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李修文:鱼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08-22

  

  半夜里他就醒了,醒过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哪怕他只有九岁,瞌睡也并不容易将他击倒。他一直睁着眼睛,终于等到了天亮,所以,等到母亲前来叫他起床的时候,他早已穿好了新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等候着母亲了。

  要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是啊,今天,他终于要吃上鱼了——两年前,他的父亲竟然有机会上了大学,为了早日还上父亲念大学欠下的债,母亲只好在城里的毛纺厂打零工,所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寄养在姑妈家。姑妈家太穷了,能够下河捞鱼的男丁跟他一样,都还远远没有长大,如此,一年到头,他都没吃上过一条鱼。

  他真的非常想吃鱼。在学校里,他每隔几天都要编造一个关于吃鱼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在他唾沫星子飞溅的讲述里,鲇鱼鲫鱼鲤鱼黄辣丁,这些鱼,全都被他吃了好多遍。何以如此呢?那是因为,不如此,孤家寡人的他就有可能遭到殴打,可是现在,你们这些没吃过鱼的人,真的有胆子敢殴打一个三天两头吃鱼的人吗?果然,自从他开始在一遍遍的讲述中吃上了鱼,他便几乎再也没有挨过别人的拳头了。

  他讲述过的每一种鱼,他全都烂熟于心。放了学,他总是一个人狂奔两公里,去集市上看各种各样的鱼:鲇鱼的头是扁的,嘴巴格外大,一旦搅动起来,动静也格外激烈;鲫鱼最普通,自然用不着多说;鲤鱼身上最漂亮的,是它们的鳞,红的,黑的,彩色的,全都有,他数过了,每一条鲤鱼,都有三十六片鳞;他最喜欢的,是黄辣丁——哪怕已经被关押在了集市上的鱼池中,它们还是动辄就游动了起来,一边游,还一边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叫声,看上去,就像一把把喊叫着的匕首。

  所以,今天是个大日子。昨天晚上,母亲已经许诺过他:今天,一定要让他吃上鱼。为了省钱,今年的春节,他的父亲并没有回家过年。对此,他当然充满了失望,因为父亲在上一个春节里曾经告诉过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会亲自下河捞鱼。现在看起来,已经变成了一场空。但是,今天是大年初一,他和母亲,要出门去给亲戚们拜年。母亲喜滋滋地告诉他,她手上有三包拜年用的红糖,每一包有半斤重,这三包红糖,她会将它们用来给三家最有头有脸的亲戚拜年。按照母亲的估计,在其中的任何一家,他都能吃上鱼。

  好吧,赶紧出发吧。天才蒙蒙亮,他和母亲,带着三包红糖就出发了。为了绝不耽误第一家亲戚家里的早饭,他和母亲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小路。一路上,坟茔耸立,连绵不绝,他们便在坟堆与坟堆之间穿行。要是在往日,不管是母亲,还是他,都是断然没有胆子来走这么一条路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两个都胆大包天,都不觉得坟堆有什么好害怕的。特别是母亲,平日里,她没有他走得快,今天,她却动不动把他抛在了身后,还一遍遍地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不管跑得有多快,他们的美梦,终究落了空——紧赶慢赶,时间尚在清晨之中,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然而,作为大户人家,亲戚家的院子当中已经站满了前来拜年的人。他和母亲,堆了一脸的笑,在人流里站了好半天,根本没有人来招呼他们,他却一眼看见,堂屋里的两桌流水席就要开了,两条烧好了的肥硕的鱼,已经分别在两桌流水席的正当中摆好了——刹那间,他变得紧张,一边眺望着那两条鱼,一边听见了自己不断吞咽唾沫的声音。抽了个空子,母亲终于飞快地跟上亲戚家的女主人,半秒也不停地呈上了三包红糖中的一包,接下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被主人带到流水席上坐下,他离那两条鱼,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了。可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接过那包红糖之后,女主人不耐烦地将其扔在了屋檐下的一只箩筐里,然后,他们被女主人带进了厢房。在那里,也有一桌席马上就要开了。

