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6日 星期二
窒息(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马拉  时间: 2019-10-02

  

  张一鸣坐在院子里喝茶。鸡蛋花开了几朵,有红的,也有白的,稀稀落落地顶在枝头。再过几天,花全开了,便是蓬蓬勃勃的一簇。他喜欢鸡蛋花,大气简单,没有细繁的枝叶,树干也干练,清清爽爽的样子。吴一梅给他泡了茶,她老家的特产,没名字,家人自己炒,一年四五斤,自己喝。吴一梅把这茶看得贵重,从来舍不得送人,要喝可以,到家里来。张一鸣喝过几次,他不懂茶,口感说不上好。只知道每次酒后,第二天泡上一壶,几杯下去,整个肠胃熨帖了。他求吴一梅送她两罐,吴一梅不肯。张一鸣死皮赖脸,吴一梅缠不过他,毕竟大学同学,太熟了,勉强送了一罐。喝完,张一鸣不好意思再要。几杯茶下去,张一鸣的酒气散去,魂魄回到了身上。吴一梅走出来,喝了杯茶问,想吃点什么?张一鸣说,要是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馄饨就好了。吴一梅说,你这要求还挺多的,馄饨就馄饨,还清汤,还热气腾腾。张一鸣说,我这不是对你撒娇嘛。吴一梅笑了,你知道要点脸不?说罢,起身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了个大汤碗出来,清汤上浮着细碎的香菜末儿。张一鸣弯下腰吸了口气说,香,真香。吴一梅说,加了半勺猪油。张一鸣说,清汤馄饨,当然要加猪油。吃完,张一鸣一头的汗,神清气爽。他往椅子上靠了靠,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吴一梅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说吧,打算怎么办?张一鸣说,不打算怎么办。吴一梅说,你几个意思?张一鸣说,没几个意思。你这是打算赖着不走了?什么叫赖着不走,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我要是没同情心,你能舒舒服服坐这儿喝茶?吴一梅站起来,进屋拿了袋鱼粮。鸡蛋花树下,做了水景,曲曲折折一条,从鸡蛋花树下流过去。水道四壁长满水藻或是青苔,水看起来青黑的一池。吴一梅把鱼粮撒到水里,红黑黄白的锦鲤肥肥壮壮地游了过来,挤成忙乱的一团。她上身单着一件小背心,下身紧身的牛仔裤,虽然快四十的人了,身材依然保持良好的线条。张一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手臂细细地扬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好看。等吴一梅喂完鱼,又坐到桌子旁,张一鸣看着她说,其实,你挺好看的。吴一梅笑了,什么屁话,我什么时候不好看了。张一鸣说,以前没发现,现在越来越觉得。吴一梅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从来没觉得我好看过。大学那会儿,你追的都是什么姑娘?花瓶,全花瓶。还好,没一个花瓶要你。张一鸣说,也不全是,你就不是。吴一梅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你什么时候追过我?张一鸣说,我没说,你就不明白了?吴一梅说,真不明白,完全没感受到。张一鸣说,你啊,神经比男人还大条。吴一梅说,要不怎么和你做哥们做到现在。坐了一会儿,张一鸣问,老赵还没起来?吴一梅说,周末不睡到十一点不肯起,何况昨天还喝了酒。你们两个,也不是小年轻了,真是作死地喝。张一鸣说,老赵仗义。吴一梅说,他再仗义,你也不能跟他这么喝了。我告诉你,我真生气的,逼急了我跟你翻脸。张一鸣说,别,这个城市我可就你一个朋友了,跟谁翻脸也不能跟你翻脸。

