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顾湘:赵桥村(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0-15

  

  2014年,身为作家兼画家的顾湘从上海市区搬到赵桥村,住进了常年无人造访的家宅。这里靠近长江入海口,面对崇明岛。二十公里的空间位置偏移,给顾湘带来独特的心理感受。她既是来自都市的漫游者,在乡居生活的浪漫和为难中自我观察、调试;又是村外汽车海与垃圾高原的历险者,在都市人视线和乡下人意识的盲区里,亲眼看到文明的废弃物正在如何改造自然。本刊10期节选了《赵桥村》一书同名文章里从描摹田园到垃圾海的转调,以管窥顾湘笔下当代生活的残破与宇宙永恒的神圣。今天分享其中描写猫与狗的段落。

  村里的本地人很喜欢说“白相”(玩耍)这个词,看见我就说:“出来白相!”问他们上哪儿就答:“去白相!”我也跟着去,走到新建的路桥底下,从对面转回来,或到谁家院里坐着瞎聊天,其实也没玩什么,也等于除了有时干干农活,都在玩。这里的农活并不繁重,算是有益健康的活动。他们生活很简朴,不怎么花钱。所以他们看起来都挺愉快。他们老是说“玩”,我就觉得在这里“玩”是正当的、理所当然的事,晃膀子不会受到指摘,更不用说有一个东边的老奶奶——我向她借过菜刀——说得尤其认真恳切:“多出来白相相哦。”近乎劝告叮咛,都有点感人了。大概在她看来,人独自在家,刻苦而寂寥(她们知道我在家里画画来谋生),出门才能解闷散心。从前外面也好玩。我爸爸还记得他小时候到乡下玩,在河里“打游水”(游泳),那时每条河都很清澈。农民们也不上班,就在自己家里干活,还要看季节和天气闲忙,跟我的生活差不多,所以他们也不觉得不上班有多奇怪。

  这里对我和猫这样的闲逛者都很宽容友好。猫四处游荡,在人的院子里随意躺着,和晒簟、笸篮里的谷物、萝卜条一起晒着,住在院子里带镜子的柜子里,一只变成两只,散诞田头,随它们的便。他们不撵猫,有时请它们吃东西。猫在瓜棚豆架下的石头和草垛上闭目瞌睡,像神龛里的小神,庇佑粮食免遭鼠噬、小说家寻找到故事。东南边有一家人喂养猫,每天煮一大铁锅猫饭,猫都能来吃,每天下午,他家院子里都躺着六七只猫等开饭,顺便帮他家看柿子,所以他家柿子不会被鸟吃掉。他家养了只小狗,有时看到我,就问我要不要带它去遛一圈,我说好啊,牵了

  小狗去散步,它很快活,我暗中叫这只小狗“森林之神”。遇到人问我:“做啥去?”我学了他们的话回答说:“兜圈子。”他们听闻便首肯:“兜圈子好。”也许比起成天在房子里不知做什么,还是常常在外头露面更让人放心吧。

  我逛来逛去,看人劳作,认识庄稼。黄瓜种好种扁豆,扁豆种好种豌豆,毛豆种好种蚕豆,收蚕豆时种毛豆,稻种好种麦,麦种好种稻,常识如歌谣吟诵,田间风貌变换更迭。四月头,几个上年纪的妇女站在打谷场边聊天,她们先是分享了一款四块钱的小弯刀很好用的资讯——不是平时到村里来的那个商人,是一星期中的某一天会出现的另一个商人卖的。接着讨论起了肥料,尿素、混合肥、黑色的和白色的肥料,从哪里买到的不好会化掉,有人说买了一百斤可以用两年,有人说两年会失效,又跟我说她们已经有两个人去大路口新开的大食堂吃过饭了,十块钱一份挺好吃的。有人买了双三十九块钱的皮鞋,拿出来给大家看。风中豌豆花和蚕豆花香气迷人。马蔺在田埂旁开出紫色的花,美丽得令人惊讶。一株黄鸢尾从荒地上挺立出来,孤傲而艳丽。当它们整排整排出现在公园花圃里时,那种林中女妖的气质就不见了,还变得有一点儿媚俗。任何公园里或装扮市容的被摆布的花好像多少都难免平淡无奇,很难往心里去。花的美在花坛里严重地消失了。花不自由,就不美。田野新生,鲜艳芬芳,天空饱含雨水,光线若明若暗,树林池塘熠熠生辉,勤劳的人们在马兰花应祈开放时都来到地里劳作,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使我也受到了些许鼓舞。隔着梅雨,乡下最宜人的日子到来了。紫藤如霭,蓬蒿菜花明亮耀眼,油菜花像很容易快乐的人群,胡萝卜花开得齐肩高。人们不用老下地了,就到活动室打麻将。

