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高 君:结果在风中飘荡
来源:本站 | 作者:高 君  时间: 2016-11-01

1983年暑假,一个闷热的下午,我躺在我家炕上看路遥的《人生》。记忆里那本书是小32开本,墨绿色封皮,人生两个字在右上角,白色方形毛笔行书。是我同学借我的——为了验证记忆,我从网上查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11月1日出版的《人生》单行本封面图片,让我吃惊的是,它跟我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淡黄色的天幕,有隐约穿过云层的霞光,一抹地平线,一个垂头拎篮子的小人儿——应该是女主人公刘巧珍吧?还有“人生”两个字是瘦长的印刷体,而且是醒目的红色。然后我打电话向同学求证,他几乎把这件事给忘掉了。那么,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确实有过那样的一本《人生》?在遥远的八十年代初,存在盗版这一说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比如,那个下午真的那么闷热吗?还有所听到的一群麻雀在我家屋檐下一刻不停地聒噪?但我发誓,我确实是流泪了,流泪的时候甚至还生出一丝难为情。为了不让家人发现,我迅速把它们拭去,然后翻身把脸冲向墙角。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年,一个背负父母期望,妄图通过读书走出乡村的初中生。小说之于我,就像一次梦里匆匆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精神约会。需要说明的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小说。

若干年后,我把父母的期望变成了现实。又过了若干年,父母去世。我又亲手粉碎了他们期望的现实。

这中间我做了十年银行小职员,且努力把自己融入沸腾的生活之中——像别人一样,把升职和赚钱当做人生首要目标,并快乐地享受这一过程。可是,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当一切都向预设目标顺风顺水行进的时候,我开始迷茫,并且变得越来越空虚,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不快乐——不快乐,这是多么要命的事!无数个寂静的午夜,我就着啤酒、香烟和音乐,和几本新鲜的文学杂志,陷在我家客厅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一坐就是天亮。

那些杂志就像几碟秀色可餐的下酒菜,或是和音乐相应和的小道具,此时我连看都不会去看它们一眼。事实上,它们真的就像奢侈的摆设一样,散乱却文艺地栖息在那时我家的各个角落,它们芬芳的样子,就像梦里的一个微笑,和盛开在遥远彼岸的花朵,让我心生苍茫和忧戚。然而,又实实在在地像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乃至一种指引,成了那段岁月里我重要的心灵支撑、精神慰藉,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想念及渴望。通过它们,我找到了自己不快乐的原因,并隐约感觉到了某种诱惑和召唤——充满危险和变数的关于文学的召唤。

我犹豫了六年,因为害怕过动荡的生活。这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时间。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打破常规的人。直到新千年来临,自己的三十岁即将远去,我才终于作出决定。古语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再不了断,一辈子就过去了。

此时,当年读《人生》的感受就像压在心底的一粒种子,猛然抽芽、绽放,并难以遏制地勾起了我对文学的全部情感和迷恋。那种全新的令人战栗的情绪,就像熊熊大火,一场宿命和灾难,近乎偏执,令人绝望——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和生存方式,我此生幸福和快乐所系。它是寄生在我体内的某种病毒或微生物,一直蛰伏在那儿,现在它终于爆发了,变得清晰可感,而且顽强坚韧。那么,《人生》则相当于一个引线或者导火索。

跟自己想要的幸福和快乐相比,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和不能舍弃的?即便最终一无所获,但,起码老了不会后悔。我怕老了后悔,那将是一件更残酷和要命的事。

我也常想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后来,我觉得另一个问题更重要,只是它一直被忽略,甚至故意被回避,为什么呢?或许它会涉及一个写作者内心的隐秘和隐私吧。

是的,就是为什么写?