  大学毕业,张一鸣和吴一梅来了铁城。两人没什么关系,都到铁城完全是凑巧,没一点刻意的成分。刚到铁城那会儿,混得都不太好,吴一梅在机关上班,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张一鸣去了一家著名的民企,收入倒是不错,工作强度大得让人崩溃。前两年,两人见面,胡吃海喝一顿,全是各种牢骚。那会儿,两人都单身,按说谈个恋爱挺好。奇怪的是,虽然几乎每个周末都一起玩儿,却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有几次,两人都喝多了,开了房,和衣抱着睡,抱得亲热,也亲嘴,更深入的却是没有。几次下来,两人都相信,彼此只有做哥们的份,恋爱确实是谈不起来了。都喝多了,都睡一张床上了,嘴也亲了,还没有进一步的冲动,那肯定没有爱情。有天,吴一梅说,我真要在机关这么混吃等死吗?张一鸣说,没有必要。吴一梅辞职下海。张一鸣问,为了点钱,真的要成为一台人肉机器吗?吴一梅说,不值得。张一鸣转身辞职,投身铁城刚刚冒头的房地产行业。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桌子上摆了一碟开心果,还有几块曲奇。张一鸣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三个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又看了看微信,浏览完,他胸口觉得闷。他把手机关了。今天阳光不错,他想舒舒服服地过一天。这几天,他睡得不太好。即使昨晚,他和赵毅阁喝了一晚上的酒。好笑的是他们还去了酒吧。上次去酒吧,怕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过了三十岁,张一鸣很少去酒吧,太闹了。昨晚,和赵毅阁吃完饭,他们已经喝了四瓶红酒。吴一梅说,可以了,别喝了。张一鸣说,我们去酒吧吧。吴一梅说,张一鸣,你能不能别闹?还去酒吧,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赵毅阁拍了拍吴一梅的手说,他想去就去嘛,你让他放纵一下。吴一梅说,真想去?张一鸣说,真想。吴一梅开车,把两人送到酒吧门口。张一鸣说,一起去吧。吴一梅说,我又不喝酒,去酒吧有什么意思。张一鸣说,你也喝点儿。吴一梅说,不喝。赵毅阁说,她不去就算了。两人进了酒吧,又喝了两打啤酒。张一鸣又蹦又跳,疯了一样。等他醒来,他发现他躺在床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吴一梅进来了,醒了?张一鸣说,我又喝多了。吴一梅说,你还记得?张一鸣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吴一梅笑了起来,昨晚你那个闹啊,要不要看看,我拍了视频。张一鸣脸一热说,不看,要脸。吴一梅说,醒了就起来,活动活动,舒服些。喝了茶,又吃了碗馄饨,张一鸣精神了。吴一梅吃了块曲奇说,吃完午饭,我送你回去吧。张一鸣说,你这是赶我走?吴一梅说,周晶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张一鸣眉头紧了一下问,她说什么了?也没什么,问你是不是在我这儿。你怎么说?我能怎么说,当然说在了。她还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吴一梅望着张一鸣,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张一鸣说,你就让我透口气吧。

  张一鸣家离吴一梅家不远,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铁城本就小,高档社区几乎全部集中在东区,沿着贯穿东西的主干道铺排开来。张一鸣住在富宁街南湾半岛,铁城著名的富人区,里面全是单栋的别墅,家家户户都用院子围了起来,里面种满了各色花木,不少人还养了肥壮的藏獒。买别墅是周晶的意思,她说,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为什么不让自己住得舒服些呢?张一鸣更喜欢住高层,以前的房子他很喜欢。每天早上起来,站在阳台上,看着天际线处的云彩,他总有莫名的感动。城市灰白的屋顶,偶尔飞过的鸽群,多么好。搬进别墅后,张一鸣的视线低了,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花木,要不就是坚硬的钢铁围栏。他觉得他像一条狗,被关在了昂贵的笼子里。周晶个子不高,勉强一米六,也瘦,体重不过四十三公斤。这么矮瘦的一个女人,像一个钢铁战士,这是张一鸣没想到的。认识周晶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他会娶这样一个女人。那会儿,张一鸣赚了点钱,在房地产公司做到了中层,收入稳定,进出也是体体面面的。朋友介绍周晶给张一鸣认识,还特意交代,周晶是本地人,家世不错,祖上出过举人。她在中心小学做老师,结婚后孩子读书的问题也解决了。周晶家住在老街,那是铁城最原始的城区,现在快变成旅游区了,老街坊大多搬了出来,把老房子租给别人做民宿、餐厅、咖啡馆什么的。只有少数人家还住在那里,大概是拗不过老人的意思。刚来铁城,张一鸣去过那条街,街口有一个大牌坊,里面有几个规制稍小的,据说都是以前中了进士后修的。和周晶好上后,周晶带张一鸣去过她家,屋里阴暗,院子里种了棵枇杷。周晶说,她吃着树上的枇杷长大的。还对张一鸣说,等结了枇杷,带他回来吃。他后来吃过,确实甜。去的那天,只有周晶爷爷奶奶在。张一鸣问,你爸妈呢?周晶说,他们不住这儿。见周晶带男朋友回来,爷爷奶奶高兴,留张一鸣吃饭。张一鸣也没推辞,还和爷爷喝了两杯酒。从院子里出来,张一鸣搂着周晶的腰,想亲周晶。周晶推开他的脸说,你要娶我。张一鸣愣了一下。周晶说,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来,给我爷爷奶奶看过,那就算是定了。张一鸣说,娶,当然娶。周晶矮瘦归矮瘦,长得还不错,让张一鸣意外的是她居然有一对不小的乳房。

