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6日 星期二
捉影(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苏怡欣  时间: 2019-09-20

  

  第一折

  三更鼓响过,柳生才堪堪赶到客栈。他原想在城隍庙凑合一晚,急雨却叫他失了方向,只好缀在一伙胡商后面进城。客栈檐下红灯高挂,将匾上“凌云楼”的墨迹晕开。门扉半掩,昏暗的大堂里歪斜摆着四张方桌和十数张条凳,仅一豆油灯立在柜台上绰绰地燃,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正倚着柜台假寐。

  小二招待过胡商,刚发现柳生似的笑迎:“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柳生伸手在行囊里拨了两遍剩下的铜板,摸出几枚推到灯下,低眉道:“来一壶热茶。不知可否借间下房一眠?”小二斟过茶,把铜板拢到掌心掂了掂。“刚够茶钱,”他将铜板掖进怀里,“算我自作主张留你,改日爷高中了可别忘了小的。”柳生忙作揖称谢。

  此时雨势已歇,风倒是紧了,绵绵的雨舌直往大堂里送。胡商喊小二关门,小二不肯,说掌柜的吩咐要多招呼几个夜来客。柳生一会儿用茶碗焐手,一会儿拧身上的湿衣,听胡商吃酒闲谈,直到一段小调由远及近飘进大堂——那是男人的嗓音,被夜雨浸染出几分旖旎,古怪的声腔里不知淬进了多少乡音。胡商见闻广,当即辨出唱的是“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老”四句。小二闻言三步并作两步,抢在那位来者进门前闩了门。

  “你小子,这会儿倒是机灵了!”一位胡商取笑。来者敲不开客栈大门,到窗边骂起了店家。小二亦不示弱,叉腰抻脖秽语不休。通过窗纸上的投影,柳生隐约看出屋外是一名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吵了两句后男子砰地坐在自带的木箱上吹起了唢呐,惊起客栈内一阵骂声。小二气不过,到后厨舀了一瓢刷锅水开窗一浇,男子被淋得呛咳连连,终于骂骂咧咧地提箱走开。

  见柳生和胡商脸上颇有几分不忍之色,小二赔笑解释:“各位莫怪,小的非铁石心肠,实在是掌柜的吩咐过了,这‘影祸’晦气,不可不避!”

  “什么影祸,越说越离谱了。”一位胡商轻嗤。

  小二指指屋梁:“天家事体,小的也不敢多说。”胡商自然不依,起哄要小二快说。小二得了胡商的赏钱,这才嬉笑地开了口:“前日贵妃之父严相谋逆作乱,牵连满门。今上与贵妃鹣鲽情深,有心饶她,谁想严氏羞于苟活,三尺白绫自绝了性命,让今上感怀不已。内侍庄公公遂重金召影师入宫,叫影师演贵妃影戏为今上献舞,以慰圣心。可这伙不要脑袋的影师却偏叫那贵妃影人在帘后端坐垂泪,辩称该影人不受签手所驱,引得今上大怒咯血。”

  “那伙影师呢?”胡商好奇。小二呵呵一笑,龇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连那内侍庄公公也一并折了进去。”

  酒过三巡,胡商们被醉意蒸红了脸,以箸敲酒杯,哼起胡地旋舞曲。小二起了谈兴,喋喋不休地侃起天子和贵妃于宫墙内纸鸢传情的艳事,又说贵妃尤擅歌舞,身姿轻盈若飞天仙子,天子命宫人在贵妃起舞时放起纸鸢,贵妃舞步能踏纸鸢而不落。小二被灌了两圈酒,说起的就是更幽深的香艳秘辛了——譬如贵妃胸前那串落梅——小二言之凿凿,前丞相夫人有孕时曾梦见一玉面男子以花掷她,她闪躲不及,任花枝刺伤前胸,故而严氏女坠地时胸前便有一道血痕。幸而天子擅丹青,将此血痕点染成一株落梅,以丹砂刺之,这才令贵妃娘娘不再为胸前微瑕自伤。这样香艳的秘闻让胡商吹起了口哨,口中淫词艳曲不绝,还说起了行商路上听闻的风月奇事:一伙歹人在山路遇上了一名孤身上路的女子,女子护着行囊不放,歹人大怒,夺过行囊将女子扔下了山崖,再打开一看,行囊里不过三两张与情郎的往来书信罢了。众人自是唏嘘不已,议论声越来越高,吵得其他住客下楼破口大骂,大堂里这才消停些。

  小二又给胡商温了一壶酒,肘了肘静坐一旁的柳生:“公子有何高见?”

  柳生似是困倦已极,驴唇不对马嘴道:“乱社稷者、妄言怪力乱神者合该伏诛,今上圣明!贵妃节烈知大义,可惜!”

  小二和胡商笑倒了一片,小二笑够了说道:“小的带公子歇下吧,可别污了公子清名。”柳生谢过,跟在小二身后到了柴房。

  柴房没有灯火,小二再三叮嘱柳生不得生火,好在屋外风停雨收,柴房不至阴冷得过分。柳生阖上门窗,大堂里的浮浪声听来已十分邈远了,他靠在行囊堆成的枕上默诵《论语》,却难以成诵。他推想是今夜被胡商和小二的孟浪之言勾得意动,火气憋得烧心,遂将手伸进亵裤之中,努力回想屈子对山鬼的形容,一反常态地起不了兴。他索性摸出竹笛,胡乱吹了两声,恍然看见窗纸上多了一道缓缓起舞的倩影。那道影子舞得生涩,一把纤腰在耸胸宽袖的映衬下掐得分明。柳生笛声扬起时影子将水袖送出,笛声落下时影子又以袖遮面,还不时踉跄地停下,似在思忖着下一步该是跳步或旋步。柳生不敢推开门窗,更不敢将笛声停下,怕惊扰了院中独舞的小娘子。他浑身燥热,眼睛贪婪地锁住那道影子,气渐渐喘得浊了,笛声也越发刺耳起来,将破未破。柳生暗忖着这口气该断了,笛音一破当即推门而出,大喊“留步”,正撞上被扰了清梦的胖厨子的猪肝脸色。

  柳生被厨子抓着领子提了起来,正好能借着这高度看看院内景象。院中空无一人,连积水也平静无澜,耳边是厨子喷射出的要将他大卸八块的狂言,那好似花枝刺破美人胸的残破的笛音已经消散。夜风顺着他悬空的下摆钻进来,他才察觉裤内已是一片湿黏。

  翌日天刚亮,小二就来撵柳生,叫他投宿在附近的永安寺。柳生还惦念昨天夜里的艳遇,问小二客栈里可是住了哪家的优伶舞姬。小二先是困惑,然后恍然大悟,促狭一笑,挤眉弄眼地给柳生指点了城内几处实惠的娼馆戏楼。柳生还想再问什么,小二已在掌柜的呵斥声中猫着腰开始打扫了。

  正是雨后料峭时候,柳生的白色长袍被湿气浸出了浅淡的灰蓝色,只好加紧了脚程取暖,无意流连长街上次第摆出的稀罕玩意和春衫单薄的卖花少女。

  ……

  【全文刊载于《花城》2019年第5期】

  作者

  简介

  苏怡欣,1994年出生于福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学生,有诗歌发表于《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