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陶纯:根(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10-02

  

  大别山深处的月牙峰以及山峰下面的瓦缸寨,是个十分幽静而美丽的地方。它有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美,山上参天的树木几乎没有遭到任何的破坏,山脚下的田园里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四季都有。春天、夏天和秋天,蜜蜂或者彩蝶翩翩飞舞,枝头上,不断有鸟儿飞起又落下,好听的叫声令人不觉得寂寞。到了冬天,草木发黄,温暖的阳光照射过来,给山峦和土地铺上一层金黄色,更加衬托出日子的宁静。一条小溪流从月牙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过寨子,一年到头都是清澈见底,日夜不息,仿佛人类绵延不绝的血脉。

  瓦缸寨是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二十多座低矮的石房、木房、土房或草房零星散布在小溪两岸。族谱上记载,这个村子已有二百年历史,虽经二百年岁月,人口却没有增长多少。由于藏在大别山深处的皱褶里,它一直安静地存在着,似乎外面的世界淡忘了它,或者是它情愿与世隔绝似的。那几年大别山“闹红”闹得很厉害,仗没少打,人没少死,火没少放,却也基本没影响到瓦缸寨人的生活,红军也好,白军也好,很少光顾这里,也许是嫌它太穷了,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没什么油水吧。

  这时候是民国二十三年,公元一九三四年,阴历九月底的一天深夜,此时山里的天气早已经变凉,小风一吹,更觉寒意。天上繁星闪烁,村里静得瘆人,听不到一声狗叫——自从闹红之后,为便于夜间活动,红军那边的人把大别山的狗几乎都赶尽杀绝了——就在这天深夜,五更时分,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瓦缸寨,直奔最南头靠近山脚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主人名叫佟贵海,佟家算是村里生活最殷实的人家,因为他有祖传的手艺——根雕。他是个根雕艺人,而且远近都有点名。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根雕就是个老树疙瘩,这玩意不顶吃不顶喝,塞锅底下未必做熟一锅饭,但对于大地方的一些富贵人家而言,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传说湖北省政府主席何成浚就很喜欢这个,家里摆着好几件佟贵海的根艺作品,有《节节高》《弥勒望山》《玉女峰》等,都属绝品;本县县长梁玉堂嘴上叼的黄杨木烟斗,据说也是他做的。佟家靠这个,小日子自然比其他乡党过得好些,但他家有了点钱,也不置地,瓦缸寨就那几十亩山前山后的薄地,佟贵海不忍心把乡亲们的那点地圈过来。再说他对土地也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全在根雕工艺上,家里存放的木质材料多,需要宽敞地方,因此佟家的房子倒是有六七间,顶平常人家三户都不止,这些房子和那些材料,是佟家的全部家当。

  佟贵海和妻子佟乔氏睡得正死,突然被一阵并不急促的敲门声闹醒,吓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人能来?不过佟贵海也不是太害怕,他和妻子为人和善,一辈子没结过仇人,而且大别山自从闹红之后,土匪也不多见,即便真有土匪来袭,也不会敲门,人家早就腾身飞进院了,院墙并不高。

  “爹!娘!开门,是我……”

  佟贵海夫妇听清了,是佟林在外面叫门,赶紧爬起来,穿衣下地,摸索着点上豆油灯,堂屋亮起来,佟贵海急出屋,穿过偌大院子,钻进大门洞,拨开门闩,打开大门。星光下,他看到门外站着四个人,都背着枪,还有一副担架。正想发问,佟林一把揪住他胳膊,低声道:“爹,屋里说。”

  佟林是佟家二儿子,这家伙从小就调皮捣蛋,下河摸鱼,上树捉鸟,进田摘瓜,无所不干,没人管得了他。送他到私塾念书,他竟然趁先生午休,把人家的山羊胡子给剪得乱七八糟,这一带的私塾先生没人愿意教他。小山村盛不下他,佟乔氏却非常疼爱这个调皮儿子,一心想攒点钱,送他到武汉或者郑州那样的大地方,替他谋个差事。哪想到两年前,在集市上,他听了红军一位长官的演说,非要跟人家走。

