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登沙河杯纪实报告文学优秀奖】闽晋碑歌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张玉德  时间: 2016-09-14

 


 

    闽晋碑歌(节选)

    ——一段澳门人寄情大陆盲艺人的故事

             
    入夏,我驱车来到陈限庆墓碑前。这儿是太行山中段腹地,四围壁立的群山环抱,高高的花冈岩墓碑耸立在石暴村口,人这时站在墓碑前,似乎显得低矮。默默向死者墓碑掬躬,我情不自禁想心思,想起此前在厦门认识的朋友,那位为死者竖碑的他乡故人。

  
    (二)

    暮秋时分,王彬收到陈先生托运来的第一批包裹,全是崭新的被褥和休闲衣裤。而且是陈先生自己备料,事先让王彬从盲哥们那里量身尺寸请人缝制的。十三位盲艺人弟兄,各各领到一份。从下到上,鞋子、袜子和帽子;从里到外,内裤、衬衫和外衣;从薄到厚,单衣、夹服和棉袄儿。就连枕头芯儿和毛巾,还有打包被褥的绳子和包裹被褥的漆布,也都打点到了。陈先生做事,一枝一叶,如此细心关情啊。这让盲哥们身心装载了多少温暖!而那个远在南边的陈先生,通过电话与王彬联系,经常向盲艺人问暖嘘寒。
    秋去冬来,漫天雪飞白。盲哥们迎来“大换装”的第一场坐冬雪。雪地盲行,踩出咯咯吱吱歪歪扭扭串串足迹,连着清漳河畔的村村寨寨。他们依然唱着,吼着,时而将歌声变成寄语,用感恩著成文字,而信件则是音符,随风与雪花齐飞,飘向远方。

    清漳开冰了,太行山点缀着嫩绿。苍鹭归来!燕子归来!陈先生也远道而来!

    那是“五一”长假之后,他身着半袖衫自驾车而来。不曾想第一次踏上太行山,踏上左权县境,那突袭的寒流搅着漫天雪花儿,给了他个下马威。日月虽同天,冷暖不一般?他更没想到,盲兄弟们的县城居所,是处蜗居在一个破旧戏台院里的改装台口。四壁透着风寒。几天里,王彬带着他跑,走访慰问盲艺人兄弟们的乡下老家。
    石暴是陈先生必去的村庄。陈先生那当儿径直向陈限庆家奔去。这是个出了六位先天盲艺人的家。除却限庆本人,已死去的限庆两个舅舅桑天祥、桑海祥,限庆的同胞兄喜兆和喜庆都是盲艺人。纵是限庆姐姐——陈喜籽是明眼人,可她生了存活下来的两男一女,大儿子陈彦林仍是盲眼,还不会说话。陈喜籽十五岁那年,喜兆二十岁,喜庆八岁,限庆六岁,此时将要将咽气的母亲,已然无力说话,老人家握着喜籽纤细的小手,瞅着她一双忧怨的明眼,久久久久不肯撒手。无言的嘱托,让喜籽后来成家时选择了嫁在本村,以便照顾盲眼家庭。她相继把所有重压苦撑起来,针针线线拉扯着“四双盲眼”过活。

    陈金萱先生进到陈家时,喜籽下地还没回来,他同一行人把带来的电视机、白面和猪肉放下,随便揭开锅一看,原来是酱油汤,里面泡着带籽的几瓣老黄瓜片儿。这就是午餐用的汤菜?陈先生当下泪就来了。过会儿,院子里有了响动,一个瘦小的女人进来,王彬说他就是陈喜籽,陈先生急切地从屋里迎了出去,几乎是冲上前的,他一下就将喜籽抱住了,泣不成声:“喜籽妹,你太苦了!”“你是老陈?早就盼哩能见到你!”喜籽仰着黑黄的面庞,兴奋地端祥陈先生,她的脸上密布皱纹,全被无以言说的痛苦和隐忍充填。
那一霎,陈先生真不忍心看她那张脸。他知道,苦难在这个女人内心深处犁出的沟坎,远比她脸上的皱纹要多出多少倍。

    “我要同你共同撑起这个家!”陈先生说着,和相拥的喜籽分开,但彼此心不分开,都被这个家捆在了一起了。
 
    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盲艺人弟兄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是要为首上太行的陈金萱先生接风洗尘了。他们当然要送上一份最珍贵的见面礼。照说,平素这些连自身难保的盲艺人,有什么礼物如此珍贵?回答是唯盲乐莫属。

