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张作梗:诗九首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9-08-10

裂变的线条


一根带有情绪的线条,

一根闪电,

它的一端藏在云里;

一头埋在我的眼中,我弄不出来。


我眼里有火,

但是火的线条,我弄不出来。

我听见线条哔啵燃烧后留在眼里的

血丝,我弄不出来。


我躺下,那线条从我眼里爬出,

捆住了我的身体;

我的呼吸中有线条摩擦的声音和

压迫,我弄不出来。


一根绳索燃烧后留下的灰迹,

一根杯弓蛇影,

是生命峡谷中的空中索道吗?

可是,它深隐如命运,我弄不出来。


我体内堆满了线条和它们

焚烧后留下的残骸。

每一根线条都通向血管并引发着

血的病变,可是我弄不出来。


2017-12-26 初稿


玻璃缝隙


早起擦窗户。

玻璃上积满风吹的痕迹和鸟鸣。


第三块玻璃上,一条新鲜的、

似有若无的裂缝,

越擦越大,

越擦越大……后来,

我的头从那儿穿了过去。


但身子卡在里面,晃动着像一个疑惑,——

谁留下的裂缝?

裂缝中还有谁?

谁是那裂缝?


后来,抹布从我手中消失不见,

只捏着一条不断繁衍的裂缝。

我闻到血腥味,

但不知道伤口在哪儿;

我感觉到起风了,

万物却静默如同一个尚未发现的真理。


我把我的头取回来,逃离那玻璃;

但意识中一条裂缝追杀着我,

犹似玻璃无处不在的反光。


2017-12-30 初稿


杯里的旅行


“我对杯子有看法。”他说。一边,

将杯子里的隔夜茶泼到菜畦里;

菜叶上的霜瞬间消弥。


飘逝的唇温总是会和杯沿一样变冷。

在温哥华,在孟买,在摩洛哥,

他曾带着同一只杯子旅行,

同一只杯子,装过茶、饮料、咖啡,

甚至装过尼亚加拉大瀑布,

现在,杯子还在,

杯里曾装过的东西泼空如记忆。——


然而他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杯子,

将他的渴劫持到现在。他“搅动杯子里的

星云”,一张张面孔如泡沫泛起,

又慢慢噗破,沿着杯壁,

溺水似的沉落到杯底。


“杯子里的旅行。”他嘀咕道。转身进屋,

用手指夹起一撮福建友人寄来的茶叶,

投放进杯子里。沸水注入,

他的脸瞬间被雾气裹缠;——

杯子在空中移动,通过压缩的时间,

在江苏,他握住了福建的手。


2017-12-17 初稿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带着它所有的阴冷、猜忌、刻薄和

枯索的跋扈。大地追随落叶奔跑,

而池塘,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严肃的时刻来临。

淘洗米粒的时候我们触到了水的

冰凉的骨头;田垄里挖地,

锹柄震出了手指关节里的血。


——即使不说话,

我们也能看见我们呼出的白汽。

更多的人选择呆在屋里,

更少的人竖起衣领,跋涉在荒郊野外。


松鼠运来了雪。

而松果,像真理一样被埋在雪下。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拖过秋天的人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季节。


树叶慑于某种威严,曾向冬天谄媚,

而现在,它们一样没能逃脱

被撕走的命运,唯有树,站在

大地上,以铁冷的表情蔑视冬天。


2017-11-21 初稿


土豆,松鼠,私房茶


一到冬天,他就忙碌起来,

——这个用落叶撰写墓志铭的人。

每一片落叶,都够他字斟句酌,

每一阵风,都把他刚刚写好的落叶吹跑,

他不得不又重头再来。


他曾冀望那只夏天曾窜入门洞的松鼠,

能把松针运来,

好让他装订这些落叶;

可是当夏天像爱人远去,

在难民一样溃逃的落叶中,

那松鼠只是一个倥偬的幻影。


写不完的落叶,一到冬天,

就挤破了他用于构思的大地。——

他不知道用哪一片,才能写出他的悲苦,

用什么样的另外一片,

写出他破碎的命运?


