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大姐依娃(散文)
来源:本站 | 作者:康凯鹏  时间: 2016-09-06

    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夜空星光明灭,窗外华灯闪烁,我正在键盘上敲击着一些文字,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看了一眼闪烁的小屏幕,显示的竟是0086577……我有点疑虑,以为又是中奖的骗人电话。过了好久,那边并没挂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电话一接,居然是越洋电话,打电话的是远在美国的依娃大姐。
  与依娃大姐相识已经几年了,虽然就见过两三面,可我们之间已产生了姐弟间浓浓的亲情。二十年前,她随丈夫移民去了美国,我们除了在网上相互留言问候外,隔三差五接听她的来电,了解彼此近况,品味着其中的浓浓乡情,倒也其乐融融。
  听大姐说,她年轻时曾在乡镇供销社呆过,后到了富平县一家金融机关担任了多年会计、出纳工作。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她离开故土,开始了陌生而新鲜的异域生活。她初到美国,先在麻州CLARK大学进修了英语两年,生活习惯渐渐变了,语言交流也没有了障碍,想必她在那边的生活十分幸福吧。在那边呆得久了,整日里不是白皮肤黄头发的熟人,便是黑皮肤黑头发的同事,要不就厮守着丈夫和孩子,初到美国的新鲜感渐渐远去。
  为了生计,她先在一家中餐馆干服务员、做中文教师,后来又自己经营小型超市,角色也由打工仔转化成小老板,事业生活都相当顺意,用我们中国话说,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尽管如此,可她的骨子里流淌着中国的血液,她的脑海里永远忘不了关中腹地的半边厦房,忘不了地里的庄稼场畔的碌碡,更忘不了她远在穷乡僻壤的父母姐妹、邻里乡亲。每每闲暇,悠悠思乡之情就丝一样从心底抽生,不知不觉长成苦藤,挂满愁絮。她像一只吐毕丝的蚕儿,将自己束缚在充满忧思的壳里,还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品尝思乡的味道,虽然每次都泪流满面,内心纠结,可她还是让思乡思亲之泪洗涤着心中的痛,甚至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慢慢地,她的情结随着她笔下的文字滋生,演化成一篇篇佳章美文,漂洋过海在国内的刊物上变成铅字,和读者共同体会一位游子既简单又复杂的感情。如今,她忙里偷闲进行业余创作,属于典型的草根作家,她的创作侧重于散文,而且影响不小,收获颇丰,她的乡情系列作品引起关注。散文《老屋》获北美《世界日报》第一届新世纪华文文学奖“记忆文学”佳作奖;《读你》获《读者》创刊25周年“我与读者”征文二等奖;《五个女子的父母亲》获肖邦图书馆母亲节首奖。她现在的身份是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海外文学团体“文心社”波士顿分社社长,她作品见于《世界日报》《侨报》《红杉林》《走廊》等海内外报刊杂志,《读者》《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散文选刊》《台港文学》等也多次予以转载。不少作品被收入《世间最美丽的眼睛》(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文心隽永》(时代出版社,2007年)、《女人的天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等选本。
  2012年,她的散文集《我的乡村》在国内出版,在书的封底,刘荒田先生对其作品做了中肯而准确的点评:依娃以浓笔重彩书写的乡情散文系列,尽多佳作,她的散文总能击中读者感情的“软腹部”,教人顿起莫名的感动;其散文抉其要害,是真性真情。依娃之文,感情澎湃,缠绵而深邃,是难得的异数,况且她总是那般朴实,丰茂。
  我第一次听到依娃大姐的名字,是诗人麦秸告诉我的。经他介绍,我们首先在网上认识,并开始了解彼此的文字。阅读她的文章,字里行间展现出的场景居然都在我的身边,或者掩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时勾起我对童年、对家乡的重新认识。原来,依娃大姐竟和我是同乡,虽然不属于同一个乡镇,可我们村子跟她的老家仅仅相隔十余里。而且我对家乡风土人情、自然景物以及当代新生活的表现又一次次勾起她对家乡的思念。我们在网上留言,相互点评着对方的文章,后来隔三差五就接到大洋彼岸的来电。当然,每次都是她打给我的,而且一聊就是三四十分钟。
  去年春节,我再次接到她的来电,请求我帮她一个忙。她说自己正在做“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甘肃难民落户关中以及此后的生活情况”的研究。原来,大姐的母亲老家在甘肃,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年馑,老人迫于糊口逃命,拄着一根枣杆儿一路东行,沿街乞讨,来到了当时被神化了的旱涝保丰收的八百里秦川。可当她踏进陕西来到三秦大地,看到这里的穷困光景不由发出惊叹,这哪里是米粮川啊,老人又一次失落得如跌进冰窖。但比起甘肃那边,或许还稍强一些。于是,她经人说合,在这里嫁了人家,落户关中了。再后来,她接二连三地给这个家庭添人添丁,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依娃大姐就是家里的老大。如今老人已驾鹤西游,姊妹几个也嫁人了,甚至她们的孩子一个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隔两三年,大姐都会抽空回趟家,回家了就到妹妹家里转一转,住上几天,再到周围的街镇、村子走一走,看一看,竭力追忆昔日家乡的样子,哪怕是丁丁点点儿,也能在她心头浮起丝丝快意。接着就去拜望记忆中熟悉而且健在的老人们,同她们拉家常唠闲嗑叙叙旧情,说说改革开放后的新生活。在地球这边那边来回走转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周围群众对这位飘来的游子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想象她的日子过得一定不愁吃喝,安逸无比的。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苦愁,又有谁知道她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来回奔走,又有谁知道她每次离开祖国时一路流淌不尽的泪水已化作绵绵秋雨。