    县城西郊东长义村,村前清澈的清漳河静静地流淌;村后是黑黝黝的山岗,像道道屏风。夜空里,漫天星斗悄悄隐去了,昏黄的电灯光照着村上戏台院,陈金萱先生就坐在扎堆的乡民中间,近距离感受着盲汉们的气息,一面听身旁的王彬挨个谈说这些盲汉。说到陈限庆那会儿,王彬的话自然也多。陈限庆,小名肉三。因长一身横肉,肥墩墩的体形,二百六十斤的体重,又行三,所以大家就顺情呼名,肉三肉三地叫开了。肉三身体太重了,行走不便,不得不靠两根导盲棍探路,一手一个。他到农户家吃派饭,挺着肚子走,人未进屋,肚先挨门。因为行动不便,又怕误事,在人家吃罢饭喝水,再烫再烫的满大碗开水,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肉三是一架肉山,他往演出场地一坐,整个队的魂就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肉三是“定音器”,他的听觉特别,大家定弦都要问他。陈先生现在注意到了,肉三能文能武,不愧是全才。瞧,需打鼓则打,需拉胡胡则拉;忽而吹笙,忽而敲锣。转隙间,突然又挑起主唱的角儿了。他唱的时候,佛陀样的脸侧仰着,两眼挤成一条缝,短短的髭须始终守护着开合的嘴唇,像风中野草倒伏在山谷不离不弃。他声音粗壮如牛,随着唱声,梗起的脖子上层层叠肉也在颤动。其实,他的整身横肉也在颤动,是浑然一体的颤动,好比开屏的公孔雀儿抖翅,你只能听到抖动的音颤,你只能感到它掀动的风声,却因为它抖动的频率极速,让人无法看清那翅羽原来是在抖动!“此曲只应天上有”,肉三的演出太迷人了,太谐趣了,以至他一开口,观众就开怀大笑了……

    (三)


    打那时起,一年年,一趟趟,陈先生就变成候鸟。伴着给盲艺人寄来大包小裹,给喜籽家寄去钱物;天变暖时,陈先生还要每年上一回太行山,看望和问询盲艺人们的生活所需,嘱托人陪他们在当地医院作体检,然后给他们买下一堆药品。仆仆而来,匆匆而去。每来一趟回返,人离太行山愈来愈远,心却离盲艺人们愈来愈近。还是第一次上太行,他听说喜庆和限庆“二兄弟”都得了病,一个脖子上长了个大圪瘩,一个屁股长了“肛瘘”,但尚未查清病因,心里老放不下。返回晋江,他就给“二兄弟”寄来药品。再后来是一个腊冬,就听到喜庆死去的消息,又寄来丧礼钱表示慰问。当然,喜庆之死,让陈先生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想像着,如果少了真的再少了喜庆的弟弟限庆,盲宣队将会是什么样子?他百般打听秘方,听说橄榄油治肛瘘有效,就托王彬在当地购卖,还叮嘱让限庆天天要喝,每天喝两盅……然而,他的良苦用心未能如愿,就在他与限庆第一次见面后过了月余,限庆便一病不起,永远地走了,走在了一个收获核桃的季节。这个平素连家里收打得核桃一个都舍不得吃,一个核桃都想分成两个卖掉养家糊口的人,活了才五十四岁。盲汉早逝,天才早逝!陈金萱先生获悉噩耗当日,悲痛之至……夜半三点,陈先生拨通了张晓嫒电话,说是肉三过世,让他心里难活,刚才心脏病复发,差点就去啦,但我不能走,还有好些事要帮盲哥们做!

    这件事之后,心情急迫的陈先生,当即给喜籽家寄出了一笔丧礼钱,同时打算给限庆立块像样的墓碑,并恳请来到福建的音乐人田青,为墓碑题词。此前,田青赴太行山采风,不仅写出音乐散文《阿炳还活着》在《人民日报》上首发,为左权盲艺人叫绝,还推介他们进到北京高校巡回演出,轰动京华。田青与陈先生还是老相识,他言称限庆是盲艺人的经典,所以回京后很快就把题词写好寄来。陈先生当时一看,题词是“民间音乐家陈限庆”几个字,十分高兴。当即带墨宝匆匆上了太行。本意是想就地给限庆订制墓碑,没想当地石材质地未如人愿。只好回到与泉州一河之隔的晋江制作了墓碑,随后以全保险方式于转年清明前托运至左权县城。王彬最先接手了它,当时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是墓碑有名人题词花冈岩金箔字,如此金贵;发愁是墓碑太沉重,请来好多人抬不动,只好雇吊车来,将它装专车送往石暴。
石暴村人接手了这块碑。在他们看来,论及这碑的材质和文字镀了金箔,当属现今全村之最。不,是现今整个左权之最,还不,堪为左权古今之最!可怜的限庆若是地下有知,是不是觉得这样金贵的墓碑与他最草根身份太不相符?然而村人们没这样想,在最初将墓碑抬到限庆坟地时,八个大汉也没有抬动,反倒觉得它和肉三体重的沉重倒也匹配。有人这时出主意,说肉山死后还有这样高规格的礼遇,也是村人的骄傲,倒不如干脆将墓碑立在国道边的村口,便于人们参观凭吊。这个主意好!限庆家人也都同意。至此,限庆墓碑成了石暴村最显眼的文化地标。