  结婚前,两人约会,再晚周晶也要回家。张一鸣想过把周晶给睡了,一个正常男人,他的欲望蓬蓬勃勃。他带周晶去他的公寓,按在床上,嘴也亲了,胸也摸了。他伸手脱周晶的裤子,周晶一下子弹了起来,疯了一样捶打张一鸣。她的力气那么大,一副拼死反抗的样子,她把张一鸣给吓坏了。等周晶整理好衣服,脸色正常起来,张一鸣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周晶大概是意识到过分了,对不起,我不想。张一鸣说,我们在谈恋爱,这有什么呢?周晶说,我也知道没什么,还是不行。张一鸣说,我娶你。周晶说,等我们结婚了,你想怎样,都随你。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张一鸣收手了,两人的亲密点到即止,他不想闹得太尴尬,也不想让周晶觉得,他只是想睡她。和吴一梅说起,吴一梅先是大笑,笑完说,也挺好的,女孩子保守点没什么不好。张一鸣说,你说,她是不是不爱我?她都二十五岁了,我不信她没和别的男人睡过。吴一梅说,张一鸣,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猥琐了,有意思吗?张一鸣说,也是,还是精虫上脑。

  结婚那天,张一鸣喝多了,等闹洞房的人散了,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隐约记得周晶帮他冲了个澡,擦干身子,把他扶上床。躺在床上,张一鸣努力不要睡去,周晶还没上床,他要是睡着了,也太不尊重周晶了。他揉眼睛,掐大腿,使劲儿揉太阳穴,甚至还咬了两次舌头。周晶终于上床了,她关了床头灯。张一鸣伸手抱住周晶,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张一鸣的手摸到周晶的胸前,赤裸裸的。移动到腰,往下,还是赤裸裸的。张一鸣有点意外,谈恋爱这么久,他从来没有碰过那里。他想爬起来,和周晶说两句话,趴到她身上去。他的脑子有一万颗金星在闪烁,伸手摸了摸下面,软塌塌的。他对周晶说,对不起,我喝得太多了。周晶伸手抱住了他,没事,挺好的。早上起来,张一鸣头还有点疼,周晶说,你醒了?张一鸣说,喝太多了。周晶说,你那帮兄弟,没一个靠谱的,不帮你挡着点儿倒也罢了,还使劲儿灌你。他们第一次同房是在婚后第三天。张一鸣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看着身下的周晶说,你怎么了?周晶说,没事,你做你的。张一鸣说,你要是不想就算了。周晶说,你做你的。她的动作笨拙生疏,身体紧张。张一鸣感觉到了阻力,他想把周晶的腿分开抬起来,那双腿在颤抖,时不时像被拉紧的弹簧一样弹一下。他看着周晶的脸,她皱着眉头,紧紧地咬着下嘴唇,表情怪异。做完,张一鸣起身,他知道事情真的不对劲了。张一鸣对吴一梅说,你知道吗,她真的是个处啊。吴一梅说,处不好吗?你们男人不是最稀罕这个吗?张一鸣点了根烟说,我老实告诉你,稀不稀罕?稀罕。但她二十五岁了,我有点害怕。吴一梅说,行了,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张一鸣说,我是真的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我说不清楚。