  厢房里的那一桌上,并没有鱼。他当然不死心,几乎没动筷子,不断朝着厨房的方向张望,始终都在期待着一条烧好了的鱼端上来,可那烧好了的鱼,就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说什么都不肯现身。直到所有的菜都上完,他清楚地知道,不会有鱼端上来了。他也没有去问母亲鱼为什么不来,因为他大致已经知道,对这大户人家来说,厢房里围坐的这一桌子人,全都是他和母亲一样的穷亲戚,所以,鱼,是断然不会再上来了。所有的穷亲戚们对此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全都嘻嘻哈哈地笑着,吃了一碗白米饭,再去添另外一碗。后来,他也去吃白米饭,眼神无意中触碰了母亲的眼神,母亲却赶紧低头,去吃白米饭,吃上两口了,又跟身边相识的人笑谈了起来,就是不看他。到了这个地步,他便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吃上几碗白米饭——鱼没吃到,那么,白米饭一定要吃好。没想到,母亲却突然离了席,一把拉起他就朝外走。

  在前往第二家亲戚家的路上,母亲故意走在了他身后,他知道,那是她在偷偷地哭。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抬头去看刚刚从云层里浮现出的朝阳,朝阳红彤彤的,因此,被它照耀的一切都是红彤彤的。可能是被自己一脸红彤彤的光给鼓舞了,他突然对自己马上就能吃到鱼充满了信心,大步大步地朝前走,而母亲却在骤然里变得大惊失色,三两步奔到他身边,二话不说,拽着他就跳下了路边的沟渠,埋伏好,再也不露丁点端倪。刚跳下去的那一瞬,刺丛戳得他的脸上和手上都生疼不止,他刚想问一句母亲为什么,母亲却紧张得要命,不由分说便捂住了他的嘴巴。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过来母亲何至于此了。透过刺丛的缝隙,他看见:眼前的小路上,一辆自行车正在飞快地向前,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和母亲的债主——昨天下午,债主刚刚去找母亲要过债,没有要到,临走时,还生气地将母亲递过去的搪瓷茶缸扔在了对面的砖墙上,叮叮咣咣地,那只搪瓷茶缸被碰掉了好多瓷。

  现在好了,债主走远了,他和母亲,又可以继续前往亲戚家了。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惊吓,母亲似乎是一下子想了起来,她可不止只有一个债主,所以,做贼一般,每往前走几步,她就要回头去张望一阵子,只要对面或者身后来了自行车,她便吓得又要躲到沟渠里去。他也只好跟着母亲先是饱受了惊吓,又对幸亏遇见的不是债主而感到天大的庆幸。

  要是说起有头有脸,刚刚去过的第一家亲戚,其实是远远比不上第二家的,这不,还隔了老远,他和母亲便听到第二家亲戚的场院里传来了唱戏的声音——在此地,无论老少长幼,不管你去问谁,过年时能够请一个戏班子来唱戏,这也是皇帝一般的生活了。一听见唱戏的声音,他和母亲都为之一振,全都小跑了起来:如果,只是如果,能吃上一条鱼,再去看一场戏,他简直再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终究还是过度想象了即将到来的场景——在亲戚家门口,看着母亲呈上去的那包红糖,亲戚干脆没有收下,相反,对方随意便从门楣上挂着的一只布袋子里掏出了两包糖果,再慷慨地将它们放进了他的口袋里,意思是:你们不用进门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但他还没吃到鱼,不想走。这一次,母亲似乎更不想走,讪笑着,又不知道该说上句什么,僵持了一小会儿之后,亲戚便直接对他和母亲指点起了戏台,连声说:去看戏,去看戏。

  虽说他才只有九岁,但是千真万确,他是喜欢戏的。平日里,只要来了戏班子,他无一回不是追着看,所以,在戏台下、人流里,他不断地说服着自己:忘了鱼吧,来,好好看戏。说着说着,他就真的忘记了鱼,母亲也似乎忘记了鱼,两个人一起好好看戏。可是,要命的是,过了一会儿,一折唱完,简易的幕布拉上,稍后又拉开时,台上两个演员的戏袍上,竟然全都绣满了鱼。真是要命啊,自打看见戏袍的第一眼,他和母亲,就像是被针扎着了,又像是被火烫着了,慌忙对视了一下,又更加慌忙地躲过了彼此的眼神,再去看戏。突然,他发现母亲不见了,于是,他离开了看戏的人群,去找母亲。