    限庆可以安息了。然而,限庆死后是年冬,盲宣队便从旧戏台院搬进独院新居。闻之乔迁是日,我赶往那里拍照。盲人弟兄们为肉三惋惜,说他没等到这一天,还说他们床铺的上上下下铺盖,他们身上里里外外的穿戴,还有明明亮亮新居里的每一台彩电,连同每人擦脸的新毛巾,都是陈先生给的。话语里充满感激。但我没想到,此后第二年,我能有机缘在厦门和陈先生晤面并在一起吃饭。更没想到这次晤面后的转年天暖,同事石君和我又与陈先生坐在一起吃饭。不同的是,这次吃饭地在左权县城,王彬当时也在席。还是和一家人吃团圆饭,没有一点客套。陈先生说,一切随缘呢,对他来说,看到他人有难处,很容易想到自己童年赤脚上学的苦难,那时是一样地渴望得到别人相助。

    席间,王彬向我透露说,陈先生其实是个手艺人,自己有许多朋友,他给盲艺人兄弟寄来的实物,不少是“化缘”来的,有的是他到澳门市场上购回半成品,拿回家后再自己加工为成品。陈先生其实并不是有钱人,他只是领退休金过活。她曾到过他家一回,不去不知道,去了好怔惊。她看到他住的楼上的卫生间有个破的瓷洗手池盆,他用一块发黄有洞的破毛巾擦脸,可寄给盲艺人的是一块块崭新的白毛巾;他睡的卧室空荡荡的,床上也没有什么铺的,几乎是光板床,可寄给盲艺人的是一摞厚厚的棉被褥。陈先生退休多年还一直在干活,楼下就有他的小型加工车间。至于三餐,多是喝地瓜饭就咸菜。看到陈先生“苦行僧”生活,怔惊之后,王彬当下哭了一顿。陈先生和我们在左权晤面那次上太行,不光看望了盲艺人,还又给身患冠心病的陈喜籽带来了药品。

    其实,陈先生身患心脏病也已多时,长年服药。但他关心别人似乎比关心自己还当紧。我为此感动。所以,这次来石暴前,出于想知道陈先生支助盲汉们更多的细节,先是专程跑到盲宣队新居大院了解情况,我当时只见到队里的主唱刘红权。红权说他们才从麻田演出回来。队友们大都先回县城家休息几天。那当儿红权导盲犬“多多”在院子里嘴刁一只瘪蓝球玩儿,红权穿身迷彩服,正往室内拿晒在院子的红被子,那被子当然是陈先生给他缝的。我和红权说到了陈金萱先生,红权说是十几天前陈先生又给盲宣队寄来衣物,他们才把东西分完。我们还谈到限庆的碑。红庆说,他也是听人说是陈先生把它空运来的,红权期待有一天能在那块碑前留影。

    而现下,我终于寻找到限庆的这块墓碑。移时,陈限庆的姐姐陈喜籽也应我电话相约,赶来弟弟墓碑前。她满脸沧桑,在我面前言说了一通感激陈先生的话,一面与我同瞻墓碑和合影。我手抚碑碣,心难平复。感触里,尽管碑碣是凉的,可我心却是热的。我仿佛听到有一支悠邈无言的歌由远及近在身边唱出,荡漾在澳晋山水两地,传达在碑文的字里行间。


 
作者简介:张玉德,男,汉,1963年10月生人,汉族,山西省作协会员。曾在《知识窗》、《山西经济日报》、《老年世界》、《人民政协报》、《中国政协》、《中国土地报》、《今日中国》、《人民代表报》《人民画报》、《乡土文学》、《人民文学》等40余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50余万字,作品曾获国家林业局首届、第二届“美丽中国”征文三等奖和优秀奖、中国小说学会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二等奖、《人民文学》第三届“美丽中国”全国游记征文优秀奖、全国纪检监察期刊联合征文三等奖等全国征文奖10余次。2015年初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文化散文集《走进左权文化艺术》。现为山西省左权县政协文史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