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的线条
一根带有情绪的线条,
一根闪电,
它的一端藏在云里;
一头埋在我的眼中,我弄不出来。
我眼里有火,
但是火的线条,我弄不出来。
我听见线条哔啵燃烧后留在眼里的
血丝,我弄不出来。
我躺下,那线条从我眼里爬出,
捆住了我的身体;
我的呼吸中有线条摩擦的声音和
压迫,我弄不出来。
一根绳索燃烧后留下的灰迹,
一根杯弓蛇影,
是生命峡谷中的空中索道吗?
可是,它深隐如命运,我弄不出来。
我体内堆满了线条和它们
焚烧后留下的残骸。
每一根线条都通向血管并引发着
血的病变,可是我弄不出来。
2017-12-26 初稿
玻璃缝隙
早起擦窗户。
玻璃上积满风吹的痕迹和鸟鸣。
第三块玻璃上,一条新鲜的、
似有若无的裂缝,
越擦越大,
越擦越大……后来,
我的头从那儿穿了过去。
但身子卡在里面,晃动着像一个疑惑,——
谁留下的裂缝?
裂缝中还有谁?
谁是那裂缝?
后来,抹布从我手中消失不见,
只捏着一条不断繁衍的裂缝。
我闻到血腥味,
但不知道伤口在哪儿;
我感觉到起风了,
万物却静默如同一个尚未发现的真理。
我把我的头取回来,逃离那玻璃;
但意识中一条裂缝追杀着我,
犹似玻璃无处不在的反光。
2017-12-30 初稿
杯里的旅行
“我对杯子有看法。”他说。一边,
将杯子里的隔夜茶泼到菜畦里;
菜叶上的霜瞬间消弥。
飘逝的唇温总是会和杯沿一样变冷。
在温哥华,在孟买,在摩洛哥,
他曾带着同一只杯子旅行,
同一只杯子,装过茶、饮料、咖啡,
甚至装过尼亚加拉大瀑布,
现在,杯子还在,
杯里曾装过的东西泼空如记忆。——
然而他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杯子,
将他的渴劫持到现在。他“搅动杯子里的
星云”,一张张面孔如泡沫泛起,
又慢慢噗破,沿着杯壁,
溺水似的沉落到杯底。
“杯子里的旅行。”他嘀咕道。转身进屋,
用手指夹起一撮福建友人寄来的茶叶,
投放进杯子里。沸水注入,
他的脸瞬间被雾气裹缠;——
杯子在空中移动,通过压缩的时间,
在江苏,他握住了福建的手。
2017-12-17 初稿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带着它所有的阴冷、猜忌、刻薄和
枯索的跋扈。大地追随落叶奔跑,
而池塘,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严肃的时刻来临。
淘洗米粒的时候我们触到了水的
冰凉的骨头;田垄里挖地,
锹柄震出了手指关节里的血。
——即使不说话,
我们也能看见我们呼出的白汽。
更多的人选择呆在屋里,
更少的人竖起衣领,跋涉在荒郊野外。
松鼠运来了雪。
而松果,像真理一样被埋在雪下。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拖过秋天的人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季节。
树叶慑于某种威严,曾向冬天谄媚,
而现在,它们一样没能逃脱
被撕走的命运,唯有树,站在
大地上,以铁冷的表情蔑视冬天。
2017-11-21 初稿
土豆,松鼠,私房茶
一到冬天,他就忙碌起来,
——这个用落叶撰写墓志铭的人。
每一片落叶,都够他字斟句酌,
每一阵风,都把他刚刚写好的落叶吹跑,
他不得不又重头再来。
他曾冀望那只夏天曾窜入门洞的松鼠,
能把松针运来,
好让他装订这些落叶;
可是当夏天像爱人远去,
在难民一样溃逃的落叶中,
那松鼠只是一个倥偬的幻影。
写不完的落叶,一到冬天,
就挤破了他用于构思的大地。——
他不知道用哪一片,才能写出他的悲苦,
用什么样的另外一片,
写出他破碎的命运?
