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登沙河杯散文优秀奖】守高梁的人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谭岩  时间: 2016-09-22

   

    守高梁的人
                                                                                            
 
    蝉声在山间流淌,高梁的缨须由紫红变成了褐色。
    剥开高梁棒子的叶子,里面已是小姑娘的牙齿样光洁的高梁米。用指甲一掐,一股白白的汁浆就会射人一脸。在落日的余辉和一片蝉噪声里,收工回家的人们必要顺手掰几个高梁棒子,丢进随手提着的装猪草的篓子。回去掺几片辣椒炒了,桌上便多了一盘黄莹莹的新鲜菜,单调的生活增添了喜庆的色彩。或者做饭时丢进灶灰中一烧,掏出来一阵拍打,拍掉上面的火灰,就是一个金黄的香喷喷的高梁棒子,晚风一吹,尽是烧高粱的清香味儿。掐几粒丢进嘴里,又脆又香。孩子是眼巴巴地在一傍望着,早已等不及了,用手去一摸,却烫得咝的一声缩回了手。烧高梁的母亲笑一笑,这才从灶旁捡起一根柴,啪的一声折一个筷子长短的细棍儿,把热烫烫的高梁用高梁叶子包了,一用力,那烧熟的高梁棒子就折成了两半儿,冒着丝丝的热气。用棍子一头插半截,像一个小担子,被那孩子高兴地举着,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炫耀了。
    正在成熟的高梁是孩子们的美食,隐蔽在山林的野物们,也嗅着了晚风吹来的高粱地里成熟的气息,夜暮里欢闹的孩子们举着的高梁棒子的香味儿,知道了又一个长肥自己身子的季节到来了。夜澜人静,一轮弯月斜挂山坡的上空,这些深居简出的动物们,就会肆无忌惮成群结队,向月光下的高粱地进发。
    狂风吹过一般,高粱地折断了一片又一片。
    糟蹋高梁的,除了野兔野猫,主要还是野猪。虽然也出现过猴子,但那已是很早的事了。有人在大白天里看见了猴子整高梁,忙跑回家去拿了一杆铳。猴子见了人并不躲藏,仍蹲在高梁地里掰一个高梁棒子,嚼几口,丢了,又去掰,地上散了一大片。气急的人举铳就放。吃高梁的猴子没有打着,也没有被吓跑,反而龇牙咧齿转身来追人。放铳的提起铳就跑,可怎么跑得过猴子。猴子撵着了人,先是照人的脸一掌打去,接着又夺过铳,朝岩石上狠狠一摔,一杆铳成了两半。人木木地捂着脸站在那里,呆望着出够了恶气的猴子,气咻咻地一步一步进了深林。
    当然这只是传闻,猴子伤人的事毕竟没有亲见;但野猪糟踏高梁却就在眼前。守高粱,保住自己劳动的成果,成了家家户户的当务之急。
    蝉声停息,夜幕从山坡上卷下来,山坳滚起了此起彼伏的哟喝声。鞭杆一样,悠长的喝喊声在夜幕笼罩的群山抛过来甩过去,那是守高梁的人们在驱赶觊觎高梁的野猪。夜色渐浓,黝黑的山岗上,山坳里,闪烁着星星火光,那是坐在火堆旁守高梁的人点燃的篝火。
    山里的田总是这个山凹一厢,那个山湾一块,不集中又相隔遥远。一家人就要分散去守。偏僻冷清的田间地头,一堆篝火照耀着的,多半是一个孤独的身影。这个孤独的守田人,间或挺胸扬首起一声哟喝,赶着躲在黑暗的树林里窥探的野物;时而手一抛,一团火光一闪,空谷中响起一声爆竹。时而惊起的爆竹声,与其说是驱逐野物,不若说是孤山野坳的守田人在为自己壮胆。
