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7日 星期三
杨晓娜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7-03-16

 


    作者姓名:杨晓娜;笔名:白聆;辽宁省散文作家学会会员,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省内外报刊及杂志。作品曾获登沙河杯全国征文大赛小说三等奖。


作品欣赏:

  垃圾婆

  垃圾婆,是全楼的住户集体给一楼的一个老太太起的名字。之所以叫她垃圾婆,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垃圾箱里翻捡垃圾。据二楼的王姐说,这老太婆从这栋楼建成那年就住进来了。她神秘兮兮地和七楼小景耳语:“都快修炼成老妖精啦——”

  在人们的印象中,垃圾婆是遗世独立的,有一种苦守寒窑的意味。她一个人住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晚上连个灯都不舍得点。里外进出,就支个手电筒。下夜班的若不知道,走在当街还以为是看见了荒村野店的鬼火。很少看见她家有人进出,好像她也没有儿女。王姐说,才不是呢!她儿子做生意,是开豪车的主儿,就是不待见她,一年统共能来看她两三次,甩几个钱,转身就走。王姐又说,你说,她要是不犯贱,家人能都不要她?又不缺钱,非得捡垃圾,瞅她平时那贱模样儿,我就来气。

  王姐的话未免过分了些,不过垃圾婆的举动确实让人很难理解和接受。这个小区不是封闭式的,建成已经有好多年头儿了,没有物业管理处,当然也没有保安。这栋旧楼有七层,单是这一个楼洞里就住了三七二十一户人家。最早,每家每户不定时地把垃圾放在自己的门外,上班上学的人下楼时顺手就扔在楼下垃圾箱里了,也不费事。后来大家慢慢发现,垃圾婆每天逐层逐户地翻捡垃圾,捡完了,自取所需,然后自己又悄悄地顺手拎到垃圾箱里。

  刚开始,大家对垃圾婆的举动还不以为意。本来嘛,有个人帮咱们免费扔垃圾,高兴还来不及呢。要说烦感,也是从垃圾婆挨家挨户敲门开始的。她有时发现垃圾里有一些较新的生活用品,不确定人家要不要,就颤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小拐棍儿,咚咚敲个不停。人家一开门儿,她花白头颅一伸,开瘪的黑紫色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不合年龄的尖锐:“这东西没用了啊?真不要了哇?”

  最奇葩的那次——七楼新婚的小景和老公两人周日大中午在家里搞“双人体操”,小景销魂的呻吟从七楼扩散开来,整个楼道都弥漫着暧昧的气氛。垃圾婆的小拐棍儿大煞风景地在楼道里嗵嗵响起来没完没了,气得小景夫妻直翻白眼儿。好容易排除万难,成了好事,身上的汗珠还没消,就听自家门咚咚作响。小景穿了睡衣,没好气地开门,只见垃圾婆拿一根小棍儿挑着一件白色褛空的蕾丝裤头儿,尖着嗓子问:“这东西没用了啊?真不要了哇?”小景气得一跺脚,接过小裤头,摔上门,拿剪子剪了个稀巴烂。过不几天,这事儿就让王姐知道了,于是很多人也都知道了。搞得小景现在上下班都得戴墨镜,跟躲避狗仔队似的。

  从那以后,人们在垃圾婆的名字前面加了两个字,尊称——传奇垃圾婆。想偷懒的人,再也不敢把什么都往出扔了。

  除了翻垃圾时的询问,垃圾婆很少和别人搭话,白天也很少能看见她佝偻瘦小的身影。小景搬进来这么久,唯一一次在青天白日下看见她,是在某个夏天的中午。大日头明晃晃的,楼下花坛里的花儿全体萎靡不振,风儿聪明的早就缴械投降了,水泥地面上的温度足以蒸熟荷包蛋。这么热的天儿,垃圾婆穿着藏蓝色长衫长裤,几十年如一日的刘胡兰发型掖在耳后,正撅着屁股在垃圾箱里捣腾。

  小景打着遮阳伞路过时,一个小男孩儿咣啷啷扔了个瓶子,垃圾婆听见声音,忙转身要去捡。许是上了年纪,腰腿不好的原因,她的动作很慢,未及她走到跟前儿,另一个专门收废品、外号“破烂王”的中年男人,已经抢先弯腰把瓶子握在了手里。垃圾婆看了一眼,正欲转身继续去垃圾箱边奋战,那男人举着瓶子开腔了:“想要啊?要不要?”

  垃圾婆没言语,破烂王得寸进尺,把矿泉水瓶捏得咔嚓作响。

  “就说你想不想要吧?想要就是你的了。我才不在乎这么一个破瓶子。说,就说一个字儿就行!”