即便动机有那么一点儿不纯,目的有那么一点儿卑微或卑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想清楚。只有想清楚,才能彻底静下来、并写下去。

我在中国文学萧索和落寞的季节,蹭上了一挂末班老牛车。这十几年间,在关于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各种骇人听闻的判断和定义面前,我就像吃了秤砣的乌龟,铁了心抱住了小说这棵大树,然后再也没有松手过。

就好比谈一场恋爱,是我一厢情愿先爱上了对方,现在终于追到了手,我只有知足和庆幸,怎么会计较之前尤其是其后付出和得到是否成比例这个问题?我只知道自己从此再心无旁念——是什么也代替不了此念——这让我感到了从一而终的单纯的幸福和快乐。接下来就好比是和心爱的人一起过日子,关上门,只两个人,慢慢地享受每一天和每一刻。

话说回来,因为到底是“蹭”车,担心便是免不了的,所以安静是必须的,只有安安静静不引人注目,不叨扰别人,方可保住位子,否则被轰下去怎么办?

招摇是需要资本和条件的。

我把自己当作一个侍弄自家园子的老农。别家的瓜果梨桃再好,眼热一阵儿过后,静下心来依然埋头于自己的地瓜土豆。我想把果枝嫁接到我的地瓜和土豆秧上,但不成,它们不活。我的野心是,在种好自己的地瓜和土豆的同时,边学艺边尽量扩张园子,然后某一天,也种上几株自己喜欢的瓜果梨桃。只要活,就是偏得;若再开个花,只开个花,就更好了。

所以,眼下我的园子注定是穷和单调的。人说,男人不可以穷,穷就酸了;我想那多半是因为穷而志短,空虚、自卑乃至自怨自艾所致。话说回来,这天下穷谁能比文森特·梵高,富谁又能敌比尔·盖茨?

我从来没因自己囊中羞涩而抱怨和自卑过,也从没艳羡别人的富可敌国。这么说并不是自恋和犯酸,相反我尊重通过任何形式的付出所换取的金钱和财富。通过付出和劳动,赚取财富是一件多么光荣和了不起的事!但那不关我的事,我只为写不出自己想要的小说而寝食难安;同样,我在完成一篇自己满意的小说后,则会心花怒放,倍觉天高地阔。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放弃一劳永逸的曾经,就再也没打算重走老路。

这么说不是我跟金钱或安稳有仇,而是与之相比,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知足、满意和幸福过。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已经很好了,有自己的房子,有饭吃有烟抽有酒喝,还有几个互通冷暖差不多能交上一辈子的朋友。尤其是指不定哪天就能鼓捣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小说来。我确定这也不关别人的事,因此大多时候我都是自娱自乐,只偶尔才会跟一两个要好的朋友显摆一下,目的是相互鼓劲儿和烧烧火。

偶尔,我也会碰到靠写字或跟写字相关赚到一点儿钱的人,在同类面前,他们要么是居高临下,要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不光死心眼,而且缺心眼,很可能还穷困潦倒。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想当然,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对小说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所致——他们曾经也是文学青年,而且据说还狂热极了。所以当他们在人前一边炫富,一边贬损人似地指责小说和写小说的人的时候,我则在心里涌起一缕对他们特别的理解和同情。是啊,谁难受谁自己知道,谁好受也是谁自己知道。

我突然想起有一年某天,大概是后半夜两三点钟吧,我忽然又产生了写一篇小说的冲动,然后我并没有立即从被窝里揭竿而起,而是像死鱼似地翻了翻眼珠,又翻了翻眼珠,然后打开床灯点燃一支烟,并随手翻开一本杂志。一个叫叶曙明的南方老哥,在一篇叫《垃圾成山的日子》的小说里说,这年头,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如果一事无成,如果还写小说,如果还承认自己写小说,那就跟承认自己性无能一样。我一激灵,就像被点中穴位一样,坐了起来,一下子睡意全无——那时,我经常被类似的一些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点中穴位,换一句话说,就是我经常睡着睡着,或者要睡没睡,然后一下子就醒了就精神了,就再也睡不着了。而现在对于这些,我只是笑笑。一笑就完了。

现在,我越来越知道自己和小说是一种什么关系了。我就像老年得子一样,它是我的孩子,我愿意为它付出,只想为它付出,并不图回报,因为过程本身就是回报。对它,我没有原则,情不自主。

——这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