    在这守高梁的人当中,有一个叫昌辉的,如果是白天,就会看见他与人说话时,总有一只眼斜睨着,仿佛随时在瞄准突然出现的野物。这只永远睁不开的眼,就是守高梁落下的后果。
    那是去年的一天,渐浓的夜色里,人们驱赶野物的断续的梆子声,绵长的哟喝声又随着夜风飘来了,昌辉忙催促家人出了门。他把家人安排在离家近的地方,自己却提着一圈鞭炮,又拿了一条麻袋,扛了铳,嘴里含一支烟,借了香烟微弱的火光,独自到偏远处的一块高梁田去。那是一块大田,出产的高梁要占收入的一半;这偏远之地也是野物们常爱光顾的地方。
    鞭炮是吓野猪的,麻袋可以在倦了时垫了睡,也可以防蚊子咬。昌辉拧着麻袋来到了目的地。这是搭在高梁田头,岩石垒就的一间小石屋,里面铺着干草,是防备突然下雨时躲一躲的。昌辉在小石屋旁坐下来。天上是无数的星子,像是烧高粱时灶里扒开的一片火光闪耀的灰烬。蚊子不断地扑来,咬着人裸着的膀子,腿,脸。昌辉两个巴掌把自己拍得啪啪响,也没有赶走这些前赴后继的虫们,最后只好依了往日的经验,把自己装进麻袋,只留两只手和一张脸在麻袋的外面。
    夜越来越深,月亮向西边的山顶歪过去,劳累一天的昌辉也撑不住了,渐渐打起了瞌睡,但是他在睡意朦胧中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职责,时时从麻袋外面摸一颗鞭炮,用打火机点然,胡乱抛出去,警告野猪不要来捣乱。然而那野物早已听习惯了昌辉时时放响的鞭炮,知道那不过是吓一吓的把戏而已,并无实质的内容,因此在鞭炮响过之后,迈着四腿,大摇大摆进了高梁地。
    有经验的野猪到了高梁田,不是我们所想的立刻一顿胡吃乱嚼,见了高梁就一口咬去,而是先用嘴碰一碰高梁杆,感受那高梁杆颤动的份量,然后就知道那长出的高梁棒子的大小,成熟的程度。感觉到上面结了一个值得一吃的高梁棒子,才一嘴撞去,然后立着不动,听一听动静,若没有引起守田人的注意,才接着下一步的动作。嚼几口,再停一停,竖着耳朵听一听动静,如果还是那有一下无一下毫无目的爆竹声,就可大胆享用起来。
    野猪吃高梁的动静终于被昌辉发觉了,他从麻袋里站起来,放了几颗鞭炮,又哟喝了几声,月光下的那一片高梁还在抖动。原来那畜牲也和人一样,欺软怕硬,恃强凌弱,见守田的只有一人,也就不再惧怕,反而大着胆子在田里大嚼起来。昌辉便举起铳来,瞄准那一团晃动的黑影放了一铳。野猪听见铳响,大多转身就跑,然而这次那团黑影却倒了下去。这是打中了。正在高兴,那倒下去的黑影又站了起来,一声长吼,一阵风卷上坡来。打伤了的野猪要撵人了!昌辉想跑,脚却被麻袋缠着迈不动;缠在麻袋里的脚还没有抽出来,一团咆哮的黑影已冲到小石屋。野猪把昌辉掀下一个田坎又一个田坎,像滚着一块石头,倒在地上的昌辉瞅了一个机会想站起来,眼前一黑,野物的一掌打在昌辉的脸上----
从此他瞎了一只眼。
    又是守高梁的时节了,夜深的时候,仍有阵阵哟喝声,断续的梆子声,被夜风远远吹来;也可听见一两声沉闷的爆竹声在远方炸响;今年所不同的,这些驱赶野物的声音中,又多了铿锵的鼓声。
    这彻夜不息的鼓声,是昌辉敲出来的。
    庄稼走向成熟的日子里,瞎了一只眼的昌辉仍要去守他的高粱。眼不好,他就置了一面鼓,架在自己的高梁地里,高亢的鼓声一响就是一夜;间或夹杂着嘶哑的,模糊不清的他自编的歌声。
    咚咚咚,咚咚咚……包裹着群山的夜暮,在他的鼓声中颤动。
    在小孩的睡梦中,那一只只来偷食高梁的野猪,或者正被高亢的鼓声所追逐,惊慌地撒开四蹄而去吧。

 

作者简介:谭 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