁长。在南沙,他感受到了和西沙不一样的体验。刚上礁不久,一场特大的台风从西太平洋猛扑过来,巨大的波浪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过来,像要把礁堡变成潜水艇。等到巨浪过去,刚松一口气,台风正面就冲击过来。窗户上几厘米厚的钢化玻璃叭叭作响,先是朝屋里慢慢鼓起,像块软塑料,紧接着出现了一个个发射状的纹路。钟金泽感觉玻璃就要炸开,问老礁长,是不是赶紧把战士们撤到地下室去?老礁长有经验,说不用。一整个下午,他死死盯着那鼓起的玻璃和一条条裂纹。那叭叭的响声,总像在告诉他马上就要炸开了。终究没有,但台风过后,还是换上了新的钢化玻璃。

  第一次守礁,钟金泽就闯过了三个月的节点,轮换时,他要求留下来。到今年三月初,他整整守了六个月。要不是膝盖不争气,他还想再守三个月。当然,这六个月的见习礁长没白当,礁盘的潮汐规律,他烂熟于心,连天上北斗星随季节的变换,都记在了脑海里。

  四

  钟金泽是在今年三月随轮换部队下的礁。在大陆休整了两个月,觉得腿上的疼痛减轻了,他就和金钢一起上了南沙礁堡。

  金钢刚上礁那十来天,可欢了。它见到了礁长钟金泽,还见到了老朋友刘岩。应该说,金钢上礁堡,钟金泽已经为它打造了相对熟悉的环境。

  金钢在礁堡上开头那十几天,还真没事。日子久了,问题就来了。五月份,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金钢的舌头也越伸越长,喘气声也越来越粗。有个浙江新兵小周开玩笑说:“这金钢刚上岛喘气像奔驰,怎么现在像推土机了呢?”虽说小周是开玩笑,但说到了钟金泽的痛处。金钢喘粗气,他听着心里也憋得慌。

  小周在家里养着一条黑贝,所以见了金钢特别兴奋,没事就来逗金钢。他找了钟金泽好几次,要跟着刘岩一块儿训练金钢,钟金泽让他先陪金钢逗逗乐、解解闷,算是考察。

  金钢不愧是金钢,不管天多闷多热,傍晚稍凉些,就跟着刘岩在平台转着圈跑开了。虽然场地过小,弯绕得有点儿急,有时头会眩晕,但金钢的跑步训练没有减少。一只军犬的爆发力,全在它的助跑。如果不练,爆发力就会慢慢减弱。在南沙这么小的地盘上让金钢练跑步,还真不容易。钟金泽让小周给刘岩做帮手,这小周还真顶点儿用,上手很快。

  落潮的时候,战士们走下礁堡,在礁盘上巡逻也带着金钢去。但这儿的礁盘和西沙不同,吃水深,露出水面一块一块,在路线上不连续,战士们不时要踩到没膝的海水里。好在这里海水很清,水里的礁石看得清清楚楚,战士的脚不会踩空,只是金钢要跑起来就很困难。看来,要让它熟悉这儿的地形,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开始,金钢一直由刘岩牵着训练。到后来,小周在礁盘上的步子也扎实了,让他牵了几回金钢,把他美得不行。

  一天天下来,终于坚持了两个月,七月底到了。天气预报,台风和雨季一周内就要来到。雨季,战士们欢迎,天变凉,还能收集淡水。但南沙的台风着实让人惊恐。

  补给舰来了,这是台风前礁堡的最后一次补给。下次补给,要一个多月后。

  领导特地来电话问:“金钢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个月?要不要把它接下礁盘?”钟金泽知道这是个严峻的问题。这一个月台风期,不光上级不会再派舰艇过来,其他船只也不会有了。他算了一下,金钢上南沙守礁已经有两个月零三天,超过了其他军犬最高纪录十九天。再有一个月,就是胜利。现在没有任何失败的征兆,凭什么让这次任务半途而废呢?如果这时让金钢提前离开礁盘,那他钟金泽和金钢这两个多月就算是白来了。

  但是,万一金钢撑不过去呢?他心里颤抖了一下。那就彻底宣告军犬在南沙守礁的失败,部队只能等上级派“电子狗”来了。“电子狗”什么时候研制出来、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金钢不能走!在南沙,钟金泽如果这么轻易便宣告失败,就是对金钢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和部队的不负责任。一次次难关,他和金钢都闯过来了;一次次战功,他和金钢都立下来了。他的金钢什么时候丢过人?他钟金泽能从士官直接提干成排长,不就是因为立过一次二等功吗?那个二等功,钟金泽心里清楚,一半是金钢的。

  他又想起了那次比武。发出那种吼声的金钢,能熬不过这三个月吗?自己六个月都能过,要不是膝盖,九个月也行,金钢能顶不住这三分之一?