  很快,张一鸣知道为什么了。和周晶结婚后,他仿佛成了家里的局外人。他们家里,永远清晰,有条理,所有东西都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厘米都不能挪动。他进门要换一双拖鞋,进卧室要换另一双拖鞋。如果去厨房,还要换一双拖鞋,睡衣仅限从浴室到卧室。以前,张一鸣喜欢做饭。婚后,他被周晶赶出了厨房。她说,你把厨房弄得太乱了。看过周晶做完饭的厨房,他难以相信这里刚刚做完饭,干净整洁得像是没有人动过。短短的两三个月,他享受过这种感觉。两三个月之后,当周晶在厨房做饭,他的茶杯放在茶几固定的位置上,他像个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他想,这是一个家庭该有的样子吗?在吴一梅家里,他和赵毅阁抽烟,喝酒,随意自在。吴一梅从来不会说,张一鸣,你把茶杯放好。张一鸣,拖鞋拖鞋。张一鸣,你把你的衣服挂好行不行?他对吴一梅说,周晶怕是有强迫症吧,或者还有洁癖?吴一梅说,哪有那么夸张,女人爱干净,还勤劳,你一回家做个甩手掌柜多舒服,赵毅阁羡慕死你了。张一鸣说,你是没有看到,看到你就不那么想了。

  张一鸣想约吴一梅两口子到家里吃饭,和周晶说了。周晶说,好啊,什么时候?张一鸣说,周末吧,大家都有空。约好了日子,张一鸣说,要不要准备点东西?周晶说,你不用管,我来搞就好了。周五晚上,张一鸣在家里等着吴一梅和赵毅阁。门铃响了,张一鸣正准备去开门,周晶跳起来说,我去我去。吴一梅和赵毅阁一进门,周晶利索地把两双拖鞋摆在了他们面前。到客厅坐下了,倒上茶水,周晶准备去厨房做菜。吴一梅说,要不要我帮忙?周晶说,你们先聊会儿,我很快就好了。说罢,进了厨房,随手把门也关上了。赵毅阁看着周晶,对张一鸣说,你这也太享福了,古代的地主老财怕也不会比这好了。三人围着茶几喝茶聊天,聊了一会儿,赵毅阁想抽烟,问,你家有烟灰缸没?张一鸣朝四周看了看,他想起来,他家没有烟灰缸。周晶受不了烟味儿,他很长时间没有在家里抽烟了。吴一梅白了赵毅阁一眼说,抽什么抽,污染空气。赵毅阁把烟塞回烟盒说,也是,不抽了。菜做好了,吴一梅想去帮忙端上桌,张一鸣说,你坐着吧,一会儿摆好了上桌就行,在家里她都不让我动手。等菜摆上桌了,周晶招呼他们过来吃饭,张一鸣去酒柜拿了两瓶红酒。到餐厅一看,张一鸣脸上有点挂不住,桌上摆的一次性碗筷,喝酒的杯子也是纸杯。他看了周晶一眼,周晶转过脸对吴一梅说,也没有问过你们,不知道菜合不合你们胃口。吴一梅说,你看这一桌子硬菜,你这手艺,我们有口福了。吃过你们家的,以后赵毅阁要骂我虐待他了。菜确实丰盛,四个人,周晶做了八个菜,甲鱼、螃蟹、鲍鱼都有。张一鸣想发火,又不好说,他坐下来,开完酒,拿起筷子敲了敲纸杯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些什么玩意儿?喝酒都听不到个响,喝不出感觉来。他让周晶去拿几个红酒杯,周晶坐着没动,像是没听到一样。吴一梅说,好了好了,你就别瞎挑剔了,纸杯挺好啊,收拾起来方便。你不做饭不洗碗的,不知道周晶多辛苦。四个人拿着纸杯喝红酒,桌子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别扭气息,赵毅阁讲了好几个笑话,想活跃下气氛,张一鸣压住情绪,努力地配合他。周晶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眯眯地听他们说话,偶尔也插一两句。他们的话题,周晶没什么兴趣,搭一两句,纯属礼貌应酬。吴一梅倒是神情自若,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吃饭完,吴一梅和赵毅阁刚走,周晶迅速拿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收拾了餐桌。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张一鸣看到她把吴一梅和赵毅阁穿过的拖鞋扔进了塑料袋。