  六月,好几次骑车到村口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四下也不见花,不知道花香是从哪儿来的,就像遇到了妖精。夏日的林中河岸上开满了美丽月见草,轻薄透光的花瓣在风中不住颤动,阳光闪闪烁烁,村里的虞美人站在墙下,也飘扬着轻薄的花瓣,整个迎着光,像年轻的美人。蜀葵花期长,开个没完。村后田野欣欣向荣,树林沙沙吟唱,樟树清香四溢,小河很安静。八月,墙头的小狸猫和青桃子比谁长大得快。外面风急天高、云推云走、晴雨间夹的日子,我躺在床上,脸贴着猫的脊背——它走过来坐下,像落花一样旋转着,像星星一样沉,像神殿的砖石一样严丝合缝,什么也插不进来——它的呼吸和神秘的振动从那里传过来,“不必放在心上,”像是说,“我们龙也要吃花钱买来的食物,这种事。”九月就能看见漂亮的北红尾鸲,到次年三月一直能见到它。十月下旬,大家种了蚕豆,都在空地上踩晒干了的豆荚豆秸,把黄豆踩出来。“毛豆和黄豆是一个人呀!”喂猫院子里的阿姨对我说。吴建芬拿菜刀砍掉枯死的扁豆藤准备种雪里蕻,随后蹲着把掉在刚冒出地面一点儿的芹菜苗上的扁豆枯叶子拨开。我问这样一点枯叶子有什么关系,她说枯叶子掉在上面芹菜苗可能就会死掉,她又说有时下一场雨芹菜也会全死光。我说,是芹菜不能多浇水吗?她说不是浇水,是下雨!我说,下雨跟浇水有什么区别啊?她说有的雨不好,咸雨,一落芹菜就死光了。我帮她摘了几根杂草,她给了我两根甜芦粟。

  在村子里逛,跟碰到的人说话,像玩游戏,还常得到青菜、莴苣、黄瓜之类的东西。有天我去村头拿信,经过一片玉米地,听见里头簌簌响,以为是猫在玩,就随口说:“你在干吗呀?”没想到里面传出一个回答说:“我在摘玉米呀。”接着玉米叶哗啦哗啦响,一个小小的老奶奶扒开玉米叶出现在我面前,说:“拿去吃!”把抱了满怀的玉米都塞给我,我就意外地得到了一堆玉米。又有天我要发快递的时候发现胶带用完了,想去卖菜的小店看看有没有卖,路上碰到棋牌室老板娘。她说,去买菜啊?我说想买胶带,她说:“胶带我家有!给你一卷!来,我拿给你!”我跟着她去了棋牌室,她就给了我一卷胶带。我傍晚出门晃,喂猫院子里的小狗主人问我去哪儿呀,我说兜圈子,她说要不要带小狗逛呀,我就接了遛小狗的任务,回来被给了一袋苹果,我说啊不要不要不好意思的,她说这不是花钱买的,是庙里来的,吃了好的,她婆婆在附近的潮音庵里面。这天我提着苹果回家,想想村里人都太好了,我也想给他们点什么,我给“森林之神”(那只小狗)画过一幅肖像,给了借我菜刀的老奶奶一把河池菜刀(朋友的舅舅自己打的),请大家吃龙眼,但我没有地,没有像农作物那样自然而然的礼物可以拿出来,看来只有帮他们去杀龙了。想到自己竟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真是惊讶、兴奋又不安。

