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陈希我《心!》:以极端化的叙事探寻人性的最深处
来源:本站 | 作者:刘小波  时间: 2019-09-25

  陈希我的书写一向简单而粗暴,直抵灵魂和人性深处,新作《心!》(《收获长篇专号》2019年春卷)同样如此。小说用极端化的叙事手法直抵人性的最深处,书写人性的复杂性与多样化,揭秘躁动不安的灵魂。无论是叙述视角、人物性格塑造还是欲望的呈现,都有一种极端化的趋势。小说的引子是日籍华人林修身随代表团回国,因表示财产“裸捐”祖国,受到政府重视媒体关注,激动之下“心碎”去世。“我”作为记者开始追寻他的生平。这一追寻的过程,揭开了多段被尘封的时光。极端化的叙事是陈希我一贯的写作模式,延续到这部作品里。通过极端化的书写,撕碎掩盖在历史之上的遮羞布,拷问灵魂的深处,充当审判官的角色,审判现实中的一切。

  小说的叙述视角之多构成了视角的极端。由一个人串起一段历史,小说通过采访的形式,设置了多重的叙述视角,不同的视角建构起了立体的人物形象。不同立场、不同视角的人物的讲述互相缠绕,互相矛盾,但又互相交汇,最终编织了日籍华人林修身的人生故事。在小说的开篇,林修身完完全全是一位伟岸的成功的商人和爱国人士形象,随着记者的挖掘,林修身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林修身原是中国东南沿海的疍民,孤身流落到日本。叙述者“我”采访知情人,通过对最初收留他的餐馆老板的儿子林北方、长谷川家女仆照子、船长坂本、同事森、苏门答腊华人女孩李香草、苏门答腊美军俘虏佩恩等人的实地采访,串起了他的一生。被讲述者林修身也在阴阳界掊心自述,坦白自己罪恶,申辩身不由己,自己一生在战争、情欲、爱恨、身心之间撕扯无法安宁,所以晚年才用“裸捐”为自己洗罪。他少年时确实曾受施洗,但那只是出于生存的功利目的,现在他要忏悔,用绝对标准拷问自己。当“我”和他都沉浸在忏悔的坦诚中,他已在阴间的妻子香织出来戳穿:这忏悔也不过是自诩的策略,这心也不过是幽深的“容器”。

  通过不同的叙述视角,林修身的身份就变得十分多元化,在一些人看来,他是苟活者、寡廉鲜耻的小人、投机取巧的市侩,但在另一些人眼里,他是一心向好的英雄、卧薪尝胆的人、一个让人很舒服的中国人……在众人讲述之后,林修身那破碎的、被卡在阴阳二界无法归依的心血淋淋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林修身是极为复杂的,身份的焦虑伴随了他的大半生,就连名字都有“U”“呦”、林光、长谷川光、长谷川龙等多个,身份方面,丈夫、情人、商人、战士、民族英雄、汉奸这些身份伴随着他、纠缠着他,而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也是一种身份的指认:他力求摆脱汉奸这一身份,身份的过分多元让他的灵魂始终无法安宁。

  在人物性格描写方面也是一种极端呈现。一方面,林修身是一个极端的人,自私自利、为利益而活,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具有漫无边际的欲望,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被时代裹挟的人,似乎一切的恶行都是出于迫不得已,他不断忏悔,不断为自己赎罪。随着采访的推进,发生在林修身身上的故事也不断在发生反转,作者之所以采用多重的叙述视角来回溯个体的一生,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深度怀疑。当然,在叙述林修身的同时,每个人既是在审视别人,也是在审视自己,包括采访者“我”,只不过为了替自己开脱,掩盖了某些事实,夸大了某些事实,但是叙述者是心知肚明的,这也是一种审判。加上采访的同时,叙述者再次目睹了中国几十年的种种现实,越来越能感受林修身的复杂性,对其行为模式有了更深的理解。

  小说在主旨上延续陈希我一直以来坚持的灵魂的终极拷问与人性的深度探寻。开篇即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人心,是陈希我关注的核心问题。陈希我的书写是极端而粗暴的,他追去一种暴力美学,因此小说采用的技巧也较为复杂,多重叙述视角的采用,以阴间的采访为代表的非自然叙述成分的加入,以绞肉机、心碎、自宫为代表的极端化叙事等等,让小说的张力倍增,同样也让小说的主题表达得到进一步深化。小说将事件的表象直接呈现出来,所蕴含的东西却要慢慢品味。

  有论者指出,陈希我从不满足于讲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那里,那些情节不过是事物的表,他所感兴趣的是故事的内核。他关注身体与人的关系,探讨灵魂的内面,并且从不会采取温和混沌的态度。不温和不混沌的深化就是极端化,尤其是对欲望的极端呈现。对肉体的着力是对灵魂的深度探析,很大程度上上,他是粗暴的,他热衷拷问人性。小说充满了浓郁的象征意味,心、心碎、绞肉机、自宫等与身体和身体相关的器官和行为,都具有深意,肉身的痛苦与灵魂的痛苦有了关联,陈希我是对身体有非同一般热情的小说家。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与身体有关,正是这种执着和着迷,最终成就了他的写作。身体叙事在他的笔下呈现了多种可能,又或者说,这位作家推动了当代身体叙事的发展。

  小说多次写到性,而且都比较变态和畸形,特别是林修身极强的性功能,由此带来的一系列严重后果,在家庭生活中,他看起来更像是长谷川香织这位日本小姐的性玩具,为了发泄,为了报复,他找情人,作为富有的男人,林修身去S/M店寻求折磨和快感。关于这些极端变态的心理之前在他小说中也出现过,这些描写都在指向一种肉体的累赘性,通向了人类悲剧的根本原因——沉重的肉身。沉重的肉身成为小说讨论的一个重要母题。身体与灵魂、身与心分离、融合构成了小说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

  陈希我的小说还扮演了审判官的角色。伟大与平庸、善与恶、好与坏,责任、正义、道德、信仰都被放在灵魂的审判台上审判,这不再只是单纯的拷问,也不再只是一个人的自白,这是对所有人的拷问。加之极端化叙事的冲击力,阅读这样的作品,作为读者很难不受到触动,甚至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曾在试图掩盖些什么。极端化的叙事手段不仅仅是技法的需要,而是思想表达的需要,陈希我的小说一惯有着深刻的思想性。而这些极端化的叙事手段正是把现实撕碎给读者必然表达。在灵魂的深度撞击中、在感官的强烈震撼中,感知事情的真相,穿透表象背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