  后来才知道,这位长官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大名叫吴焕先,家在黄安县(现红安县)的四角曹门村,离瓦缸寨不太远。吴焕先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早几年他把家里的几十亩土地全分给穷人,地契当众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宣称耕者有其田,谁租种他家的田地就归谁所有,从今往后绝不向各户收租逼债,他要“破家革命”。这简直与疯子无异。有族人大骂他“败家子”,也有穷乡亲称赞他有情重义,是个难得一见的异人。他也因之一下子出了名。后来他在大别山大张旗鼓闹革命,领兵打仗,成为红军师一级的领导,国民党悬赏三万大洋要他的人头。民国二十一年,红四方面军打了败仗,不得已撤出大别山往西去了,吴焕先留下来,重建红二十五军,他当军长。

  佟林就是这当口跟他走的。

  过了好久,佟贵海夫妇才收到佟林捎回来的一封信,说是他参加了红军,不要惦记他。传说他很快当上了军部特务连的连长,也有说他给吴军长当警卫员的。这时候的大别山,基本是国民党的天下,红四方面军主力离开之后,共产党在大别山的势力越来越小,吴焕先的部队整天东躲西藏,已经很难掀起大风浪。这时候“红属”是相当危险的,国民党驻鄂绥靖公署负责对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围剿”,他们“不怕共产党凶,就怕共产党生根”,因此提出的口号是“杀共党,铲红根”。所谓铲红根,就是从根子上把共产党从大别山彻底消灭掉。佟林投身红军,那是掉脑袋的事,佟贵海夫妇一直想尽办法瞒着,对外咬住了说,老二上广州做工去了。却也不是能够完全瞒得了的,因为红军队伍里面总是有叛徒或者被俘者,老二在国民党那边还是挂了号的,若不是老大佟升给罩着,佟家的房子怕是早就给烧掉了。

  这时候,老二深夜归家,能有什么好事?母亲佟乔氏眼皮子一个劲地乱跳,心不由慌得厉害。佟贵海在前头领路,几个人跟进到厅堂。佟乔氏眼里没有旁人,只有佟林,她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儿子的手,急煎煎道:“林儿,你咋回来啦?”

  佟林离家之后,她和男人整天盼着他回,又怕他回来。眼见着他可比以前瘦多了,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炯炯闪亮。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看他身子骨好好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爹,这是王主任。”佟林把身边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介绍给父亲。

  王主任上前一步握住佟贵海的手:“大叔大婶,打扰你们啦!”

  佟贵海说:“王主任,有啥要办的,你只管说!”

  顾不上寒暄别的,王主任冲佟林使个眼色。佟林便道:“爹、娘,儿子给你们带来个人。”

  他一指地上的担架。夫妇俩这才留意到,担架上面居然还躺了个人,盖着一床薄毯子,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耷拉到一旁的头发,有点长,不像是男人。

  “这是?”佟贵海夫妇俩都纳闷极了。

  “爹、娘,儿子……儿子把媳妇给你们带回来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个惊愣!王主任看了佟林一眼,脸色随即变得平静了。佟贵海和佟乔氏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儿。佟林只好摆出一副赖皮相,又道:“儿子……嘿嘿……在外面找了媳妇,兵荒马乱的,没法告诉家里……这不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嘛……”

  “这……这孩子,咋的啦?”佟乔氏颠着小脚来到担架前,蹲下来,掀开那人身上的薄毯子。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那张小脸像一张白纸糊的,苍白得吓人,不见一点血色。

  佟林赶紧说:“她叫张梅,也是我们队伍上的……”

  “这到底咋的啦?”夫妇俩几乎同时问。

  “噢,是这样。”王主任接话道,“张梅同志负了伤,又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走不了路。部队要到别处去,实在没办法,我们把她送过来,请两位老人家费心照顾。”

  这当儿,张梅眼睛睁开一条缝,勉为其难地、极其微弱地哼了一声:“爹、娘……”