然而,他不会扒开这远未定稿的墓志铭,
去刨出那颗带毒的土豆;
作为最后一个未曾腐烂的理想,
他要深埋心底,保留稀缺的毒性。
又一阵落叶吹过,带来雪的味道,
他的手抖了抖,
重又抓住那管如椽之笔。——
当他把墓志铭写得像落叶堆满风的喉咙,
他转身进屋,
桌上的私房茶已冷如寒夜。
2017-11-18 扬州
乌鸦从麦田上飞过
1
在麦秆上雕刻声音,
是嘴唇干的事儿。
风吹过河面,
嫩绿的声音起了涟漪。
2
麦秆。怀孕的麦秆。
三月,我的小情人像麦秆一样甜。
屋顶上,你擦洗烟囱,
乌鸦从烟里飞出,飞过麦田。
3
我是麦田里的怪圈。
我是麦芒上的针尖。
模仿石头菜,我纠缠着麦秆。
麦鸟忽上忽下地叫,像灰烬,像火焰。
4
我们曾朗诵“飘浮的荷尔德林的小楼”。
我们曾把麦子改建为针叶林。
我们曾亲吻,做爱,
——在五月密不透风的麦田。
5
火车像一行泪穿过麦田。
十二月,我的小情人在水里烧麦秸。
我是闲寂的麦客,
从石头里取出了月亮的钩镰枪。
2017-9-20 初稿
身体通道
常常,我的身体是一条供我遁逃的
隐秘通道。我公开从我身上消隐,
令那些追捕者无所适从。
我仍在与他们周旋,和他们从容笑谈,
但那是一个酷肖我的替身,
真正的我,
已秘密潜往他处。——
多少次临阵脱险,
无数次死里逃生,
我都偷偷启用了身体的通道。
当我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在尘世上,
他们大骇,
他们不得不重新修订通缉令。
于是新一轮的围剿开始。
于是我又公然从我身上消失。
——我动用了身上所有的替身,以致
到最后连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真我,
哪个是假我。
依托假象真实地活着,
从身体中遁逃又换一个形象
继续厮混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成功脱逃命运追捕的方式,
尽管实施起来不免悲怆难抑。
2017-11-17 初稿
声音里的喷泉
声音里有一股喷泉。
你越听,它喷得越高;
你转过身去,它就慢慢矮下来。
在这儿,听觉成为唯一的压力器,
向下意味着上升。共度良宵后的早晨,
鸟鸣新鲜有如牛奶,
当你再次俯身一个深渊,
你听见沉默里也有一股喷泉。——
微微颤动,又能从自我里猛然
弹出,成为欢娱的标高,
这就是声音里的喷泉。
——因为沉默是暂时未遭解禁的声音,
而尖叫,是喷泉从最高处
跌落的声音。
你越听,它喷得越高,
就像爱在谛听中完成了身体的交接;
就像你从远方回来,取下
耳廓里的风沙,
垂听花骨朵盛开的声音。——
惊惧的躯干完成了对激情的指认,
而落满水珠的叶子饱含羞怯。
2017-12-1 湖北京山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除了生命;
那夭折的欲望只是消歇,
会有更多的欲望从繁衍中醒来,
以不同的面孔和存在方式,
一代代延续下去,永不衰竭。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个座位你会永远坐下去,
也没有一个罪愆会令你痛悔终生。
所有生长着的都会消失,
唯有能被感知但看不见的方能长存。
苦难击打着身体,直至将之毁灭,
然而心留下来像是不死的种子。
风洗劫了万物,万类故我,
消弭的是被用以佐证生命存在的表象,
那被掩埋的真相永在人间流传。
你祭奉了爱——对这不爱你的世界,
那爱将庇护你,把骨灰塑成一尊
不灭的雕像。世界美丽如斯,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铺向永生的路,除了生命。
2017-12-3 初稿于湖北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