  临睡前,张一鸣对正在梳妆台前卸妆的周晶说,为什么?周晶扭过头,什么为什么?张一鸣说,你知道我说什么。周晶说,我不知道。张一鸣说,我觉得很不好。我朋友到家里来吃饭,你摆出一次性碗筷,你什么意思?周晶说,没什么意思,干净卫生,收拾起来也方便。张一鸣说,我觉得你这样非常不礼貌,非常不尊重人,你是不是也嫌我脏?周晶说,我没有。张一鸣说,那你说说,每次和你上床,你把我冲来洗去什么意思?周晶说,讲卫生有什么不对吗?张一鸣说,讲卫生没什么不对,我感觉很不舒服。我告诉你吧,你把我翻来覆去地洗,好像我他妈是个脏兮兮的野鸭子。周晶说,那是你的想法,我没那么想。等周晶卸完妆,洗完澡进来,张一鸣翻过身,一把把周晶压在身下说,我现在就想要,行不行,就问你,行不行?我他妈受够了。张一鸣扒掉周晶的睡衣,扯掉文胸,脱下内裤。他想进入时,听到了周晶的抽泣,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兔子,那么无辜,那么无助。张一鸣骂了句,操。转身躺在了床上,他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张一鸣对吴一梅说,你知道吗?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约人去我家吃过饭,太他妈烦人了,丢不起那个人。吴一梅说,理解。她把我们穿过的拖鞋扔了吧?张一鸣说,你怎么知道?吴一梅笑了起来,连碗都不肯给我们用一下,那拖鞋还能留着,不怕我们有脚气啊?吴一梅笑得眼角都翘起来了。张一鸣说,他妈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吴一梅收住笑说,也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还可以出来浪嘛。

  你还记得我们去欧洲那次吧?张一鸣抽了口烟说,快把我给逼疯了。结婚前,周晶和张一鸣说过,她想去欧洲。等到孩子上小学了,他们终于有了去欧洲的时间。出发前,他们都有一种新婚旅游的兴奋感。虽然婚后,他们有过几次国内的长途旅行,那毕竟不一样,还是在熟悉的地方。有了孩子之后,两三年时间,他们被孩子死死捆住,去哪儿都不放心。孩子大了,上小学了,岳父岳母身体也好,他们可以放心地离开半个月。周晶开始筹划她梦想已久的欧洲之旅。一切准备妥当,他们坐上了从深圳飞往巴黎的航班。飞机飞行在亚欧大陆上空,周晶靠在张一鸣的肩上,他们回想了往事,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周围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让机舱有了国际化的氛围。在这微妙的气氛中,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探出头来,他们甚至还亲了嘴。周晶说,有些东西你不喜欢,我也知道。我想过要克服,我也试过,我难过死了。张一鸣抚摸着周晶的大腿说,没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甚至开始设想,以后要让孩子去欧洲读书。转折发生在他们讨论给朋友们带些什么礼物。周晶掏出手机,写礼物清单。写完,她把手机递给张一鸣说,你看看行不行?扫了一眼,张一鸣说,挺好的,你高兴就行。对了,给吴一梅带瓶香水吧,我记得她平时也用香水的。张一鸣说完,周晶的脸色变了,她说,为什么要给她带香水?张一鸣说,我俩大学同学,在铁城就我们两个人,平时也玩得挺好的。周晶在手机上补了一行字。过了一会儿,突然对张一鸣说,你睡过她。张一鸣哭笑不得,你瞎说什么。周晶说,你肯定睡过她。张一鸣说,没有的事。周晶说,我是女人,你骗不了我的直觉。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们让我恶心。张一鸣急了,我们俩要是真有什么事儿,还轮得到你。周晶盯着张一鸣说,你知道吗?这才是最让人恶心的。人家不要你,你才娶了我。张一鸣扭过头说,我不和你吵,不和你讨论这么无聊的问题。等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张一鸣心情糟透了,他甚至想马上买张机票回深圳,去他妈的欧洲,去他妈的旅行,他只想离周晶远远的,越远越好。