  佟贵海和佟乔氏手足无措。

  王主任冲夫妇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大叔大婶,拜托你们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说别的,赶紧把担架抬到堂屋的东隔间,把人抬起,平放到床上,又撂下一包药物,还有二十块大洋,卷起担架,四个人像风一样,很快不见了。

  这一夜,夫妇俩没有合眼。他们躺在堂屋的西隔间,隔着厅堂,能够隐隐听到东隔间张梅的动静,尽管她极力压抑着,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佟乔氏爬起来,到灶房把昨晚剩下的一点小米汤热了热,端过来喂了她几口,吃进的没有吐出来的多。

  眨眼从天上掉下来个儿媳妇,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上公公婆婆,令他们仿佛做梦一样。佟贵海唉声叹气,爬起来抽烟袋锅,心里责骂老二这个不肖子净给爹娘添乱,你自己非要当红军,当就当吧,又给家里弄来个累赘,佟家看来真要毁在你手里。

  要命的是,这女娃子是在生死线上走着。天亮之后,佟乔氏端盆清水,兑了点热水,过来给她洗脸。还没靠近,先是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由皱起眉头。原来张梅尿了裤子。她自己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示意佟乔氏不要过来。佟乔氏想,既然老二把媳妇托付给当爹娘的,哪有嫌脏嫌臭的?她屏住气息过去了。

  来之前,张梅已经换上了老百姓的装束,上身是一件碎花粗布夹袄,里面穿一件小背心,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蓝布长裤,除了那张惨白的脸,看上去倒像一个山里的女娃子。佟乔氏掀起毯子,想帮她换条裤子,这才发现,她伤得很重很重,整整一夜,她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

  她肚皮右外侧中了一枪,子弹从肋骨那儿穿过去,再往里一点点,就伤着肠子或者肝脏。要说起来,她命算大的。子弹已经取出来,枪眼那里有缝合的细线,往外渗着黑紫色的血水,钻心地疼,难闻的气味也与这个伤口有关。这处伤虽不致命,但她失血过多,当时鲜血把军裤都湿透了,人昏迷过去,接着又从半山坡翻滚下来,掉到沟里,摔折了右腿和左臂。如果不是佟林冒着生命危险下到沟底背她出来,她自是死定了。

  佟乔氏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佟贵海进山寻找可以做根雕的材料,曾经几次从山崖上掉下来过,但都没有这么厉害。她骨折的右腿和左臂都固定了夹板,缠上了绷带,碰不得,另外左脚也扭伤了,肿得厉害。她动弹不了,只能仰脸躺着。想了想,佟乔氏就先湿了湿手巾,拧干水,帮她擦脸擦手。好赖休息了半夜,她的精神头儿足了一些,眼角嘴角挤出一点笑纹,连说了两声“谢谢”。

  “娃儿,你家是哪的呀?”佟乔氏好奇地问。

  “家是武汉,大婶……”

  “大婶?”佟乔氏皱起眉头。

  “啊,对不起,娘……我还不习惯叫娘……谢谢娘照顾……”她苍白的脸洇出一丝血红色,眼角湿了。

  佟乔氏笑了笑,顺手帮她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很快就会习惯的,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客气了,张梅!”

  “谢谢娘……”

  “瞧,又客气!”

  张梅淡淡地一笑。

  “家里都有什么人呀,张梅?”

  “爸、妈,下头还有个妹。”

  “都好吗?”

  “都好。”

  “家里做啥的呀?”

  “开木器厂。”

  “噢!也是做木头的呀,跟咱家这边有点像呢——林儿他爹,噢,你公公,他做根雕,整天摆弄老木头。”

  “我听佟林说起过,爹爹做根雕,手艺蛮好的,远近有名。”

  “哎,张梅,你是咋从武汉跑到队伍上的?”

  “我……我喜欢当红军,就跑山里来了……”

  佟乔氏问了太多,张梅有点难为情,也有点累,一阵气喘。蹲在厅堂门口吸烟的佟贵海大声道:“老婆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媳妇都到家了,还怕以后没话说吗?”