  礁上紧急召开支委会会议,钟金泽的意见大家都同意。

  在军舰驶离码头前的最后三分钟,钟金泽正式向上级汇报:“金钢留下来,能行!”

  五

  万万没想到,军舰离开后的第三天,出事了。

  第三天上午有点儿闷,下午三点多突然起了凉风。大家看到旗杆上的国旗飘起来了,都到平台上乘乘凉。说乘凉,也都是穿得严严实实。要不戴上护膝,凉风带着湿气会悄悄地钻进骨缝;要不穿长袖,南沙的紫外线两小时就会让你脱层皮。全礁十二名战士,除了在机房值班和夜班补觉的,来了七八个。主角又是小周,这小子,仗着去过的地方多、见得多,就喜欢神侃,但也有人愿意听。开头几回,钟金泽听不下去,想让他收敛一些。指导员拦住了,说在岛礁上,巴掌大的地方,新的话题是化解寂寞的最好办法,有这个活宝在,能让他少操不少心。指导员比钟金泽小四岁,但是老南沙了,钟金泽这个新南沙当然得听他的。

  这天,小周扯得有点儿远。他说自己属马,世界上带马的国家,他上中学时都去过。

  马上有人问:“哪几个带马的?”

  “马来西亚、马尔代夫、马达加斯加、马赛、马德里……”

  马上有人截住:“等等,这马赛、马德里是国家吗?”

  小周根本不接话茬儿,话题一转:“我就说这个马尔代夫呀,就像我们南沙。”

  对方又追上来了:“哪儿像啊,是海水像吧?”

  大家都笑了。

  小周就像没听到,接着说,说等他退伍了,就到南沙礁盘上来建个五星级酒店,再建个度假村,马尔代夫也没这儿漂亮。到时候,和他一起守南沙的一人给一套房。

  大家又都哄笑了:“那金钢有没有一套?”

  听到战士们开怀大笑,钟金泽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守礁兵在这茫茫大海、海天一色中,待太久容易抑郁,这大笑一次,起码管三天。

  钟金泽坐在门洞口,没戴太阳镜,眯着眼睛仰看猎猎作响的国旗。上午湿度太大,都超过了百分之百,国旗湿漉漉地紧挨着旗杆,像要滴下水来。下午来风了,国旗飘扬起来,能看出旗面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湿布面被紫外线照射的结果。正面对阳光的,红色褪了不少,藏在皱褶里的,颜色还很深。再细看,还能看见旗面上一圈圈不规则的白细线,那是空气中的盐分留下的痕迹。

  小周说得兴起,站起来了,走到趴着喘气的金钢面前:“你能不能守三个月?守够三个月我就给你整一套,咱俩做邻居。”见金钢光喘气不理他,有些没面子,就用右脚尖拨开它的前爪。

  金钢忽然抱住他的右脚,一口咬了下去。紧接着小周一声尖叫,抽出腿,退了好几步。要不是边上人拽住,他都要掉海里去了。

  钟金泽正冲着国旗凝神,听叫声吓了一大跳。金钢抱住小周右脚时,他以为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真下了口。钟金泽跳起来冲过去,要吼住还朝前扑的金钢。没想到,金钢张着大口朝自己扑了过来。好在钟金泽经验丰富,采用了反制措施,和刘岩一道把金钢按住。匆忙赶来的军医,给金钢打了一针麻醉药才将它稳定住。钟金泽赶紧去看小周的脚,还好,靴子结实,留了两排牙印,没有咬破。但他心里更是着慌,凭金钢以往的水平,这样的靴子能咬不破?这脚,能让小周抽得回去?

