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霜叶红于二月花(纪实)
来源:本站 | 作者:孙晶岩  时间: 2016-11-07

走进姑妈家,迎面是一幅白色的挽联:“金戈铁马驰疆场丰功垂青史,翰墨科研铸戎章伟绩冠柳营。”我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地回想起以往每年春节去看望他们,客厅里总是挂着姑父亲手题写的大红春联,姑父和姑妈一个穿着绿色的军装,一个穿着红色的唐装,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这时姑妈迎出来,嗓音沙哑,脸上写满了悲伤。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如烟的往事无比清晰地映在眼前:

我第一次跟随母亲到姑妈家做客是在“文革”中,当时他们家住在北京军事科学院14号楼。姑妈和姑父格外热情,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和我们一道拉家常。记得招待我们的第一顿饭是亲手包的猪肉西葫芦馅饺子,那山东大馅饺子的香味儿至今还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身为将军的姑父显得很威严,在聊天中,我慢慢了解了他的经历:1919年,姑父高锐出生于山东省莱阳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在山东莱阳乡村师范上学。他一边参加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一边与同学积极谋划投身革命队伍。“七七事变”后的一天,同班同学鲁奇的亲戚对鲁奇说:“在延安有一个红军大学,你们应该去考红军大学。”一句话像火种点燃了姑父和鲁奇那颗向往革命的心,他俩一商量,约了3个要好的同学,骑着自行车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1937年冬天到达延安,进了陕北公学第一期第八队,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

1938年2月,不满19岁的姑父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个月后,上了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在延安窑洞前,他有幸亲耳聆听了毛泽东作报告。

那天,毛泽东穿着一套灰军衣,站在席地而坐的学员前面侃侃而谈:每个人在初上战场打仗时,会感到有点惧怕,子弹横飞没有眼睛,是会吓人的。这是因为你对打仗情况不了解。当人们对一种客观环境和事物不了解时,就会感到受压迫,感到不自由,感到有点怕。当你了解了它的情况后,就不会惧怕了。打仗也是这样,当你参加过几次战斗后,了解了打仗的实际情况,摸到了打仗规律后,就不会怕了。

姑父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毛泽东的脸,毛泽东向大家提出三个要求:一是当学生,二是当先生,三是当指挥员。他说:你们抗大毕业了,但学的知识还很有限,还必须继续学习,到实际工作中学习,不仅要向八路军学习,向友军学习,还要向敌人学习。既要学习带兵打仗,又要学习做群众工作,学会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带领群众去和敌人作战。要把学到的抗日战争的道理向人民群众宣传,发动群众拿起枪来打日本。除了当学生当先生之外,还要当指挥员。用你们学的本领,去指挥部队打仗,运用灵活的战术不断地打胜仗,大量歼灭敌人,把日本侵略者打回老家去!

79年过去了,毛泽东作报告的情景历历在目。解放后,姑父和姑妈专程回到延安,瞻仰毛泽东在枣园住过的窑洞。他曾经动情地对我们说:“听主席一次报告,受益终生。”

姑父从抗大毕业后,回到胶东投入到火热的革命中。许世友司令员曾经称赞他“没有知识分子的毛病,打起仗来和工农干部一样不要命。”1948年9月,29岁的姑父担任华东野战军第37师师长,奉命率部攻打济南。为了不给镇守济南的国民党将领王耀武喘息之机,司令员许世友下达了当晚突破内城的命令。

济南内城有14米高的城墙,国民党军队在城墙上构筑了3层射击设施,王耀武自诩“固若金汤”。姑父和政委徐海珊身先士卒,奋力杀敌,全师接连突破三道坚固的城防阵地,经过反复争夺终于攻破内城,师政委徐海珊不幸牺牲,姑父身负重伤,37师伤亡过半。战后,中央军委授予该团“济南第二团”荣誉称号。

与姑父聊战争,他总是提起其他人如何出生入死英勇善战,比如我听他谈过粟裕将军足智多谋特别会打仗,可他对自己的作战经历只字不提。

2000年春天,我到鼓浪屿采风,参观鼓浪屿英雄园纪念室时,突然发现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高锐”两个字。定睛细看,鼓浪屿英雄园纪念室几个大字的确是姑父的字迹。回到北京,我到姑父家拜访时提起此事,姑妈说:“晶岩,解放鼓浪屿战斗是你姑父那个部队打的,打得可艰难了。”

我向姑父刨根问底,他才向我讲述了那段难忘的往事。1949年9月,上级下达解放厦门的作战任务:第31军担任从厦门岛西北部登陆突破,协同第29军从北部登陆后,攻坚厦门守敌,同时由91师担任攻取鼓浪屿的任务。这个战斗任务不同以往,我军虽然在渡江战役中有过乘木帆船训练和渡江的经验,但因为是第二梯队,没有敌前登陆战斗的经验。10月15日傍晚6点,31军的两个主攻团91师271团和93师277团四个一梯队营的船队,扬帆从海沧湾、沙坛湾逆风行舟,分别驶向鼓浪屿。船队出江口进入海湾后,东北风越刮越猛,战士们和船工奋力拼搏,行进到距离岸边200米左右时,鼓浪屿的国民党守敌开始以猛烈的火力阻拦。晚上9点30分,突击船队开始单船零星抵滩登陆,由于风浪大,大部分船只没能在预定的突破口抵滩,整个登陆部队在滩头遭受重创。敌人的子弹就在姑父身边飞,海风怒吼,波涛汹涌,但他毫不退缩,身先士卒,率领战士驾驶船只向鼓浪屿冲锋。鲜血染红了海水,他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赴后继。10月17日拂晓,解放军战士第三次向鼓浪屿发起进攻,终于在鼓浪屿北面登陆成功,夺下了鼓浪屿岛,俘虏了1400名国民党官兵,姑父身上至今还有战争中留下的伤疤。