  佟乔氏嘴里呼应着男人,心想,既然已经成了佟家的媳妇,她当婆婆的,当然得把对方的家庭情况摸清楚一点。

  现在,佟乔氏一心想帮张梅换条裤子,她身上那条已经穿了不短时间,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了,味道很是难闻。但是一个人搬不动她,想喊男人过来帮个忙,一想到他是公公——公爹怎么能帮儿媳妇换裤子?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以后见面都会红脸的。

  佟乔氏犹豫一阵,终于想出了办法,踮着小脚到西隔间拿来一条她舍不得穿的肥大的黑布裤子,还有一把长剪刀。张梅看出她的用意,没有拒绝,闭上眼睛说:“娘,我不怕疼,你怎么样都行。”

  “孩子,疼了你就说一声啊。”

  佟乔氏先用剪刀把张梅身上的脏裤子破解开,从身子底下拽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把干净裤子往她身上套。不小心碰到了肚皮上的伤口,她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努力克制着,咬着牙一声不吭,脸上满是汗水,浑身都湿透了。佟乔氏不由暗自感叹,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女娃儿,还真能扛,一点不比男人差啊!

  提上裤子后,佟乔氏按照张梅的提示,用盐水帮她清洗过伤口,还帮她敷了药。到最后,张梅感动得泪流满面,说:“娘,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就是给佟家当一天媳妇,我这辈子,也值了……”

  几句话,把个佟乔氏也给说得热泪涟涟,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用手巾擦去张梅的眼泪,拍拍她的脸蛋,握住她的手说:“傻孩子,瞎说啥呢?既然成了咱家媳妇,娘豁出命去也要救下你,张梅!”

  张梅的眼泪又下来了,止不住,流到脖子里。她的右手尚能动,接过手巾擦拭泪水。

  “你好好躺着,啥也别想,娘今儿个给你熬鸡汤补补身子。”

  几日后才听到确切消息,说是吴焕先带红二十五军悄悄撤离了大别山。这一走,就很难回来了!

  早知道这样,那晚佟贵海夫妇能否收留张梅,还真不好说。佟贵海也不避张梅,蹲在院子里,不停地唉声叹气,间或骂一句佟林,说老二是个害人精。自从张梅来了后,他都没心思捣鼓他的根雕了。

  谁都清楚,红军主力一走,大别山就全成了国民党的天下,那些和红军沾边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两年多前徐向前的主力部队撤走之后,国民党在大别山中心地带——七里坪、新集、光山一带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大肆报复,杀害了数以万计的红军伤员、俘虏,还有红属。翻过月牙峰,三十里外有个百岭庙,原是个有四百多口人的繁华集镇,除了跑掉的,剩下的三百多口人几乎全部被杀。佟贵海有个远房表弟就是百岭庙人,他是位革命积极分子,当过农会会长,经常有红军伤员在他家里疗伤,红军主力走后,地方民团把他家十三口人全部逮住,他本人被点了天灯,其余人活埋,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百岭庙成了杀人场,死掉的人好多没有掩埋,一些尸体被野狗吃掉,没吃掉的就腐烂了,臭气熏天,三个月后隔老远还能闻到。

  一想到百岭庙的远房表弟一家,佟贵海心里就哆嗦。老二虽然当了红军,但人无影无踪,你死不承认,还能抵赖一阵。再来一个红军儿媳妇,而且是个重伤号,白军若是来搜山,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跑没处跑,抓着了,全家恐怕只有等死的份儿……

  佟贵海一锅接一锅抽他的烟袋,院子里像着了火似的。

  他现在能指望的,唯有大儿子佟升。老大在国民党那边做事,有一点能耐。但这种要命的事情恐怕并不是老大能罩得住的,他毕竟只是国军二十六师的一个小营长,若是他当师长旅长就好办了。

  佟乔氏反倒比男人镇定一些。她虽然是个小脚女人,没迈出过大别山一步,但她还是有些见识的,胆子也大。大别山的女人都有一股子倔劲。她小声劝男人:“咱这地方,鬼都不来,甭怕!”