  小周连说没事没事,可钟金泽怎能没事?多亏是白天,要是晚上人睡着了,扑过来还了得……直觉告诉他,这环境,金钢挺不下去了!别的军犬是蔫下去,金钢倒是刚强,只是刚强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六

  情况马上向上级报告了,同时申请上级派艘船来把金钢接走。上级很快答复:台风快来了,船不可能派。上级告诉他们,舰队机关紧急联系了中远公司,所有货轮都已驶离这片海域;广东、广西和海南的渔业部门也回应,渔船已进入防风状态。为了守礁官兵的安全,需要对金钢尽快就地处理。

  处理?钟金泽如遭电击,从头麻到脚。

  自己的金钢就这么处理了?不知怎么的,他脑中浮现出那次比武,那个连长举起的手枪,以及金钢那声震撼人心的吼叫……

  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心里明白,上级的命令是正确的。

  支委开会,研究处理的方式。

  小周知道要处理金钢的消息后,发了疯似的冲到队里:“是我惹的金钢,要处理就处理我!”

  钟金泽和指导员都劝他,这不关他的事,是金钢自己扛不住这恶劣环境的高温、高湿、高盐,特别是长时间的水天一色让它大脑紊乱。

  小周哪是这几句话能说服得了的?他要用军线通知大陆的战友,让找家里人花大价钱雇地方船过来接金钢。钟金泽说支部还要研究,不要胡闹!让刘岩先把他拉走。

  “处理”这两个字,像刀片一样扎在钟金泽的心头。他太了解金钢了,作为一名老战士,金钢是不会惧怕死亡的,它牢记的就是生命的最后一瞬,向战士们发出呼叫警报。而现在,就这样窝囊地离去,金钢自己肯定是万万不能接受的。看着被打了麻药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金钢,痛苦和内疚像潮水一样把钟金泽覆盖、吞噬。这次任务,是他请缨,付出的竟是金钢的生命。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想过,和他朝夕相处的金钢,立下一次次战功的金钢,也是血肉之躯。他想:上次守礁后回大陆休整,刚上岸那几天,他好几次把日子搞混了。上次守礁,如果真的在六个月的基础上再加三个月,自己是不是也会脑子紊乱?

  不错,金钢是和他在西沙一起躲过两个月的台风,但台风的间隙,他们出去过几次。在这里,他觉得让金钢下下礁盘也一样,怎么就不想想西沙岛虽然小,但有树林、植被,而这里只有水泥礁堡,只有海天一色。军舰离港前,他给上级答复时,为什么不把这些不利的因素考虑一下?光让金钢来壮自己的胆,却没有考虑金钢……往深里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腿风湿太厉害,自己在岛礁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急着想和金钢一起再创新的辉煌?因为这些,害了金钢。

  巨大的痛苦变成了深深的自责,几乎让钟金泽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时间犹豫。处理金钢,自己接受不了,战士们同样接受不了。

  刘岩来报告,小周老要来找金钢,看它醒没醒,说让它咬一口,他爸就是到国外租用万吨轮也会来救自己这个独子的。钟金泽的心又揪住了,真有人被咬了怎么办?

  必须尽快处理。气候不等人,战士的情绪也不等人。

  支委会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争来争去没有结论。钟金泽明白,大家在等他表态。他说了想法。处理金钢,一种选择是天天注射麻醉药,熬几天算几天,这样的结果,不是金钢变傻,就是孤寂地死去。第二种选择是直接注射药物,让它无痛苦地死去。大多数人选择了第二种,但是刘岩反对,钟金泽自己也反对。于是他咬了咬牙,艰难地提出了第三种选择:让金钢像个战士一样死得轰轰烈烈,具体的做法就是,像那次比武一样,让金钢扑过来,然后一枪毙命。他能为金钢做的,是把这枪打准,让它毫无痛苦。这事不能在礁盘上完成,礁上有两个救生筏,他和刘岩各划一条,刘岩带着金钢,到远处海面,让金钢从刘岩那边跳过来,半空中,钟金泽开枪。

  听了这个方案,大家都沉默了。死一样的寂静。

  终于,刘岩打破了沉默,提出趁着台风还没到,给自己一条筏子,他带着金钢划到西沙去。在西沙,他们都受过训练,从一个小岛漂流到另一个小岛。

  钟金泽想,从南沙到西沙,和在西沙各小岛之间漂流能是一回事吗?前者的距离至少是后者的四五倍,怎么漂过去?而且现在台风就要来了……这时,他脑中电光一闪:台风!