  远远的地方,母亲又在讪笑着给亲戚递上那一包红糖,对方执意不要,在讨好的间隙,母亲甚至局促着伸手,掸掉了对方头发上沾染的一丁点棉絮,再局促地缩回手,一笑再笑,突然又想起红糖还没送出去——这一回,狠狠地下了决心,狠狠而生硬地将那红糖塞在了对方的手中,哪知道,对方竟然直接将红糖扔在了地上,掉头就走了。

  然后,他看见,母亲对着地上散落的红糖愣怔了好半天,突然就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朝他走过来,那真的就是嚎啕大哭:仰着头,不顾任何的体面,眼泪流了一脸,也不擦。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从来都不记得母亲有过这样不体面的时候,相反,她特别要体面,比如此刻,他的身上就穿着一套她连夜做好的新衣服。所以,他被母亲吓坏了,赶紧跑上前,想要牵住母亲的手,母亲却没有理会她,非但没有将哭声压制下去,那哭声,反而还越来越大了。看戏的人都不再看戏,转而来看她哭,这样一来,追上来的亲戚就不干了,连声斥责着母亲:你这个样子像话吗?年年都不要你再来拜年,你非要腆着脸来,我们有什么办法?丑话说在前头,不是不让你的儿子吃鱼,一条鱼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白了,是我们找人算过命了,东南方有亲戚败我们家的运,你们家,就是在东南方。听明白了吗?不是不让你儿子吃鱼,是怕你们败了我们家的运!

  显然,母亲的不体面,都是因为他想吃鱼而起,所以,看着母亲不管不顾地朝前走,他想追上去,又不敢追上去,直到母亲一个人走出去了好远,他才勉强奔跑着,重新来到了母亲的身边。

  直到出了第二家亲戚的村子,他和母亲踏上了通往第三家亲戚家的路,母亲才终于不再哭了:最后的希望,全都在手中仅剩的最后一包红糖身上,大战已经在即,哪里还能容得下哭哭啼啼?在一棵白杨树底下,母亲跟他定下了大计:等一会儿,到了第三家亲戚家,只要席上有鱼,他就什么都不管了,只管往席上坐,只管吃鱼,了不起,她到时候会当着亲戚的面教训他一顿,不过不要紧,就算打上两耳光,他也好歹吃上了鱼。

  他的确想吃鱼,但是,他也不想像母亲跟他说好的那样去吃鱼。所以,在白杨树底下,他想了一会儿,径直告诉母亲:他不想吃鱼了,现在,他想跟母亲一起回家。没想到的却是,母亲在瞬间里暴怒了起来。母亲暴怒着对他说:今天,他必须吃上鱼。如果吃不上,他就别想回家。面对母亲的暴怒,他还在继续寻找着合适的词来劝说母亲,母亲却兀自向前,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第三家亲戚,说起来,其实是离他和母亲最近的近亲,也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和母亲想象的一样,果然,堂屋的正当中,即将开始的酒席上,不仅有鱼,甚至还有两条鱼:一条是鲤鱼,另一条也是鲤鱼——他了解鲤鱼,他知道,不管什么颜色的鲤鱼,它们的身上都有三十六片鳞。然而,和在第一家亲戚那里遇到的情形完全一样:最后的一包红糖呈上后,他和母亲被带进了厢房,厢房里也即将开席,桌子上却没有鱼。快要进到厢房里的时候,母亲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他看,再用眼神示意给他,堂屋当中的酒席上还有几个空位,意思是:他得赶紧跑进去,先占下一个位置再说。

  在母亲的逼视下,他只能慢腾腾地朝着堂屋里走,没走两步,主人从堂屋里大呼小叫着奔了出来,他以为,这大呼小叫是对他来的,一瞬间,胆子都快吓破了,魂魄都快吓没了。哪知道不是:院子里,来了一位贵客,不知道是什么人物,但显然是个大人物,主人的惊呼,其实只是对那大人物的礼遇。随后,几乎所有人都从堂屋里奔出来,一个个围绕在大人物的身边,握手,递烟,问候父母,酒席就这么延后了。所以,他站在人流里,全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既不敢继续向前,又不敢退回去,只好悄悄地躲到了堂屋的门背后,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再也顾不上了。