  在欧洲的半个月,张一鸣过得非常不愉快,他跟在周晶的后面,影子一样,手里提着各种各样的袋子。现在回想起在欧洲的情景,印象早已模糊,每一个教堂都有着类似的面孔,街道和人也一样。低矮的天际线,广场上的鸽子,一到夜晚七点,空荡得仿佛洗劫过的街道,潮湿的空气,草地和山脉。他分不出哪里是哪里,浑浊的一团。那些天,他和周晶话说得很少。有天晚上,回到房间,不到八点。两个人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周晶突然放下手机说,我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吧。张一鸣抬头看了周晶一眼说,喝酒?周晶说,想喝点儿。那是在德国。周晶说,我们去喝点啤酒,都说德国的啤酒好。从外面回酒店时,张一鸣看到一楼的小酒吧,在电梯里,他注意到9楼还有一家酒吧。他确实也想喝一杯了。他们去了9楼的酒吧,叫了半打叫不出名字的啤酒,口感细腻。酒吧里多是外国人,还有几对中国情侣。喝了两杯,周晶对张一鸣说,我并不在意你有没有和吴一梅睡过,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张一鸣说,如果睡过,我也不怕告诉你,真的没有。我们大学同学,这么多年下来,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你说我把她当妹妹也好,当哥们也好,反正是活成亲人了。周晶喝了满满一杯说,张一鸣,你从来没有尝试理解我的痛苦,你不理解,我也不指望你理解,太难了。

  他们想起前几天,在奥地利,他们去维也纳艺术博物馆看了一个美术展。去看这个展览是张一鸣临时起意,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个展览,他发了个朋友圈,位置显示他在维也纳。有朋友告诉他,张一鸣,你一定要看,多少年展一次,我都想买张机票飞过来。朋友是个画家,他说这话算不上夸张。张一鸣不会画画,兴趣还有,平时国内的展览,他也经常去看看。做房产营销,懂点艺术总不是坏事。朋友还发了张图过来,有他喜欢的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他对周晶说,明天我们去看展览吧,难得碰上。他还给周晶看了他的手机。周晶没吭声,陪他去了。看到一半,周晶说,你看吧,我出去走走。等张一鸣看完出来,给周晶打电话,关机。张一鸣慌了,再打,还是关机。在博物馆周围找了一圈,张一鸣要疯掉了,这他妈人跑哪儿去了。他赶紧打车回了酒店,房间里没人,又去问前台,前台告诉他,没见到周晶回来。张一鸣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甚至想要不要报警。等到下午五点,周晶回来了。一见到周晶,张一鸣恨不得把手机砸过去。他忍住怒气问,你去哪儿了?周晶答得轻描淡写,我对艺术没什么兴趣,出来逛了逛。张一鸣说,那你为什么关机?周晶说,哦,没什么,我想安静一会儿。张一鸣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想安静一会儿,你他妈就不怕我担心吗?周晶挑衅似的说,你会担心?张一鸣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好了,算我自作多情。我就不懂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一定要这么闹吗?周晶喝了口啤酒说,张一鸣,真不是我闹事,我没闹,是你坏了规矩。张一鸣说,我怎么坏规矩了?周晶说,来之前,我们商量好了行程,那天本来应该是你陪我逛街的,结果,你去看画展了。张一鸣说,就不能灵活一点,再说,也就几个小时时间,我们调整一下不就行了?周晶说,不行,我不喜欢任何不确定的东西。周晶说完,张一鸣没再说话。他想起了家里茶杯的位置,牙刷的位置,还有床上他枕头的位置。