  这次台风的前奏是寒流,这几天空气变冷就是迹象。大海的海流是由冷往热流,这次寒流是从正南边的印尼过来,朝北直奔大陆。“能不能让金钢顺着海流独自漂流到西沙?”他这么一说,几个老南沙马上明白了,特别是海洋大学毕业的水文员,马上运算起来。不一会儿,方案出来了。

  后天凌晨四点,寒流到礁盘,形成的海流向北,这时金钢乘上救生筏起航,随海流向北漂流。金钢在南沙海面向北漂流两天两夜,预计能走两沙海域航程的三分之二,第三天台风追过去,金钢乘坐的筏子已接近西沙海域。台风在南沙、西沙海域的交界处向东拐,尾巴要扫到救生筏,风浪就猛烈了,但风浪期也就是五六个小时,只要金钢能挺过去,再漂流十几个小时就到了西沙海域。

  钟金泽马上让人查西沙海域预报,得知这两天西沙有大风浪,两天后气候能正常一周左右。而南沙这边,第二轮台风要五天后才到,这样,金钢可以在西沙海面漂浮五天。听了这个分析,大家很振奋。水文员还说,他连夜做了一个土定位仪。当场他画了个漂流航线图,除了第三天台风追上筏子,筏子东移二三十海里,总体是一路向北。

  上级立即同意了这个方案:让金钢独自漂流。上级还说,把救生筏的标志弄明显一点儿,三天后,西沙那边舰艇、渔船都会加强搜救,气象如果允许,直升机也可以帮助寻找定位。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官兵都流下了眼泪。现在的关键是,金钢醒来后能否恢复正常?

  刘岩坚决要求和金钢一起漂流,钟金泽说:“要是能去,我还不自己去?不要给金钢添乱了。”刘岩也明白,等到台风追过去的那几小时,筏子各种情况都会遇到,金钢要尽全力面对。甚至筏子被巨浪掀翻,它也要死死咬住不离开,等风浪过去,它会在海上把筏子翻过来,这时有人在,反而更麻烦。

  七

  熄灯前,有人提出是不是把金钢捆住,怕它麻醉过后醒来还是无法恢复正常。钟金泽没有同意。他不能忍受这样对待金钢。他决定,晚上由他来陪着金钢,等它醒来。医生说,药性明早四五点才会减退,半夜里过来也不晚。钟金泽说,他还是一直守着吧,人和动物用药剂量不一样,万一它早醒呢?其实,他坚信,醒来的金钢肯定是正常的。他需要的是静静地和金钢在一起待一晚上。

  天上海面两轮明月,好大好大。钟金泽坐在金钢身边,半倚着礁堡,手搭在金钢的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金钢的呼吸、金钢的心跳。这次漂流,他和战士们说得很简单,其实很凶险。万一金钢不能挺过台风中的巨浪,它会像一名战士一样在搏击中牺牲。

  半夜里,指导员要来替换他,他谢绝了。万一金钢有事,只有他能对付。指导员虽然也是特种兵出身,身手了得,但没有驯犬经验。等到后半夜,刘岩来了,坚持要陪陪金钢。

  今天的夜空特别亮,如果不是满天满海的繁星,他简直怀疑是在白天,明月就是太阳。因为在白天他戴着太阳镜,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看样子,明天不会太凉……

  忽然,他看到金钢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他赶紧追过去,见金钢已骑到了一条鲨鱼的背上,劈波远去。他慌了,大喊:“不行,得向北方!金钢,金钢……”猛地惊醒,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睡着了。刘岩和哨兵都站在他的身边,而金钢正用舌头舔着他的耳根。他忽地一下起来,把金钢抱住,从金钢含泪的带有歉意的眼睛中,他知道金钢清醒了。

  钟金泽深情地抚摸了一下金钢的脑袋,金钢却一个激灵,接下来的眼神让他心颤。那是一种惊恐。昨天他制服金钢的时候,金钢也是这种眼神。这时,金钢露出了一种奇怪的他从未看到过的表情,是委屈?是难过?还是讨好?难道第六感觉告诉它,自己差点儿被击毙,而要开枪的,就是他钟金泽?此刻,钟金泽已没有勇气看向金钢的眼睛。

  战士们都到了平台,他看了一下表。哦,该升旗了。升旗时间是太阳升起的时间。南沙的纬度在祖国的最南端,而这个礁盘,经度和北京相当。所以战士们常说,他们天天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今天,除了机房值班的,所有人都参加了升旗仪式。钟金泽破例让金钢站在他的前面,离国旗最近的地方。