  还是母亲——院子里的喧嚷之声仍在起伏,堂屋的门背后,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就算闭着眼睛他也知道,这是母亲的手,一下子,他的心放了下来,泪水差点流了出来,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再也不松开,他甚至都忘记了把眼睛睁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渐渐地,喧嚷之声淡了下来,渐渐地,几根结了冰的柳条拂过了他的脸,他这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跟着母亲已经走出了第三家亲戚的村子,来到了田野上的一口池塘边上。

  而母亲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母亲:在池塘边上站着,母亲变得前所未有的呆滞,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她也懒得伸手去捋一下。他叫了她一声,她却根本不作理会,似乎已经忘了他就站在身边,只是茫茫然对着收割后到处都空荡荡的田野发呆。发了一阵子呆之后,她又再去看近旁的池塘和柳树,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但是,他知道母亲一定在想着什么,而且,她在想的,是一件莫大的事:死,还是不死。

  他知道,不仅仅是今天,连同平日里,母亲所有的体面都是装出来的,只是,哪怕前一天晚上她还恨不得要撞墙,到了第二天,体面还是会被她找回来,这一丁点体面,无非是她跟所有的不体面拼尽了性命才夺回来的一丁点,一碰就会碎:昨天,债主砸掉她递过去的茶缸时,差一点便碎了;今天,在第一家亲戚家里,还不用等到他们被带进厢房,当她看见自己的红糖被亲戚扔进了屋檐下的箩筐之时,也差一点便碎了;到了现在,三包红糖用尽,她已经被彻底打回了原形,那一丁点体面,何止于破碎,早早便荡然无存了。如此,她,也不想活了。

  他还知道,母亲之所以总是张望那棵柳树,实际上是在不断张望柳树边上的池塘——对,她想跳下去。要知道,她是个文盲,活到现在,她念过的书还没有他多,到了这个关头,哪有一字半句的话能够安慰她呢?他必须承认,他已经看清楚了:寻死的念头,就像一场高烧,已经席卷了母亲——除了寻死,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她欠下的债,一样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让他实话实说,现在,此刻,跟刚才在亲戚家一样——当那大人物降临,主人开始了大呼小叫——他的胆子早都快被吓破了,他的魂魄早都快被吓没了。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他想起过父亲:唯有父亲突然从天而降,或者远远地从田野上走过来,才能够提醒母亲,父亲毕业的日期就在明年,果真到了那时,日子也总该值得一过了。可是,举目之内,哪里有父亲的踪影呢?

  想要留下母亲的命,唯有靠他自己了。本能一般,他像母亲一样,紧盯着空荡荡的田野,两只眼睛却在死命地搜寻着一件什么武器,似乎只要武器到了手,他便能阻挡住母亲走上绝路。只是,这满目的冻土,冻土上散落的麦秸秆,间或几丛快要被风连根吹起来的芒草,哪一样能算作武器呢?而母亲已经伸手去捋头发了,那高烧里汹涌而来的心意,已经决下了。

  真是谢天谢地啊,在他疯狂地想要叫喊一句,却又不知道叫喊什么的时候,远远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的田野上。虽说隔得远,只有小小的一个黑点,但是他认清楚了,那就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计上心来,他便对母亲喊叫着:债主又来了——几乎是立竿见影,母亲的眼睛还在看向池塘,她的身体却在迅疾里慌张了起来,一眨眼,她便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盗贼,为了逃命,她必须得向前奔逃。到了这时候,母亲才重新成为了母亲,一把攥起他的手,不要命地向前跑。

  刚刚跑过一条通往远处村庄的岔路,母亲突然放慢了脚步,一如此前,喘息着,横了心一般,不仅走得慢了,而且干脆停下,不再往前走。他明白,高烧再次回到了母亲身上,求死之心再次回到了母亲身上,既然如此,再遭受一次债主的斥骂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定,那斥骂还能加重她的心意,可是,这让他怎么办?他只好跑到母亲前面,拉扯着母亲的衣角,一遍遍地催促她:跑啊,快跑啊!