  一朵鸡蛋花落在水里,两只红黄色的锦鲤游过来,撕咬着吃掉了。水面荡起几串波纹,又随之恢复平静。吴一梅坐在张一鸣对面,喝了口茶说,算了,过去的事儿别提了。这事儿你都说过好几遍了,啰啰嗦嗦的。张一鸣说,你说,她是不是过分了?吴一梅说,我都说了好几次了,都烦了。是,她过分了,她不知道你担心她。你这次又跑出来三天了。张一鸣说,你怕是都烦我了。吴一梅笑了起来,我倒是习惯了。你自己说说,自从你结婚后,你哪个月不到我这儿住两天,你把我这儿当避难所了。张一鸣说,谁让你是我哥们。吴一梅说,我情愿不当你哥们,隔三岔五,除开伺候老赵,还得伺候你。还好我家老赵知道我是清白的,不然我怕是活不到今天。张一鸣婚后第一次到吴一梅家过夜,大概是结婚半年后。吴一梅结婚两年了,孩子还不到一岁。大半夜,快两点了,吴一梅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手机调的震动,怕吵到孩子。等吴一梅拿起电话,看到八个未接电话,都是张一鸣的。接了电话,吴一梅睡意蒙眬,不耐烦地说,张一鸣,你干吗,大半夜的,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手机里静了一下,接着吴一梅听到张一鸣在哭。他一哭,把吴一梅吓到了,赶紧问,你干吗,怎么了?张一鸣说,我他妈想死。吴一梅赶紧坐起身,把赵毅阁摇醒,穿着拖鞋去了客厅。她说,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张一鸣只是哭。吴一梅问,你在哪儿?张一鸣说,我不知道。挂了电话,吴一梅对赵毅阁说,我不放心,你去找找张一鸣,我怕他会出事。赵毅阁不乐意,还是去了。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赵毅阁领着张一鸣回来了,他喝醉了,身上乱七八糟的一团。赵毅阁把张一鸣架上床,安顿好,对吴一梅说,张一鸣命好,还有你这么个同学,要是没你这个同学,怕是死了都没人管。吴一梅问,怎么了?赵毅阁说,你知道我在哪儿找到他的吗?吴一梅说,我怎么知道。赵毅阁说,马路中间隔离带上,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跑隔离带上去的。见到他时,只见他手里死死拿着个手机,身上钱包、皮带、鞋子什么都不见了。吴一梅说,先不管了,睡吧。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张一鸣才醒。洗过澡,吴一梅找了赵毅阁的衣服给他。问他,怎么回事?张一鸣说,喝多了。吴一梅说,知道你喝多了,为什么?张一鸣说,不说了,不想说。

  这是第一次。接着第二次,第三次。吴一梅恼火了,她说,张一鸣,你别一喝多就发酒疯,要发酒疯你朝周晶发,我又不是你老婆。对张一鸣的行为,赵毅阁也有意见。一个男人,老是深更半夜喝多了给自己老婆打电话,这是个什么意思?他倒不是怀疑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问题是烦人,自己睡得好好的,半夜被人摇醒去接一个醉鬼,换了谁都不高兴。吴一梅说,张一鸣,你要是没个说法,以后别到我家来了。张一鸣说了。吴一梅和赵毅阁感到匪夷所思,就这点破事儿,值得闹成这样吗?张一鸣说,你们不懂,你们真的不懂,要是你们家里到处都是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也过不下去。说的次数多了,吴一梅也烦了,她说,真过不下去,离婚啊,一了百了,早死早超生。张一鸣说,可是,她也没做错什么啊。吴一梅说,你要是这么个纠结法,我们也帮不了你。张一鸣说,也不指望你们帮,偶尔收留下我就好了。刚开始,张一鸣到吴一梅家,周晶还打电话问问。到后来,电话也少了。多半情况下,张一鸣在吴一梅家待一天,缓过劲儿来,还得乖乖回去。吴一梅两口子对张一鸣的状态从反感到怜惜,再到后来,他们习惯了,仿佛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要是张一鸣有一两个月没来,赵毅阁反倒不习惯了,他说,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吴一梅倒是宽心些,他们能有什么事儿,谁死了,张一鸣也死不了,他那么折腾的人。吴一梅唯一反感的是,赵毅阁以前不爱喝酒,在张一鸣的影响下,他也学会喝酒了,酒量越来越大。很快,张一鸣不再是他的对手,赵毅阁成了半个酒鬼。