  “真来了咋办?”

  “来了再说。”

  “那就来不及了!刀架到脖子上,你后悔也晚了!”

  “你小声点儿。”

  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张梅的伤情还是不见有好转,伤口甚至更严重,化了脓,带来的药也用得差不多了,又不能到乡里或者县里的药铺抓药,白军的探子到处都有,如果去抓治疗枪伤的药,有很大风险。佟贵海上山采些草药回来,让女人熬了清洗伤口,总也不见效。张梅时常发烧,迷迷糊糊地说胡话,喊口号,甚至还唱歌。

  佟贵海念叨:“她不会……死了吧?”

  佟乔氏更是忧心忡忡:“这样下去,怕是还没等白军来,她人就没了……”

  “老二不会怪我们的,是她伤得太重,没治。”他自我安慰。

  “他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毕竟她是咱的儿媳妇啊!老二临走把她托付给咱,咱得好端端把人还给他呀!”

  “能有什么法子?”

  “……让老大回来一趟?”

  老大佟升近来一直驻防县城,他当营长,搞点创伤药应该不难。可是,毕竟是敌对双方,佟贵海没有把握,害怕弄巧成拙,就说:“你不怕老大把她逮了去?”

  佟乔氏想了想,说:“不会吧?虎毒还不食子呢,张梅是他亲弟媳妇,他做不出来。”

  不能眼看着她死在自己家,确实又没有别的办法,佟贵海只好硬着头皮给老大修书一封,说自己上山找树根,不慎磕伤,伤口发了炎,很严重,要他尽快弄些创伤药带回家来。

  托人把信捎走之后,两口子眼巴巴地盼啊等啊。但是还没等到老大回来,却等来了清乡的民团!

  早就听说国民党的人要在这一带搞拉网式清乡,瓦缸寨的屋头也贴上了县长和民团团长联合签署的告示,声称决不放过一个红匪、一户匪属。如有隐匿匪兵者,格杀勿论!还公布了对各种人的赏格,比如团长赏两千大洋,营长赏一千,士兵赏二十,等等。不久,又听说民团在周边的几个大村寨开了杀戒。佟贵海越来越不放心,每天都爬到月牙峰半山腰上望风。

  这天上午,他看到远处有一片白亮亮的光,晃人的眼睛,近了才看清,是一队民团扛着枪过来,领头的打着青天白日旗。佟贵海满心希望民团是路过这儿,可是眼看着他们朝瓦缸寨走来。他已经五十三岁,腿脚也不太好,他连滚带爬、屁滚尿流朝家里跑去……

  夫妇二人慌里慌张刚把张梅掩藏好,就听到院外咚咚的脚步声。民团的人直奔佟家来了。

  这伙民团显然是有备而来,二十多号人,十几条枪,领头的姓严,仪表堂堂,戴一顶蓝色礼帽,眼眶上架一副墨镜,镶着两颗大金牙,腰挎驳壳枪,灰色的长袍马褂,脚蹬一双黑色宽口布鞋。民团不是正规军,没有统一的服装,没有编制,武器也是五花八门。这些人的组成主要是前期流亡的地主豪绅,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他们侥幸存活下来,先是逃出去,然后借助国民党正规军的势力返回家乡,疯狂报复红军和那些支持红军的乡民。他们很像后来解放战争时期的还乡团,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说法,当时叫地方民团。

  这位领头的严成淦是县民团的大队长,他就是百岭庙人,当地最大的土豪,一只眼睛被红军打瞎,成了个独眼龙。两年前的百岭庙惨案,就是他打的头阵。这一带的人,私底下都叫他“活阎王”。