  钟金泽仰望和太阳一道升起的国旗,认出是昨天下午凝望了好久的那面,心里一动。在队部,有几十面崭新的国旗,还有六面换下来的国旗。这些国旗飘扬的时间,多的二十多天,少的也有几天。一直被紫外线照射的,红色变淡;雨打日晒的,颜色就不均匀了;也有经历狂风巨浪的,旗面会有破损。每一面国旗,在钟金泽眼里就是一个故事,都有一种沧桑的壮美。每一个守礁士兵回大陆时,都会得到一面换下来的国旗。上次守礁六个月,钟金泽从中挑出了一起经历台风的那面国旗。

  早饭后,他把金钢领到救生筏前,开始布置任务。

  金钢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它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用脸靠近钟金泽的腿,无声地接受了指令。钟金泽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是金钢最后一次接受他的命令。回想起这么多年一次次给它下达命令,金钢总是这么无条件地接受。

  接下来,钟金泽和刘岩立即带着金钢到筏子上,开始复习漂流中的各种训练科目,包括筏子被巨浪打翻后怎么从筏子底部逃生等。金钢都熟练地完成了。

  傍晚,为了让金钢好好休息、积聚体能,钟金泽给它吃了两片安眠药。

  八

  “三点五十五了!”刘岩提醒钟金泽。钟金泽回过神来,看了下表,告诉自己:金钢漂流出发的时间到了。橡皮筏子上,老兵按天数用绳子系好了一包包食品和软包装的饮料、淡水。绳子很牢,即使浪把筏子打翻,食品也不会丢失。用前爪配合牙齿解开绳结,是金钢干了很多年的老把式了。刘岩终于叫醒了金钢,他真不忍心。昨天的安眠药,让它睡了个好觉。

  一片乌云突然从西边过来,渐渐地遮住了半边星空,也遮住了半个海面。下雨了,和自己膝盖预测的一样,是毛毛细雨,这小雨要持续两天,像是暴风雨的前兆。但对于金钢来说,在这炎热的南海海面,小雨就是甘霖。钟金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对刘岩说:“送行吧。”

  刘岩叫了声“金钢”,金钢晃了晃脑袋,知道自己该走了。作为饯行,刘岩拿出一个食品包,金钢熟练地打开,几分钟就把它们消灭了,而后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扬起头,面朝大海。

  橡皮筏子已在水中,金钢跳了上去。刘岩解开缆绳。

  “等一下!”身后传来一声叫喊,一听就是小周。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战士都站在了身后。

  “金钢!”小周顺着台阶,冲到小码头上。金钢也回过身去,跳上了码头,和小周紧紧拥抱起来。

  “金钢,记住,你给我好好地漂流,退伍了咱们在一起做邻居。”小周哽咽着说。

  时间不等人。钟金泽假装没事人一样走下去,大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漂流一回,还能难倒咱金钢?过了台风期,还能见面。”他的声音很轻松,像是在安慰小周,其实他是在安慰自己。

  像预测的那样,海流跟着寒流准时来了。黑色的筏子一下漂了出去,五米、十米、二十米,几分钟后已到了百米之外。“是向北!是向北!”大家都欢呼起来。

  一片更大的乌云过来,遮住了整个天空,海面也失去了光亮。救生筏看不见了,十二名官兵依然站着,一动不动地目送。凉凉的细雨拂打着他们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钟金泽轻声说:“回去休息吧。”部队没有动,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解散!”

  部队还是没有动,一名战士捧出一面国旗说:“礁长,升旗的时间到了。”还是这面国旗。钟金泽马上说:“换一面新国旗。”他把战士手里的国旗接过、收好。这一面国旗,钟金泽是为金钢保存的,他坚信金钢能经得起风浪,更能完成漂流。风湿的腿告诉钟金泽,自己的岛礁生涯不会太久了。他会请求上级让他去管理那些退役的老军犬。军犬的寿命也就十五六年,在离开部队以前,他要把那些同时期守卫海疆的军犬一个个送走。

  金钢再过两年也该退役了,那时他们又能在一起了。这面国旗,会帮助他和金钢一道回忆在南沙的日子。

  忽然,钟金泽的心头一紧:在礁盘的边际泛起了一道道白线,凭经验,白线的距离告诉他浪高在八十厘米左右。浪突然来了,金钢的漂流将加快,而风浪还会不会加大呢?

  钟金泽久久伫立在平台上,透过蒙蒙的细雨,牢牢盯着礁盘那边一道追着一道的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