  母亲已经变作了顽石,不管他怎么拉扯,她都始终纹丝未动。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她甚至调转身去,站在道路的正当中,去直面那骑在自行车上的人。至此,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偏偏他又知道,莫大的事情近了,更近了,再看这田野上,这世上,并无丝毫依恃,他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被发落的时刻,而对面的自行车也近了,更近了……他终究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一眼,他便魂飞魄散了:自行车上端坐的,正是父亲和母亲的债主之一。情急之下,他一步迈到母亲身前,妄图挡住她的视线,但他只有九岁,哪里能挡得住呢?所以,他便一边呼叫着母亲,一边蹦跳着,可是,不管他怎么蹦跳,他也跳不到和母亲的眼睛齐平的地方,再看母亲:她竟然烦躁地按住了他,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发落。

  哪里知道,到了最后,一场扑面而来的不堪并没有发生:在他和母亲刚刚路过的那条岔路上,自行车在这里拐了弯,向着远处的村庄行驶而去。那债主显然已经看见了他和母亲,但是,对方却并未有像往日一样对着母亲去怒吼,只因为,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著名的瘸腿姑娘——尽管年岁尚幼,他也大概能够猜测得出,那个妻子死了好几年的债主,正在跟瘸腿姑娘相好当中。所以,就算债主已经早早看清了他和母亲的所在,一再地怒目,紧盯他们看了又看,毕竟瘸腿姑娘就坐在后座上,弄不好,现在,他正好是第一次上瘸腿姑娘家的门,所以,怒火竟然被忍住了,他没有冲着他们径直冲撞过来,而是在岔路上越骑越远。不过,就算已经骑出去了好远,他还在不断回头,死死盯住了他们。

  看着债主远走,母亲反倒难以置信,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要呼喊对方回来的样子,终于没有。呆愣了一阵子,转过了身去,想要朝前走,也就是在此时,他和母亲几乎同时看见了田野上的另外一口池塘:谁能想到,他的一番诡计,加上债主的手下留情,不过是将他和母亲从一口池塘边上送到了另外一口池塘边上呢?不仅如此,一见到池塘,就像定心丸终于吞进了肚子,母亲再也不管别的,拔脚就奔向了它。

  就在母亲快要站到池塘边上的时候,救命的武器找到了——他一眼看见,池塘角落的一大丛芒草边上,竟然丢弃着一张破烂的渔网。一见之下,崭新的诡计好似狂暴的大风,推动着他三步两步跑到了母亲前面,拦住了她,再跟她说:他一直在骗她,实际上,他早就已经学会了用那些被丢弃的渔网自己去打鱼,因此,世上的那些鱼,他也早就吃遍了,不信你听,不信你听——鲇鱼的头是扁的,嘴巴格外大,跟别的鱼相比,鲇鱼只要一搅动起来,那动静啊,也是最大的;鲫鱼就普通了,到处都是,关于鲫鱼,我就不多说啦;鲤鱼身上最漂亮的,是它们的鳞,红的,黑的,彩色的,全都有,每一条鲤鱼,都有三十六片鳞……你说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而母亲一句也没听进去,拨开他,朝着池塘越走越近。他看着母亲,绝望地发现,他和母亲已经全然不在同一座尘世里了,在他和母亲之间,其实别存着另外一座尘世,母亲之别他而去,母亲之一意孤行,其实和对他的遗弃全无关系,她只是在走向她要去的那座尘世——那里有火,正好供母亲去烤热冻僵了的手;那里有雾,正好供母亲藏住所有的不体面。

  他怎么可能就此听天由命,又怎么可能不将母亲拉回到他的尘世里来?最紧要的关头,他再次跑在了母亲的前面,几乎是翻滚着,身体栽倒在了芒草边上,远远地伸出手去,一把拾起了那张渔网。是的,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话只是谎言,反倒沉浸在谎言里无法自拔——池塘就近在眼前,假如,万一,他真的用这张渔网打到了鱼呢?这自然是痴心妄想:那张渔网,其实大半截都埋在湿漉漉的冻土里,大部分都沤烂了,他拼尽了气力,却只拾起了渔网的一角,这尸骨残存的渔网,哪里还能被抛入池塘中呢?如此,到头来,他只好手拿着那一角渔网,再喊叫着向着母亲奔跑回去,母亲已经离池塘只剩下几步远了。

