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王婷婷:礼物流动之间的虚与实
来源:本站 | 作者:王婷婷  时间: 2017-05-31

  ——评《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
  
  
  如果说礼物是一个中性名词,大家应该没有异议。那么,已经被收录进《牛津英语词典》的“关系”一词呢?还有,“人情”这个词是不是也天然一副债主相?
  
  送礼物、拉关系、人情债,这些民众习而不察的日常生活实践,在人类学家阎云翔的民族志中,都通过其细腻而厚实的笔触重新获得了严正的审视。他把“礼尚往来”四个汉字拆成了一本二百余页的民族志,细说究竟什么是礼物、为什么送礼,以及它们如何往来,理出了中国非制度化的农村社会中人际关系何以维持、如何流动之脉络。《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以物照人,以人见群。与其说这是一本民族志或者一篇长篇学术论文,毋宁说是一部浪漫而接地气的故事书。
  
  “礼物是一种标记,它本身所创造出来的是已经存在的关系”,从符号学和结构主义角度指出这一点之后,阎云翔进一步指出存在表达性送礼和工具性送礼两种基本分类,并且讨论了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二者的比例变化及其原因。下岬村村民对私人网络的关系作出远近推定和内外界定,并透过礼物和礼节去传达这种关系的信息;同时反过来,这种关系得到了维护和拓展。在流动之中,虚实相生相成。礼物的收受关系、处理原则背后,无不折射出处在网络中的个体由己及人的手段和规范。从这个意义上说,与“送礼”相对的词语不只是“不送礼”,它还应包括“送错礼”——错误的实践对于社会规范的破坏力丝毫不亚于其缺席。比如,应该亲昵但却疏远时,送礼者容易被受礼者指责“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家人”;收少送多,则容易给第二轮的收礼者造成“礼大压死人”的负担;立即回送完全相同的物品也不行,这会被视为一种拒绝……类似的生动田野细节散见全书。礼物在这里被充分赋予了人格。
  
  在阎云翔之前,早有法国社会学派的莫斯发表同一主题的《礼物》,指出了赠礼习俗是以赠礼、受礼和回礼三种强制性义务为基础。随后结构主义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发展其主题,指出这种“礼尚往来”的互惠原则具有将“个人与他人的对立转化为统一的功能”。就此而言,似乎已经足够阐释中国文化语境中“送礼”的大部分含义。有趣的是,基于经验,在关于礼物交换的规范方面,人类学家总结出了两条普遍原则:一是礼物总会带来回礼;二是在送礼者与受礼者之间,前者总是处于优势地位。而阎云翔在对中国的孝敬文化和印度的檀施文化进行了考察之后,则指出了上述两条“普遍原则”的不完全普遍性。作为受过人类学训练的学生,我看到这里实在禁不住自嘲一句:人类学寻求某种规则的普遍性的愿望,总是会不动声色地扑空或被扑空。
  
  阎云翔说他把研究当成体验生命的方式。这样一来,田野中的村民就重新从访谈对象回归到村民,田野素材就从第一手资料回到对生活世界本身的面向。因此,书中时时流动着一种“常识感”,素材明明在学术作用下经过了陌生化的处理,但读者对此丝毫不会感觉陌生。在温和流畅的叙事中,仿佛下岬村村民才是叙述的主体,阎云翔是一支忠实记录的自动笔。
  
  借用海子的一句诗的句式,全书其实是一个学者对“你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出的一个学理回应。功利地说,对于间或遭受如何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等一类困扰的读者来说,这本书或许可以提供一种理解生活的洞察力和路径。但读者如果想索取某种确定或实用的答案,恐怕就要失望了。在最后一个章节,阎云翔悠悠地说了一句:此书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民族志报告”。这不单是一种时间性上的拒绝或者开放,更是对言说人类生活所持有的赤诚敬畏。如果说在《礼物的流动》一书中,这种“诉说困境的困境”还不很突出,那么在他的下一部姊妹书《私人生活的变革》中,就出现了读者和他都不得不开始直视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