  除了蔬果和胶带,我还获得过更稀罕的物品。村口卖菜和杂货的小店的老板见我收到快递来的书和杂志,就问我有没有书可以借给他看。我借了他不少书,大都是我不怎么喜欢的、没打算保存的。他看书的速度挺快,几天能看完一本,我去买菜时还给我,我再拿一本给他。他一边看店,一边看书,手不释卷。我还看到他在一本破旧的小本子上抄了许多笔记,一些格言警句什么的。这样半年多以后,春节时的一天,我给了他一个粽子,没想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给我,里面是他写的小说,给我带回了家。“他经营着一家小卖铺,待人热情,为人善良,做人做事都公道,他深知只有勤奋才能致富,生活对于他来讲: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他在二〇一五年正月初一、初二——妻子和儿子都回老家去了,店也没开,格外清闲——写了一个恋上总是骑电动车从店前滑过、在电子厂上班的有夫之妇的故事。“当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它们之间的微风叹了一声:‘哎!’”他写道。

  ……

  狗是这样的:我刚搬来的时候,院子里老是有人乱丢的生活垃圾,感觉很不文明友好,我纳闷了几天,想到是狗。这里一直没有人住,被野狗占据,晚上能听见它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狺狺吠叫。我起初不想当个有屋檐却不肯让狗避雨的人,就听之任之。但狗没分寸,它们从院门的栅条间自如进出,成群结伙,从垃圾桶里不断拖来妇婴用品废弃物,把扫帚拆得粉碎,恬不知耻地吃光我给一只哺乳中的母猫的猫粮。一五年六月底的一天我出门,门一推不动,门口躺着一堆大狗,六只,一只靠在门上,推也不起来,躺着任你推开。六只大狗!彼时股市正在暴跌,似乎人人都被投机的大浪卷入,有些主题基金新发售半个月就跌得只剩一半,大家每天看着股票指数,眼见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泡了汤,犹如遭受风灾,倒也只能坦然接受,互相慰问,认识到一次自己也对不信之事物有所指望的滑稽。有人说:“猫一天狗一天。”但显然猫小狗大,狗就像《打火匣》里坐在箱子上的狗那么大,一只比一只大,眼睛有圆塔那么大。想要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取出箱子里的财富,根本是妄想。猫不能好好来,有狗没猫,猫里还有只特别可爱的圆脸小黑狸。我决定不再欢迎狗,而且我觉得,如果我直接买一张铁丝网来封住院门的下半截,有点太欺负狗,不体面,人不能太欺负狗,让我用我找得到的东西来修筑防线,堂堂正正地跟狗抢地盘。我用买电器得到的塑料打包带、绳子、树枝在院门下段做了一道屏障,狗不服,坚持在角落抠洞,但垃圾好像不太好带了,带得少了,深夜还来叫一通。白天还有小孩踩着往上爬,手攀着铁门的栅条哐啷哐啷地晃,为了吸引院子里的猫,类似有人在动物园里拍玻璃。有时我忍不住去阳台上,不好意思凶,都特别温和地说:“哎不要摇门啊。”我去阳台,白猫就会跟着蹿到阳台围栏上看热闹。一天听到楼下小孩又在晃门,一边跟别的小孩说:“用力摇上面就会出来一只更大的猫!”然后铁门声音更响了。屏障被弄坏了,我就再补,这样阻挡了一年狗。有一阵外面总有一只狗在夜里两点多持续地叫。狗渐渐接受了疆土已失的事实,退到了西北方五十米处的地方栖息下来,每天仍像匪帮一样游荡。屏障不挡猫,猫能上墙,会跳高,跳到院门中间钻进来,从西北边来,从东边墙上来,猫的路很多,不想打照面都能相互避开。母猫和小猫可以安心在院子里玩和休息了,它们都又聪明又美丽又乐于亲近人,使我得见许多美好的场面。虎头虎脑的可爱的和长相丑陋的公猫也随之而至。后来,一个在建材市场工作的远房亲戚看见了我院子门上的一大堆东西,“这什么?!这太难看了!”他用两块铁丝网加尼龙捆扎带替换了我的防御工事,确实利索又好看些……

  (插画BY顾湘)

  顾湘

  1980年生。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著有随笔集《好小猫》《东香纪》,小说集《为不高兴的欢乐》,长篇小说《西天》《安全出口》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