  他亲自带人直奔佟家而来,目标是佟家老二。佟林是吴焕先身边的人,严成淦不可能不知道。近来有伤号在佟家养伤,他也是得到了线索,尽管佟氏夫妇十分小心翼翼,但是家里有伤员,你就是不说,别人闻味道也能闻出来。搞清乡,民团比国军正规部队能干,民团打不了仗,就喜好下乡清剿这一口,一是为了报复出气,二是为了捉住大鱼邀功请赏。严成淦是铁了心要找到佟林,佟家老二官虽不大,但身价并不比一个营长低。他盯上了民团团长的位置,一心想立个大功,抓住佟家老二便是个好机会。

  进了门,严成淦对佟贵海夫妇很客气,态度很友好,他摘下帽子,冲二人弯腰鞠个躬,扣上帽子,面带笑容,金牙一闪一闪,双手抱拳一拱,说道:“佟长辈!严某公务在身,不得不来一趟,冒犯了!”

  谁都明白,活阎王那么客气,还不是看着佟营长的金面。但他明知道这是佟营长的家,还敢来冒犯,说明他是有很大把握的,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佟贵海从方才的惊慌中稍稍回过神儿来,说他刚刚从山上下来,刨树根去了,弄得一身泥巴。他让女人赶紧烧水沏茶招待客人。

  姓严的摆一下手:“谢啦。办完事再喝吧!”

  佟乔氏还算镇定,说:“长官来我家,办啥公事?是不是想拿几只根雕给上面送礼?随便挑拣好啦!”

  “婶子想歪啦!严某是想给上峰送礼不假,不过不是拿树桩子,而是大活人!”严成淦逼近一步,哈哈一笑,“叫佟林兄弟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他请出来?”

  他们要找老二。夫妇二人心里都是一惊:难道老二没走成吗?没容他们再说别的,严成淦一歪脑袋,吩咐众人,只要人,不要财。十几个团丁分进到各个屋里开始搜查。

  大别山人家凡是有条件的,都喜欢在房屋内垒个夹壁墙,危急时藏人藏东西。这些民团全都是本地人,熟悉乡情民情,他们比土匪更有优势条件——土匪打家劫舍,往往都选在夜间,慌里慌张的,家里有个夹壁墙,往往还真顶用。而民团是代表政府的,可以光明正大搜查你,仔仔细细把你家搞个底朝天,所以你那个夹壁墙,糊弄土匪可以,骗不了民团。

  佟家也有暗藏的夹壁墙,在堂屋与东偏房之间的小夹道里,团丁们没费多大劲就号准了夹壁墙的位置。他们拿专用软木锤仔细敲打明显偏厚的墙壁,发出空洞响声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夹壁墙。

  这时,只听一个团丁兴奋地在屋里喊道:“哈哈!有了!”

  但他们一时找不准入口,这种情况下,要想进入,就得砸墙。看到佟氏夫妇那紧张劲儿,严成淦心里更有底,客客气气对佟贵海说:“佟长辈!入口在哪?晚辈实在不忍心砸坏你家老屋。”

  佟贵海定定神说:“那是夹墙不假,里面没东西。”

  严成淦笑眯眯地说:“有没有,得进去看看才知道嘛!”

  佟贵海不得已,说了。入口就在张梅睡的那张床下面。几个团丁掀开床板,抠开一块活动木板,露出黑漆漆的孔道。他们担心里面的人放枪,都往后躲,没人敢下去,遂提出让主人佟贵海在前面探个路。佟贵海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矮身钻了进去……

  一袋烟工夫过后,两个团丁钻出来报告,里面确实没藏人,只有几样值点钱的杂物,还有一口袋粮食。

  这下轮到严成淦挠头皮了。他兴师动众而来,如果找不到人,是没法交代的。正在犯难时,一个团丁拎着条旧毯子过来——寻常百姓家,是没有这种军用毯子的。团丁报告说,毯子上面还有血渍!严成淦一把夺过,看了看,盯着佟贵海:“前辈,这是谁的?”

  佟贵海本来放松的表情又变得紧张了。方才夫妇俩掩藏张梅时,居然忘了收起这条毯子。严成淦单目炯炯,盯着佟贵海。

  佟乔氏反应还算快,说:“这是我大儿子佟升的。有啥稀奇?”