  母亲仍然跟他不在同一座尘世里,相反,别一尘世里的烈火和浓雾好似一只巨手,从田野里伸过来,攫住了她。她似乎是清醒了一阵子,看着朝她奔过来的他,眼神里满是哀怜,但她也拿自己没办法,任由他哭喊着,只差一步,便要跳入池塘中。

  突然,池塘里,一条鱼高高地跃出了水面,又重重地砸下,母亲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在岸边上停下了步子;其后,又有一条鱼利剑般朝着天空迸射出来,再直直地坠落,水面上只留下了小小的一团水花。这突然而至的一幕,让母亲忘记了跳下池塘,也让他忘记了奔跑——他,母亲,两个人,各自都被重拳击中了,呆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此时,他和母亲都不知道,眼前所见只是开始,只是巨大的震惊和奇迹刚刚拉开了序幕。

  稍后,雀跃的信使已经将消息带回了水面之下,短暂的平静之后,仿佛得了统一的号令,霎时之间,鲇鱼鲫鱼鲤鱼黄辣丁,一条条地,全都不请自到,在半空里抛头露面,既旁若无人,又突然给池塘、田野和整个尘世增添了小小的亲热——就像是亲戚来了,哪怕它们全都无法开口说话,也要悉数夺门而出,让亲戚将它们个个都认清楚;又像是一场被托付的安慰:地上的人心里有苦,那些苦,堵在了身体里,哪怕田野再广大,它们也没有流淌和奔涌的地方,于是,水底的鱼,这一回,是它们化作了穷亲戚,即使在水底,也纷纷从角落里现身,虽然百无一用,但它们终究是来了,心里有苦的人在这里,它们也在这里。

  池塘里的奇迹还在继续,更多的穷亲戚自水底被唤醒,又在半空里点头、伸手和作揖。不知道何时,他半跪在了池塘的岸边,其实也是半跪在母亲的身边,但是,他忘了去呼喊母亲,忘了去抱住母亲的腿,只是和母亲一样,在剧烈的震惊里不发一言。渐渐地,他感到母亲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到了这时,他才慌不迭地抬头,恰好遇见母亲正在低头,母亲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紧接着,母亲猛然间席地坐下,紧紧地抱住了他,又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一下子,他也哭了,他知道:母亲回来了,她又和自己来到了同一座尘世里。

  就像是心意相通,既然母亲重新成为了母亲,池塘里的因缘便也尽了——岸边上,母亲终于不再不理会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伸出手去,捋了又捋,捋清楚了,才用自己的脸狠命地去蹭他的脸,等她蹭够了,两个人一起再去朝着池塘里看,这才发现——如同突至之前,刹那间,穷亲戚们全都消失不见,水面上只剩下了正在收拢的水花,最后的涟漪像是被巨大的温柔所安抚过了,一点点恢复了平静,唯有零星的几条鲫鱼,好似贪玩的孩子,不时从边边角角的地方跳跃出来,很快,它们听到了水下的召唤,最后打过招呼之后,再也没有露头。

  唯一的意外是,有一条鲫鱼,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可能是使出的气力太大,一不小心,竟然蹦跳到了岸上,再也无法回去,它只好在地上的冻霜里打着滑,一时伸直了身体,一时又蜷缩着奔向了芒草与芒草之中,可无论如何,它就是无法回到池塘里去。这时候,母亲将两只手都伸了出去,再将那条鲫鱼拾起来,抱在了怀里,就像抱着婴儿时的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差为那条鲫鱼唱上一首摇篮曲,只不过,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最后,可能是突然想起来那条鲫鱼离开池塘的时间已经太长,母亲终于抬起手,将那鲫鱼扔回了池塘中。至此,池塘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世上的一切,全都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之后,天上下起了雪,母亲站起身,牵着他的手,两个人,迎着雪走上了回家的路。不一会儿,雪花就打湿了母亲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头发。

  李修文,1975年生人,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及散文集《山河袈裟》,编剧作品有长篇电视连续剧《十送红军》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春天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奖项,编剧作品曾获大众电视金鹰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