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有个怪毛病，每次去饭店聚会总是推三阻四，迫不得已坐在餐桌旁，也是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早早离席去角落里，被一团烟雾忧郁地包围着。

　　好奇的我费了一番周折，才解开这个谜团。

　　老邢沉重地吐着烟雾，讲述了让他悔恨一生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是个年轻气盛的司机，和几个朋友在哈尔滨一小县城的饭店里喝酒。我正划拳在兴头，猛一起身，一碗麻辣汤泼了我一裤子，又偏巧全扣新买的一只皮鞋上。我火了，让这小子赔我裤子和鞋。饭店老板过来向我道歉，并答应让那小子赔我钱。我报价一千元。偏偏那小子犯倔，说不是他的错，是我撞翻他的汤，不该赔我钱。”

　　“的确是你撞了人家，但你的自尊被惹恼了。”我直言不讳地说。

　　“我是被惹恼了，不光要求赔钱，还要那小子跪地上，给我把鞋擦干净。”说到这，老邢懊悔地用鞋使劲碾灭烟头，嘶哑地继续讲，“谁知那小子是个犟种，梗着脖子说，男儿膝下有尊严，除父母谁也不给跪。我没错，你是恶人先告状。我被酒精麻痹了心智，火冒三丈，抬手给了他一拳，又抡圆胳膊朝他脸上扇去。在‘啪’的一声响后，我听到一声女人尖叫，倒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长发姑娘，苍白的脸印着五个手印。她是个漂亮的姑娘，黑黑的大眼睛含满泪水，哀求我，好心的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弟弟吧，他小，不懂事，我来给您擦鞋。”

　　“你知道吗？那姑娘跪在地上给我擦鞋时，我心软了。可是……那毛头小子使劲拉起那姑娘，愤怒地说，姐，咱不能这样低贱，他的错，他还打人讹诈，咱们报警。”老邢说到这，忧伤地看了我一眼，叹着气说，“这小子就是嫩，偏偏又激怒了我，让我丢光面子。正当我再次举起拳头时，那姑娘流着泪说，别打我弟弟，我赔你钱。饭店老板拿出一千元钱给我，平息了这件事。”

　　听到这，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老邢却更加忧伤地说：“没想到，十天后，那小饭店所在地的派出所打来电话，说被打姑娘的弟弟报了案，姑娘的左耳膜被我打穿孔了。我不但要给她治病，还将被刑事拘留。我害怕了，拿出几千元的积蓄，找到给公安局长开车的朋友，惶恐不安地连夜前往。”

　　“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说理了。”见老邢又点起一根烟，我插了一句。

　　“那小地方的派出所所长，见到我带去的局长司机，客气地点头哈腰，像见了局长似的。最后，他对那姑娘大声说，你们有错在先，这事儿，就赔你检查费二百元，其他费用自理。那姑娘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委屈地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瞪大眼睛，对老邢说，“这个结果太出乎我的预料。”

　　他沉重地摇着头说：“我对所长说，赔得太少了，把那姑娘找回来，我多给她一些钱，先把病治好。所长很江湖地挥着手说，算了吧，你再多给钱，她会赖上你不放。”

　　那天，老邢又拿出五百元请那所长和局长司机吃饭，心里却一直不安地想着那姑娘。

　　两年后，单位又派老邢去那个小县城出差。“我特意去了那家饭店，那姑娘和毛头小子都不在了。老板娘叹息着说，那姑娘是出来给她弟弟挣学费的，她爸抢银行进去了，她妈病死了，姐弟俩刚挣来的半个月工钱全赔你了，耳朵被你打坏了，没钱治就回老家了。听她老乡说，她小时右耳就不好使，这回好耳朵又被你打聋了，什么都听不清了。为了供弟弟上学，她嫁给一个岁数大的瘸子，经常被虐待，没法忍受，一个人跑城里去打工，又被骗进夜总会做小姐。她弟弟救她逃跑时，被车撞死了。那姑娘又被瘸子抓回去了……”

　　“你知道吗？老板娘的话像一枚枚钢针扎进我的耳朵，是我毁了那姑娘。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满是罪恶感啊，左耳也开始嗡嗡叫，每天都像在跑火车，怎么也治不好，我没一天能睡个好觉，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姑娘被打的场面。”老邢讲完故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我对老邢的劝解和开导起不到一丁点作用。他越来越孤僻，经常是一个人发呆。他终于离家出走了，说去寻找被打的长发姑娘。

　　半年后，我在网上看到一段新闻视频：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流浪汉手里攥着几毛钱，见到长头发姑娘就紧追不放，说要给人家赎罪钱。流浪汉遭到很多人驱逐，甚至殴打……

　　我急忙抓起电话，打给老邢的朋友。被证实，流浪汉就是老邢，他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

【作者简介】庞 滟，原名庞 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盛京文学网执行总编，东北小小说沙龙副主席。2010年开始写作，创作以诗歌、小说、儿童文学为主，作品散见《小小说选刊》《鸭绿江》《天池小小说》等报刊，多次获省市级奖项，作品收录各文集。出版长篇儿童文学《星星的孩子和梦魔》，主编“银月亮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