每当姑父回忆起这次战斗,心里总是充满悲伤与悔恨,他觉得这次战斗正值不利于航海的台风季节,就潮汐和登陆点来说,91师有很多经验教训应该汲取。

我参观了鼓浪屿英雄园纪念室,查阅了战史,觉得91师佯攻鼓浪屿的战斗虽然伤亡惨重,但是造成了敌人的误判,调虎离山,达到了上级要求吸引敌人注意力,调动敌人,保障主力登陆厦门的目的。世界上没有先知先觉的军事家,都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姑父的可贵之处在于打了胜仗不居功自傲,总是谈论别人的长处;打仗走了弯路不推诿,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所以他才能所向披靡,成为特别能打仗的将军。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姑父高锐就被叶剑英元帅点将调入军事科学院工作,从此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军事科研工作中。1975年8月,他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具体组织领导修改了第三代战斗条令,主编完成了我军首部《战役学纲要》、首部《战略学》,以及《游击战纲要》《中国近代战争史》《中国军事史略》等,在军事科研理论上取得重大开创性成果。

1979年,为了总结对越自卫还击战的经验教训,60岁的姑父拿出当年骑自行车到延安的干劲,带领科研人员深入到作战一线调查研究,在弥漫着炮火硝烟的前线,他和同事们边总结边研究,将第一手宝贵资料与《战役学》的修改完善结合起来,使得这部学术著作有了更强的操作性和指导性。他又趁热打铁,具体领导编写了5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师、团、营、连、排战例选编,下发部队。

姑父以英勇善战誉满天下,然而并不是一介武夫,在我的眼里,他文韬武略,更像是一位学者、一个儒将。将军本色是诗人,在战争年代,他每到一个地方首先就是找书,他觉得打仗没有知识不行。姑父的书房里摆着几个黄色的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他酷爱读书,满脑子都装着科研课题,我每次去他家探望,姑妈都要到书房去找他。他曾夜以继日“猫”在历史书籍里,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军事历史,呕心沥血完成了50万字的《中国上古军事史》,获得1996年全国第十届图书奖。他的脑海里装满了打仗的故事,眼前常浮现出昔日战场上官兵们鲜活的面容。他结合战斗经验,撰写了《战火冶炼》一书,详细描写了解放战争中第91师的战斗经历,为人民军队的现代化理论献出了一份厚礼。

1988年,69岁的姑父离开了科研工作一线。记得他写过这样的对联:“花过初夏便凋谢,叶到深秋犹著青”,诗言志,这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离休后,他坚持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积极支持国防大学外训教育,应邀为外籍军官讲授《孙子兵法》等,受到学员们的高度赞誉。 姑父刻苦钻研书法,国画也多有涉猎。在军事科学院担任老年大学校长近20年间,学校每期都开设诗词课,他总是精心备课,亲自授课讲解。1999年,他出版了诗集《行吟集》;2009年,又出版了诗集《居吟集》。

姑父两袖清风严于律己,对子女要求极为严格。记得1977年大表哥结婚,对于心爱的长子,姑父没有大摆婚宴,而是在家里自己做菜,请来亲朋好友办了个简单的鸡尾酒席。姑父家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书房里小山似的书和满墙自己画的书画,家具都很陈旧,却笔墨千秋,室雅兰香。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的几个表哥表姐都为人正派,好学上进,事业有成。

令我感触颇深的是姑父与姑妈的相濡以沫、伉俪情深。革命的信念像一根红绳,把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1992年,姑父姑妈金婚纪念,老两口身穿白色礼服和红色唐装合影留念。姑父欣然赋诗:《双雁儿·金婚曲》:爱情一刻值千金,五十载爱情深,不知该值几千金,是金婚,胜于金。严霜酷雪总相侵,手携手,心连心,相依为命白头吟,不变调,不差音。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宣言,两个人这一牵手就从桃李之年牵到耄耋之年,风雨同舟整整74年。姑父自己每天练习书法,还鼓励妻子研习书画。在姑父的劝说下,姑妈是以78岁高龄参加军科老年大学书画班,开始学习国画和书法。周总理提倡“活到老、学到老、做到老”,姑父和姑妈比翼齐飞,姑父出版了《高锐诗书画集》,姑妈出版了《苍松书画》。我觉得姑父和姑妈的名字很像他们的性格,像尖刀一样锐利,像青松一样挺直。在他们身上,坚韧二字尤为突出,唯有坚韧才可能滴水穿石,终成大器。姑父写过一副对联:“敢超孔孟追尧寿,不效老壮颐鹤年。”姑父乐观积极的人生信念跃然诗中。

霜降时节,香山的红叶红了,以往每次去香山看红叶,都要路过姑父家,而今霜降时节送别姑父,我心里绞痛,泪如泉涌。我爱红叶,更懂得经霜的枫叶比二月的鲜花还要火红。我想起了姑妈画的一幅国画《老梅花》,苍劲的枝干上梅花怒放,姑父亲自为这幅画题诗:“群芳情同裹绒巾,怒放红花先报春。纵使风霜仍肆虐,奈何凌雪老梅身。”这幅画是姑父姑妈坚强生命的象征,也是他们坚定信仰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