  垃圾婆也不捡垃圾了,提起脚下的帆布袋子就要回屋。身后,破烂王仍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妈的,老东西,算你识相!上回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

  小景看完破烂王自导自演的话剧,目送垃圾婆蹒跚离场,心里不由窃笑,心说:该!你也有这一天呐。

  幸灾乐祸的小景还不知道,上回的事儿就是因她而起的。那回破烂王在七楼收一个旧电脑椅,付了钱要欲往下搬时,一眼瞥见小景家的门虚掩着。早上他在楼下装废品时,分明看见小景挽着小丈夫的胳膊,两人欢欢喜喜驾车出游了。这一发现无意间壮了他的狗胆,他放下电脑椅,蹑手蹑脚欲行不轨。

  就在这档儿,垃圾婆颤巍巍从楼梯转角攀着扶手爬上来,好巧不巧,这一幕全落在她那双昏花老眼里。破烂王本不想把她当回事儿,可垃圾婆一抬拐棍儿,敲响了小景对门的那户屋门。破烂王懊丧地搬起椅子,气急败坏下了楼。垃圾婆咣当一声替小景关好了门,独自在门口坐到小景夫妇回来,才放心离开了。自此后,就结了怨了,收破烂的总想好好收拾一下捡垃圾的。

  不久,垃圾婆真的出事儿了。上来年纪的老人,觉少。垃圾婆也同样如此。每个凌晨,她都准时醒来,坐在黑暗里回想从前。那晚她刚醒,就听外面有响动。这个时段,是整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候,往常的夜静得就剩下自己微弱的心在缓慢跳动的节奏。今晚的动静儿打破了宁静,让空旷的黑暗显得有些恐怖。

  垃圾婆支起手电筒,轻轻挪下床沿,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像个幽灵从地府里逃出来。声音是从她楼上传出来的,垃圾婆循着声儿举起手电。光束晃了几晃,定格在二楼王姐家的窗户上。这快嘴儿王姐一家人回农村老娘家已有两天了,为的是散散装修过后的异味儿,可她那么精明个人儿,不知怎么恰恰就忘了窗外的铁护栏还没安装。手电光照到一个正想翻窗而入的身影,那影子感光之后停下动作,忽然转过头来,即而一跃而下,就到了垃圾婆跟前。

  “有小偷哇……”垃圾婆尖锐的嗓音,在黑暗中刚刚爆裂,就被黑影子一锤子消了音。谁也没有听见,垃圾婆除了会说“这东西没用了啊?真不要了哇?”还会说别的。

  最早发现垃圾婆满身是血仰躺在门口的是环卫工王大爷。老爷子“妈呀”一声,赶紧报了警。很快,她被送到了医院。

  小景原是不想跟着去医院的,硬是被三楼万事通刘阿姨给拽来了。刘阿姨说,景儿啊,别不知好赖。你出门儿忘关门,这老婆子还给你守一天门呐。你那闹得像猫叫的声儿,还不是这老婆子拿拐棍儿捣了一中午楼道才给盖住的吗?她亲人都不在身边,咱都是她亲人。小景一张粉脸儿,刹那升起红晕,不情愿地就来了。热心的刘阿姨还拽来了好几个人,垃圾婆一下子成了有功之臣。

  医院急诊室门口,小景第一次看见垃圾婆的儿子。这男人西装革履,拖着一条跛腿,在急诊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不知道是谁把他找来的,也许是警察,小景想。

  刘阿姨凑过去安慰垃圾婆的儿子:“强子,别着急。你妈会没事的,好人必有好报。”

  人到伤心处,最期待的就是安慰,最怕听的也是安慰。堂堂七尺男儿听了刘阿姨的话,竟然蹲在地上哽咽起来,一条跛腿伸直在一边,形状像极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字。

  “姨,我对不起我妈。平时我都怎么对待我妈的,您也看见了。这么多年,我没尽过孝心,而且一直怨恨她。这听到我妈出事了,我才忽然觉悟,世上最好还是妈!这辈子,咱们能有几个可亲的人啊?我真是混呐……”大男人说到痛处,呜呜咽咽出了声儿。

  就在那天,小景才知道,强子十三岁时就跛了。那时垃圾婆的老头子还在世,忽然有天突发心脏病,垃圾婆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就是找不见速效救心丸。看着老头子面色发紫,捂着胸口呼吸困难,垃圾婆慌忙跑出去找公用电话打120。气喘吁吁刚跑到街口,眼望见电话厅就在前面,儿子小强正好放学路过,看见妈妈在跑,就大喊着追过来。垃圾婆看到儿子在后面追,也没停下脚步,边跑边向儿子解释。

  小强一听妈妈找药,小脑瓜子转得飞快,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擎在手心问:“妈,是不是这个?”

  垃圾婆一把夺过那个金黄色的小葫芦瓶,惊喜地说:“就是它!”她转身就要冲回家救老头子的命。

  小强怯怯地说:“妈……那里边的药,早让我倒在垃圾筒里……扔出去了……”

  这句话,晴天霹雳。垃圾婆气火攻心,一把推开了小强,小强猝不及防,倒退了几步,仰面摔在马路边上。一辆小轿车恰在此时飞驰而来,轮子不偏不倚从小强的腿上轧过……

  延误了救治时间,老头子一命归天。儿子小强的腿治好之后,落下残疾,一辈子都要跛着走路。垃圾婆的悲苦人生自此开始。小强再也不愿和妈妈多说一句话,娘儿两的生活像黑白默片,沉闷冗长,了无生趣。小强长大后,参加工作,毅然决然离了家,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垃圾婆由此生了心结,退休以后,便忽然开始翻捡垃圾,由垃圾箱里延伸到各家各户。其实垃圾婆才六十几岁,可生活已然将她蹉跎得苍老不堪。

  小景没听刘阿姨说完,早已泪流满面。望着急诊室的血一样的红灯,小景虔诚地祈祷,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