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尹学芸:献给父亲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09-30

  

  难得有个清晰的梦被记住,梦见的却是父亲。我不停地拍着父亲的后背,试图安慰他。他活着的时候,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疾病,因为种种难以言说的苦难,拍拍他的后背。可这样的想法一直也没有付诸实现。他是1999年去世的,如果活到现在,我想我是会有勇气的,就像梦里一样。

  《岁月风尘》这本书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便心心念念要捎给父亲。梦由心生,这便是由来。还因为,有写这部书的想法时,父亲还在我们身旁,我曾经把心事念叨给他听。随手打开日历,居然是中元节。平日父亲从不来打扰我,这样的日子来到我的梦里,我不会无动于衷。手里只有一本样书,放进包里。抽屉里翻出一只火机。车里有酒。还需要什么?不需要了。我知道,父亲不需要了。驾车仓促地上路,心没来由地紧张。其实还是有种急迫感,就像马上要面见的父亲还活着一样。腿摔伤后,他经常在门口迎接我,脸上的笑纹像葵花一样盛开。一路都在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十九世纪末法国的上流社会,有诗意的奢靡和粉色的魔幻。他们每天的日子是这样过的:社交、调情、看话剧、传播小道消息、喝红葡萄酒、攀附权贵。努力不去想有关父亲的事,可紧张的感觉一波一波地涌来。车拐上桥头,我把耳机关上了。停好车,提了包来到了河堤拐弯处,父亲就住在河套地里,面对着一湾亮晶晶的河水。

  “一万只蝉井然有序的声嘶力竭”。这是早年间我小说里的句式。还有这样一句:“空中飞翔着许多燕子,把天空点缀得千疮百孔。”那个时候父亲还年壮,曾经被这样的语言逗得哈哈大笑。如今这样的场景又再现了。我说的是蝉,它们起劲地叫,是担心时令已过立秋,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好歹它们也是经过了岁月的,虽说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我低估了夏日蔓草的力量,它们俱长得生机勃勃,身量甚至高过我。披荆斩棘过去,我把书和酒放到父亲的墓前,通红的封面像流动的血,莲花从纸页上剥离,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飘动,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忧伤。“为家为国倾尽一生。”封面上的这句宣传语,不单是在介绍主人公李勋和李荃,在我的心里,这还是父亲的写照,是天下所有父亲的写照。你的,我的,他的父亲,哪个不是这样呢!我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大声朗诵给父亲听。我是想用自己的声音压过蝉的嘶鸣,好让父亲能听清楚。如烟往事潮水般退去,天地突然有了一种大安静。蝉也有累的时候,而且整齐划一。只有我的声音撞击着自己的耳鼓,在天地之间奇妙地回旋。我一页一页撕掉那本书,点燃。火光中有父亲的一双眼,贪婪地舔舐那些文字。父亲是多喜欢文字的人哪!父亲格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从小能转两句诗文。甚至能蒙对两个篆体字,都让他自豪得不得了。

  所以在我的心里,不论这本书什么时候出版,都是献给父亲的。他是有人性光芒的一个人。只要能帮助到别人,总是不遗余力。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村里人说起,全村那样多的人家,没有哪户人家的房子他没搁过手。谁家有工程,总是最先想起他。他天生会干属于农家的所有活计,瓦匠、木匠,织席、编篓,让母亲自豪了一辈子。可他脾气暴躁,疾恶如仇,对人对事不讲方式,也得罪了不少人。这让家里人多了许多难堪。父亲的晚年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连笑容都有了歉疚的成分,让我的心里特别不好受。他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有一个大胃口。在我家吃饭时,总要看母亲的眼神,唯恐自己吃多了。他羞愧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孩子。周围的野艾蒿密不透风,裹着夏末的潮湿和溽热。我在草地里站起身,四野空茫,久违的太阳终于钻出了云层。父亲,你能看见我么?

  当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写一本书的时候,写一本书献给他,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动力。只是没想到这本书一直在心里,隐藏了很多年。断断续续抻扯出人物和故事,竟然用了这么久。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对我的业余文学创作稍有微词。乡邻说我点灯费油的时候,他只是用忧伤的目光注视我,什么也不说。家里新盖了房,他用木板给我做了简易书架放到柜子上。用胡刷头做了衣架钉在墙上。一盆月季开得蓬勃,他搬到了我的屋里,屋里马上香气四溢。最后,又把吃饭的圆桌搬进来,给我当书桌,桌子前放了把折叠椅。这都是一天发生的事。我们搬进新屋,父亲一整天都围着我的需求转,把他能给我的统统给我。我最早的小说处女作《独身女子宣言》就是在那个时期完成的。岁月逶迤,带走了很多东西,惟带不走我们对家国和亲人深沉的爱,我始终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