  常年居住国外,时刻想念着故土和母亲,勾起了她写母亲那一辈人当年背井离乡的无奈之举,她想将那些场景凭借自己的文字还原出来,让时代不要忘却那一抹抹让人心酸的历史。她开始搜集资料,寻找亲历者。虽然远隔重洋,她居然用短短的时日找到了宝鸡、咸阳、铜川、西安、渭南数个地市近百位落户关中的“甘肃客”,当然,最多的采访对象还是老家富平。我就是受她所托,替她弥补一些采访中的空白。
  去年暑假,大姐再次回到故土,逐一拜访提前预约的那些老人。我是她回家大概一礼拜后才见到她的。我帮她在村子里约了两位老人,她们是亲姐妹,也是我的长辈。大姐坐着妹夫的摩托车直接来到老人家门口。那天,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有些泥泞,大姐下了摩托,两条裤腿尽是泥星子,小的干成白点点,大的还湿漉漉一片一片洇着。见了我们,她先连连道歉,说这俩天行程安排太紧张,把人忙惫得不成样子,天刚晴就赶了过来。大家寒暄几句,进了屋子,她悄悄对我说,原以为两位老人不住一块儿,来时虽然备了两份礼品,可有一份是给我的。我连忙摆手,示意她甭说了,我的礼品就免了,都是长辈,应该给她们的。我们提了礼物进了客厅,主人热情地让座、沏茶,接着端出香蕉苹果葵花籽儿。谝着聊着,我们的谈话渐渐进入了主题。
  一说起五十年前那些揪心撕肺的故经,每一事件、每一个人物都历历在目仿佛所有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让人觉着心酸心寒。那些事都是她们亲历的,那些人都是她们的亲人,几十年前的一切让我这未能经历的晚辈也听得有了身处其境的感觉。没有吃的,所有人想着方子填肚子,吃糠咽菜煮苞谷芯子剥榆树皮,没有穿的,有时全家人穿一条裤子,盖一床被子。人饿得浑身浮肿,肿得皮肤往外沁水,冷不防就蹭破了,往外直流清水。眼见着一个个亲人饿昏饿死。老人说,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父亲,当时年仅四十二岁的父亲为了一家老小舍不得吃,终于病倒,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当时,母亲端一碗不知什么面做的稀汤面喂给他,他看着站在身边高高低低的几个孩子,愣是不吃,用低微的气息说,“我不用吃了,让娃们每人尝几口吧!”当时的话儿从父亲微闭的嘴里挤出来,引来一片唏嘘。母亲失声痛苦地哀求,“都啥时候了,你就吃两口,一辈子就知道别人!”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弥留之际说的那句话。”老人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说话的声调也立马变了。再看大姐,两眼潮红,鼻翼翕动,笔记本上的字迹也由先前的工工整整变得歪歪扭扭,甚至没有了字的样子。我连忙将纸巾递到她们手上。自己起身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棵桐树的树冠在风中微微摆动,并且重重地咽下唾液,闭了眼睛让自己也清静一下。不知这么着几次,我们的谈话才结束。最后,大姐从包里掏出相机,让我给她们照张合影,算是作别。大姐说,她会将照片冲洗了寄过来的。老人听了高兴地说,“女子,真是个好人啊,希望我两个老婆子的故事能给你一些帮助。”
  几天后,大姐回了美国。一到美国,她就给我打电话,对我那天的安排一再说是无微不至细致周到,还说她这次回国去了好多地方,见了许多老人,可我那次的安排自认为是最完美的。她还说,要将照片寄给老人。我让她不要寄,直接将电子照发给我,我随便在那家照相馆冲洗几张就行了。可她虽然给我发了电子照,还是婉言拒绝了我的好意。她说这照片一定要由她亲自冲洗邮寄,不用我操心,这不是路远路近的事儿,而是一种态度。我起初认为她这是多此一举,听了她的话却不敢再多妄言。看来在处理事务上,我的确没有大姐想得周全。
  昨晚,我的手机再次响起,一看又是“0086577”,激动得我连忙按了接听键。大姐首先问候我,问我的工作、身体,问我的方方面面,并问我两位老人是否收到她邮寄的照片。我平时粗心没过多在意,一边和她通着话,一边让妻子赶紧给老人打电话询问照片的事。当得知老人已收到照片,并一再说大姐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时,我高兴地将收到照片的消息对她说了。接着,我们又如以往,叙叙家常,问问冷暖,说说中西方写作者的相同与不同,谈谈中国十八大以后美国老百姓对中国目前的处境和看法。最后,她再次叮嘱我平日工作不要累着,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我连连称谢,感激她对我的关照。大姐却说不必道谢,这不是谢的事情,她一直将我当弟弟一样看待,这其中有着对亲人的一份关爱。她还说,她这人重感情,尤其在那边呆得久了,一切在她眼里都是珍重的。
  当夜静下来我就想象着,这会儿大姐或许正在吃早饭,或者干着中午的事情。有时我想接听她的来电,询问一下她的生活状况,问候一下她的家人,了解她的创作进度,期待她的作品早日付梓。有时我又怕接听她的电话,她太重感情了,心想,只要彼此心里都暖暖的,工作都是顺意的,少一个电话或许就多了一份回味的。
  希望我和依娃大姐的友谊之树长青!

【作者简介】康凯鹏,笔名锦屏农夫,陕西富平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传记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乔山书院院长,中华康氏文化研究会富平分会会长。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散文《生女好尴尬》荣获第十一届海蓝蓝杯全国青少年作品大赛二等奖,并被收入《渭南当代散文选》;散文《“华山”》荣获2009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三等奖,散文《我与父亲同榻眠》获第二届全国情感主题散文大赛二等奖。2010年创作出版长篇小说《贾岛传》,荣获第二届益民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