然而,他不会扒开这远未定稿的墓志铭,

去刨出那颗带毒的土豆;

作为最后一个未曾腐烂的理想,

他要深埋心底,保留稀缺的毒性。


又一阵落叶吹过,带来雪的味道,

他的手抖了抖,

重又抓住那管如椽之笔。——

当他把墓志铭写得像落叶堆满风的喉咙,

他转身进屋,

桌上的私房茶已冷如寒夜。


2017-11-18 扬州


乌鸦从麦田上飞过


1

在麦秆上雕刻声音,

是嘴唇干的事儿。

风吹过河面,

嫩绿的声音起了涟漪。


2

麦秆。怀孕的麦秆。

三月,我的小情人像麦秆一样甜。

屋顶上,你擦洗烟囱,

乌鸦从烟里飞出,飞过麦田。


3

我是麦田里的怪圈。

我是麦芒上的针尖。

模仿石头菜,我纠缠着麦秆。

麦鸟忽上忽下地叫,像灰烬,像火焰。


4

我们曾朗诵“飘浮的荷尔德林的小楼”。

我们曾把麦子改建为针叶林。

我们曾亲吻,做爱,

——在五月密不透风的麦田。


5

火车像一行泪穿过麦田。

十二月,我的小情人在水里烧麦秸。

我是闲寂的麦客,

从石头里取出了月亮的钩镰枪。


2017-9-20 初稿


身体通道


常常,我的身体是一条供我遁逃的

隐秘通道。我公开从我身上消隐,

令那些追捕者无所适从。


我仍在与他们周旋,和他们从容笑谈,

但那是一个酷肖我的替身,

真正的我,

已秘密潜往他处。——


多少次临阵脱险,

    无数次死里逃生,

我都偷偷启用了身体的通道。

当我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在尘世上,

他们大骇,

他们不得不重新修订通缉令。


于是新一轮的围剿开始。

于是我又公然从我身上消失。

——我动用了身上所有的替身,以致

到最后连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真我,

哪个是假我。


依托假象真实地活着,

从身体中遁逃又换一个形象

继续厮混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成功脱逃命运追捕的方式,

尽管实施起来不免悲怆难抑。


2017-11-17 初稿


声音里的喷泉


声音里有一股喷泉。

你越听,它喷得越高;

你转过身去,它就慢慢矮下来。


在这儿,听觉成为唯一的压力器,

向下意味着上升。共度良宵后的早晨,

鸟鸣新鲜有如牛奶,

当你再次俯身一个深渊,

你听见沉默里也有一股喷泉。——


微微颤动,又能从自我里猛然

弹出,成为欢娱的标高,

这就是声音里的喷泉。

——因为沉默是暂时未遭解禁的声音,

而尖叫,是喷泉从最高处

跌落的声音。


你越听,它喷得越高,

就像爱在谛听中完成了身体的交接;

就像你从远方回来,取下

耳廓里的风沙,

垂听花骨朵盛开的声音。——

惊惧的躯干完成了对激情的指认,

而落满水珠的叶子饱含羞怯。


2017-12-1 湖北京山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除了生命;

那夭折的欲望只是消歇,

会有更多的欲望从繁衍中醒来,

以不同的面孔和存在方式,

一代代延续下去,永不衰竭。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个座位你会永远坐下去,

也没有一个罪愆会令你痛悔终生。

所有生长着的都会消失,

唯有能被感知但看不见的方能长存。


苦难击打着身体,直至将之毁灭,

然而心留下来像是不死的种子。

风洗劫了万物,万类故我,

消弭的是被用以佐证生命存在的表象,

那被掩埋的真相永在人间流传。


你祭奉了爱——对这不爱你的世界,

那爱将庇护你,把骨灰塑成一尊

不灭的雕像。世界美丽如斯,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铺向永生的路,除了生命。


2017-12-3 初稿于湖北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