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月亮在敲门吧，门一开，进来的果然是一轮明月。

　　门外是天，门里是地。仙人在门外，凡人在门里，但门里门外一抬头，都能望见月亮。这其实是一幅画：《石门夜月图》，月是中秋月，朗朗的圆。打我记事起，此画就是外爷家厅堂主墙正中的五尺江山，直至外爷、外婆相继仙逝，舅舅才轻轻把画收起。

　　小时候，我并没读懂《石门夜月图》，只觉得画中的石门山高大得很，盘腿论道的仙人淡定得很，依山错落的殿宇悬乎得很，而月，也就是个月罢了。可外爷告诉我：“此画一挂，世事其中。”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很久以前，人宗爷伏羲和人宗婆女娲兄妹二人在天水结为夫妻，一个演绎八卦教人耕织，一个抟土造人繁衍人丁。可是每到夜晚，却迟迟不见月亮，人们在漫长的暗夜经常惨遭洪水猛兽的偷袭。后来，女娲发现月亮被天水东边的石门山所阻，便请来盘古，用斧子把石门山劈成两半，月亮得以从石门复出。再后来，轩辕黄帝的玄孙女嫦娥为了答谢天水老百姓，经玉皇大帝许可，常带领天女们给天水散花，还邀来仙人们在天水与民同乐。天女散花处，就是后来的麦积山；仙人聚会处，就是后来的仙人崖。时至今日，嫦娥每天晚上都会准时从石门进来，把月光洒满陇原大地……

　　故事伴着当晚的月，小院的石榴树下一片清辉，月华如碎银散玉般在我们身上流淌跳荡，晶晶的亮。我说：“这月光也是从石门那边来的吧？”“那当然的。”外爷说。一时间，连南房前的石阶、北墙下的葡萄架、东边的柴房、西屋窗前的三弦古琴，似也平添了几分说不清楚的神秘意味。后来我倒是想清楚了，可能是清雅，或者高贵。

　　外爷满肚子都是《山海经》《拾遗记》啥的，但在儿时的我看来，这个石门夜月的故事多少有点玄了。嫦娥是普天下的嫦娥，仙人是芸芸众生的仙人，咋偏偏就青睐一个小小的天水哩。外爷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来：“没有天水的伏羲爷一画开天，小小晚辈嫦娥往哪儿奔月去？”

　　我这才知道，外爷祖上乃书香门庭，民国初年家道落败。其时外爷的祖父为躲避战乱匪祸，曾多次避难归隐石门，两位哥哥从军关外，也不知所终。有一年，外爷徒步百里亲往石门寻祖访亲，才知宗亲入陕，外爷顿时大放悲声。有位道士同情外爷遭遇，遂从文昌阁取出亲手绘制的《石门夜月图》赠与外爷，外爷则给道士们吼了一遍秦腔《伍员逃国》。外爷说过，有了这幅画，那些颠沛流离、浴血疆场的亲人们，就像在着的，明月从石门进来，一照万里，终归能照到他们身上。

　　外爷对月亮的感情，从他给后辈们取名设字就看得出来。他养育了十个儿女，其中我母亲和两个姨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娥”字，后来母亲自作主张把名字改得时尚了些，惹得外爷很不高兴，叹曰：“人世如夜路，无月不行。”

　　少年时代的那个初夏，我终于以旅游者的身份，走进了石门。

　　这才获知，石门夜月乃“秦州八景”之一。所谓石门，其实是南北对峙的两座千仞高峰，确如两扇顶天立地的门扇。两峰之间有凌空飞架的原木廊桥，疑似天上云岚，名唤聚仙桥。南峰之巅有玉皇阁和三官殿，北峰顶上有无量殿、灵官殿、文昌阁、三清殿和钟楼。另有北峰、麒麟峰等大小群峰拱卫“二门”四周，如槛，如窗，如阶，如轴。麒麟峰的崖翼处有两个洞，一洞名唤盘古洞，内供女娲娘娘，另一洞据传乃药王孙思邈游历之所。史载，石门作为道教圣地，鼎盛于南宋，足见道家遗风可追溯更久更远。从殿宇内供奉的仙人名号看，似能找到外爷所讲故事的来路。此路，直通那幅《石门夜月图》。

　　攀爬至聚仙桥头，现一亭，亭匾由清代天水文人张世英所题，曰：陇月先得。

　　好一个陇月先得！我的思绪如火凤赤焰，在外爷的故事里直奔云霄。

　　可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导游时，漂亮的导游却笑了：“不对！太不对啦！嫦娥可不是省油的灯哩，咱有铁定的故事哩。”所谓铁定的故事，大致意思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八月十五日，饮酒过量的嫦娥、八仙一行赴蟠桃盛会，途经石门山，嫦娥因酒力发作东倒西歪。时值百姓赏月，为了遮掩嫦娥出洋相，八仙分别从黄山、泰山、峨眉山、华山、青城山度来峰、松、石、土，布置成秀丽的石门山遮挡月光。这事让吴刚恼羞成怒，挥斧把石门山劈为两半，嫦娥乘机逃回月宫……导游不忘补充：“咱石门，可是集天下名山之美于一身哩。”

　　导游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却让我犯了迷糊。故事中神圣的八仙是否在糊弄百姓，美丽的嫦娥是否不守规矩，耿直的吴刚是否一错再错，的确考验我的智慧。至少在我看来，石门夜月的清雅、高贵与神秘性被导游一风吹了。而且，故事本身不仅与殿宇内供奉的仙人们对不上卯，也与“陇月先得”的要义离题万里，所谓“集天下名山之美于一身”更是让石门的妙处反而变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尚无勇气借《石门夜月图》一辩，毕竟作为画主的外爷，不过是一位读过私塾的庄稼汉罢了。

　　从石门归来，我把导游的故事讲给外爷听。他久久凝视《石门夜月图》，半晌才开腔：“导游，是做啥的？”

　　“专门引导游客读懂石门夜月的。”

　　“只要不是月光下讲的，就随她吧。一个人一个月。”外爷叹一声，“陇月先得啊！”

　　身在异乡，我倒也常去天水，却再也没去过石门。只怕进得了石门，却走不出那幅《石门夜月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