  这次,我是真的想清楚了。张一鸣说,我得离了,再这么过下去,我会疯掉的。他喝了口茶说,等我离了,也就不会再烦你了。吴一梅说,我无所谓,你自己算算,你这么闹腾多少年了?十几年了吧,你也不是第一次说要离婚了。吴一梅帮张一鸣算了算,从第一次跑家里来算起,整整十六年。头三年,各种痛哭流涕。再后来,纠结要不要离婚,这一纠结,孩子从幼儿园毕业,进了初中。这几年,每次来都说要离婚,日子依然还是过着。你别再说这话了,吴一梅说,吃过晚饭,我送你回去。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又圆又红。周晶打了几个电话给我。吴一梅说,你知道她说什么了吧?张一鸣说,我怎么知道她说什么了。吴一梅说,她说,梅姐,这么多年,麻烦你了。张一鸣说,我不信。吴一梅说,我也有点意外,以前没见她这么客气的。张一鸣“哼”了一声。吴一梅说,你这个混蛋,你是不知道,以前我为你挨了周晶多少骂,好像我是个狐狸精似的,整天没事想着怎么勾引你。那会儿,我烦死你了。不都过去了吗,还说,有什么意思。张一鸣说,她现在可能也怕我死了。吴一梅说,怕没人赚钱吧。张一鸣摇摇头说,这你还真是想错了,她对钱没什么要求。那晚上她还起来洗手吗?不光洗手,还擦桌子。想了想,吴一梅又问,你们还一起睡吗?吴一梅说完,张一鸣笑了,你觉得可能吗?吴一梅也笑了,问这句话实在有些弱智。早在五年前,每次和张一鸣亲热完,周晶会跑到洗手间狂吐,比张一鸣喝醉了吐得还厉害。吐完,她哭着对张一鸣说,我不是嫌弃你,真不是,我实在受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吐。分床睡后,周晶胖了一些。至于张一鸣的性生活,周晶把它交给了社会,她从不过问关于张一鸣的事情。后来,张一鸣说要离婚,吴一梅还问过他,是不是有了小三。张一鸣说,没有的事。她相信张一鸣的话,他什么都能跟她说,没有必要在这件小事上撒谎。何况,他们经常在一起,这些事,藏不住的。你也不问问我这次为什么跑出来?张一鸣说,你搞得我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还能为什么?吴一梅说,不都是那点破事儿,我都听了多少年了。说真的,听烦了。你要是想来喝酒,发点酒疯,也没什么。吴一梅说,我就当我在铁城有了个酒鬼哥哥。张一鸣说,难得你不嫌弃我。吴一梅说,我也是没办法,你要是真想感谢,谢谢老赵。别的不说,这么些年下来,他扛你回家扛了多少次了,一百次有了吧?我也是不想说你们两个。张一鸣说,这都是命啊。

  天色暗了,鸡蛋花的影子影影绰绰,他实在爱吴一梅院子里的这棵鸡蛋花。当初种这棵鸡蛋花,还是他的主意,他对吴一梅说,你种棵鸡蛋花吧,好看。吴一梅说,我要种栀子花。张一鸣说,鸡蛋花和栀子花样子差不多,不过大气多了。吴一梅说,种不起。张一鸣说,我送给你。他本来是想在自家院子种一棵的,周晶不肯。她说,图纸早就画好了,该种什么花也订了。周晶说完,张一鸣懒得再说话了,再说下去,他怕他会爆炸。晚饭时间到了,吴一梅叫了外卖,她懒得做。菜摆上桌,赵毅阁拿了红酒杯摆上来。他说,老张,今晚哥儿两个就两瓶,两瓶封顶,明天都要上班。张一鸣看着酒瓶说,要不不喝了?吴一梅瞟了他一眼,你看你,我就不喜欢你这一点,什么叫要不,不喝就不喝,果断点,话说得软塌塌的,谁信。赵毅阁一边开瓶一边说,喝个还魂酒,喝完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不都过去了吗。举起酒杯,张一鸣摇了摇说,他妈的,喝完还得打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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