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女 真:千里之外的滋味
来源:本站 | 作者:女 真  时间: 2016-08-29

     其实远不止千里。从沈阳到成都,直线距离也几千里了吧,说千里只是言其远而已。

   某年某月,听说一位同事去成都出差,我急忙给成都的伯父打电话,问他需要带点什么。现在物资流通水平大为提高,一般的东西无需如此远距离地人工搬运。不像从前,伯父从成都回东北,每次都带一大堆东西,茶叶、汤圆心子、汤圆粉、腊肠、牦牛肉干,五花八门。现在这些东西超市里都能买到,比原产地也贵不了多少,不必大包小包地背了。但是对伯父来说,有一些东西在成都的超市里是买不到的。比如东北人爱吃的酸菜,辽东人爱吃的酸汤子,还有东北产的黄豆大酱。

   20世纪50年代,伯父离开东北鞍山支援三线到成都,50年乡音未改。2003年,我去成都开会,出成都火车站,一眼看见接站人群中长得跟我父亲十分相像的伯父。高大的东北男人,在成都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尽管伯父已经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挺拔。当天晚上我住到伯父家,亲眼看到他把一盘子肉丝炒酸菜全部吃掉,一边吃一边说好。酸菜是我带去的,沈阳市场上到处可见的塑料袋装酸菜,在成都我伯父眼里,却是难得的家乡美味。科学研究说人的味蕾是童年时期形成的,小时候吃什么,一辈子都忘不了。据说张学良晚年也非常想念酸菜。我伯父没有张学良那么大的名气,却同样想念酸菜。在成都,当年一起从东北去的老乡,经常互相切磋腌酸菜的经验,他们像在东北老家一样,在家里备了缸,秋天买大白菜腌。但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还是当地气候与东北不同,或者四川的白菜与东北老家两样,总之他们在成都腌的酸菜经常不成功,有时候整缸整缸地烂掉,偶尔有成功的时候,那一缸酸菜便成了馈赠亲朋的佳品,可以津津乐道好多年。

   我伯父是个恋乡的人,从前他平均三两年就回一趟东北。家乡有父母,有故土,有兄弟姊妹。没退休时找机会出差,单位里凡是到东北的公差几乎都让他们这些东北人包了。退休以后他自己花钱回来。东北老家的亲人,有些人见一次就再见不到了。伯父说“挣点儿钱都捐铁道部门和航空公司了。”后来火车提速,飞机越来越方便,家里也不缺车票钱,可我的伯父却很少回来了。年纪大,身体不行了。坐火车吃不消,坐飞机心脏又受不了。回不来便越发地想念家乡的一切,包括酸菜一类的吃食。

   2006年春天,我单位同事去成都出差。伯父说成都什么都有,这么远,不麻烦了,什么都不用带。我在电话里说:“要不,还是带点酸菜和大酱吧?反正他们是几个人一起去,也沉不哪儿去。”伯父沉默了一下,同意了:“行,那就还带酸菜和大酱吧。”

   那时候沈阳市场上的袋装酸菜,最好的也不过两块,黄豆大酱不过一块钱。装了一大袋子,不过是几十块钱的东西。同事说你这么远捎东西,带点值钱的啊。他们哪里知道,对远离家乡的人,想念的就是最好的。

   故乡的美食,除了酸菜,还有酸汤子。伯父在辽东岫岩出生长大,工作以后先是鞍钢,后来去了成都。辽东岫岩,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满族人有食酸的习性。酸菜是菜的酸;主食的酸,以酸汤子为代表。玉米粒泡软了,经过碾磨,滤出玉米皮,是为水面。水面发酵,用汤甩子把水面甩到烧了开水的锅里,开水翻滚,粗面条状的酸汤子很快就熟,盛到碗里可以连汤直接食用。去了皮的发酵玉米面,软、糯,天然发酵的酸味儿,第一次尝试的外乡人会有不适的口感,而对当地人,那可是离不开的美食。我小时候去岫岩乡下奶奶家,印象最深的食品之一就是酸汤子。厨房大灶上敞口大铁锅散发的水汽,把乡下粗陋的厨房变成了人间仙境,仙女们就是那些手巧的套了粗布衣裳的乡下主妇。抓一把酸汤子面握在手里,利用金属制成的汤甩子,一推一送之间,生面下锅,变成了美味。我小时候的岫岩乡下,穷,很少能见到大米、白面这样的细粮,玉米面做成的酸汤子,把家家常见的粗粮变成一方美食,让饥饿的乡下人在填饱肚子的同时,尝到了饮食的特殊滋味。那些做饭的乡下女人,她们真了不起。很多年之后,我这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经常在食不甘味时想念酸汤子,细想起来,竟是那段短暂的乡下生活留下的“后遗症”。

   2007年,我的父亲、母亲去四川旅游,兼去成都探望我的伯父伯母。他们也年纪大了,拎不了太沉重的东西,但我母亲固执地带了一团酸汤子面。有了冰箱以后,发酵好的酸汤子面可以先放冰箱里冷冻,想吃的时候,拿出来把冻面缓软了,做出来的成品跟新做的酸汤子面口味十分接近。过去乡下女人都会用的汤甩子,现在城里很难见了,估计也不大有人会用。我母亲手巧,发明了新做法,她用网眼很大的漏勺替代汤甩子,一次可以压出很多粗条。她也用过塑料牛奶袋,把牛奶袋的角剪个合适大小的口,把酸汤子面放进去,用巧劲往开水锅里挤,也能达到汤甩子的效果。我母亲带到成都的酸汤子面,让我的伯父在异乡尝到了家乡的美味。据我母亲讲,我伯父吃过了酸汤子面,意犹未尽,把锅里剩下的汤底盛进碗里,吃个一干二净。

   这样的趣事,成为我父母回忆他们四川之行的谈资。听他们讲这件事,我从不觉得絮烦或者小题大作,因为他们每次讲到酸汤子,哪怕只是听一听,我也有一种口舌生津的感觉,仿佛自己又吃到了这种儿时的味道。

   今年的一个四月天,我又去成都开会。我没打电话,也没买酸菜、黄豆酱,更没带酸汤子面。我的伯母、伯父,已经先后去世,永远留在了成都的土地上。作为东北人后代的堂姐、堂弟,虽然他们在回到老家时可能有兴趣尝一尝东北饭菜,但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是吃着又麻又辣的川菜长大的,他们不可能像我伯父那代人那样想念东北老家的饭菜。

   所以,当我远在南半球的孩子告诉我他想李连贵大饼,想原味斋烤鸭,想吃我包的饺子,甚至想吃酸汤子了,我心里知道,他所说的想,远不是一个馋字可以解释。每一个人都有故乡,特殊的饮食习惯背后,是一方水土和一方人,是对自己人生经历和至亲至爱的人的怀念。

   所以,我们这些身在故土的人,对可以随时吃到的从小到大吃惯了的食物,要珍惜,要保护、传承。饮食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要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