  她说的也有道理,佟升在国军当营长,家里有几样军用品,你是挑不出毛病的。她一句话,原本紧张的气氛骤然又松弛下来。却在这时,一个团丁惊叫着从柴火堆里扯出一样东西——一条带血的绷带!绷带到了严成淦手上,他看了看,闻了闻,发现上面的血迹竟然还是新鲜的!

  “这又是谁的?”严成淦捏着绷带在佟乔氏面前抖了抖。

  众人都望着佟氏夫妇。大冷的天,佟贵海的汗珠子,却从额头往下嘀答。严成淦重又获得了信心——既然没藏到夹壁墙里,那么一定藏在家里其他地方,院子就那么大,房子就那么多,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

  严成淦独目逡巡着佟家的院落。佟家做根雕手艺,家里到处是树桩,各种各样的大树疙瘩、小树枝杈,很占地方,堆了半个院子,人不在夹壁墙里,他判断,十有八九藏在这些树疙瘩下面。如果不是顾忌佟升,他真想一把火给点了,藏在里面的人,自会乖乖爬出来。

  张梅确实藏在树根下面,位置在东屋与院墙之间,那下面有一个旁人不知的地窨子。老夫妇俩早想好了对策,遇到搜查,张梅进夹壁墙,不如藏到地窨子里,村里有地窨子的,大概只有他一家,这个隐蔽地方是在佟林投了红军后,他们偷偷挖的,留作防备之用。就是在地面放火烧那些树根,人躲在地底下,也没什么大碍。

  佟贵海发现民团要进村,仓皇跑回家。夫妇二人以前没有设想关键时刻怎样把张梅送到地窨子里,凭佟乔氏一个五十出头的小脚女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把张梅扛下去的。佟贵海作为公爹,是不能碰儿媳妇的!这时候找人帮忙,一是来不及,二是容易暴露。人命关天,夫妇俩也顾不上那些礼节了,直奔张梅床前,在佟乔氏帮助下,佟贵海背起她,踉跄来到地窨子口那里,佟乔氏早已经把那上面的树根搬掉,揭开盖子,佟贵海顺着木梯子下到地底……

  在民团进门之前,二人手忙脚乱用树根树桩等材料盖住了地窨子口。

  严成淦满院子瞅了一会儿,然后踱到东屋与院墙之间的那堆树桩跟前,他发现,其他地方的树疙瘩,都落满灰土,只有这一堆,似乎刚刚搬动过。他招招手,叫过来三四个团丁,指了指地方,说:“就从这儿下手。”

  团丁们开始搬动树桩。照这样子,不出两袋烟工夫,地窨子口就会暴露。抓不到佟林那是肯定的,结果一准是抓到佟林媳妇。这同样是个立功机会。对于佟家夫妇来讲,一样面临杀头的危险,到那时候,老大佟升是保不了他们的;不仅保不了,恐怕连他自己都得搭进去,落个革职查办,前程毁了!

  这光景,佟贵海越发紧张,想给烟袋锅点火,却怎么也点不着。严成淦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笑呵呵道:“老前辈,别硬撑啦!晚辈给你说清楚——他自己出来,和我们把他掏出来,那是不一样的!现在你叫他出来,还不算晚,老老实实跟我走,我保他没大事!”

  佟贵海心里七上八下,他盘算,如果姓严的真保她不死,那么不如这就下去把她背上来。这些人就是不来找人,看那样子,她也活不了几天,让姓严的把她带走,给她治伤,让她活下来,总比眼看着她死在家里强吧?……

  眼看佟贵海顶不住,半天没吭声的佟乔氏发话道:“家里没人就是没人,喊我家佟升回来,让他给你说!”

  严成淦怕的就是佟家老大回来,毕竟他是堂堂国军中校营长,把人抓到手,就不怕他了,抓不到人,那就麻烦,因为佟升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于是,他一挥手,又上去几个团丁,眼看就要接近地窨子口……

  也是天不绝人,就在这当儿,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几匹马在大门外停下,原来真是佟升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