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登沙河杯纪实】嘎玛丹增:声音和水的道路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嘎玛丹增  时间: 2016-05-30

    声音和水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我们都是失去故乡的路人。对于早年那个故乡,时间消失,边界模糊。我们在寻求发展和变革中,出乎意料地把自己赶出了家园。怀旧已经太迟,也没有什么出路。我们记忆的田园,已然改变了表情,不再收容轻飘虚幻的文化乡愁。过去,我们在古代的荒野,创造了丰富的经验文明。于今,面对全球化的时间疆域,同样需要为新世界,确立新的时间边界,重建这个时间的经验文明。
 
    声音的新衣
 
    黑龙潭的早上风轻云淡,空气潮润,湖水拍岸之声依然来自古代。起伏丘陵在曙色中,青山绿水渐次明晰。宿鸟已在丛林亮开嗓子。有孤单的白鹭飞离小岛树林,翅膀滑过清幽幽的水面之后,库区显得格外沉静。在酒店房间醒来,我仿佛听到记忆中的乡音,站在湖畔的早晨,准备接受我的访问。
    乘船去分水码头,刚上岸,密林中的山道,就传来了号子声。仁寿县虞丞乡抬工队,早早做好了表演准备。虽未见队伍,号子已是先声夺人。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抬着条石出现。山道狭窄曲折,七弯八拐,抬工队步调一致,如履平地。抬工在山道和码头石阶,分别进行了抬石、抬轿两种形式的展演。自然就被这种劳动式样打动了。震撼我们的,除劳动的原生性、实用性和稀缺性,抬工们歌唱性的号子,排山倒海般,把我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地摇动。你就觉得那些普通农民,突然就成了了不起的民间艺人。号子的音声浑厚敞亮,环绕在青山绿水,有声音的美学意义。也就不再抵抗旅游手册上,把“仁寿抬工”标注为特色文化的宣传。事实上,仁寿的抬工号子具备打动人心的音乐力量。劳动者在大地内部劳动,对自然和世界的认知和表达,从来都有文化和艺术的审美内涵。
    抬工号子用于下达指令,有协调动作和步伐的功能作用。在山岭起伏、沟谷交错、爬坡上坎的丘陵地区,过去因为道路简易,交通不便,人们搬运石头、木头等重物时,只有抬送一种方式。抬工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为了方便记忆和念诵,发明了号子,并被赋予了音律,兼具歌唱性。抬工们完全依靠号子的词句内容、音声大小和音调缓急,辨识和警示抬物途中的地形地物,通过号子的前后呼应,指示并协调各自的动作。这是一项需要团结合力、令行禁止、步调一致才能协作完成的特殊作业。抬工号子跟我们耳熟能详的纤夫号子一样,完全从劳动来,到劳动中去,既有指令作用,又有娱乐效果。劳动中,通过喊叫或歌唱,可以缓解和稀释体力强度。那是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累积形成的民间技艺。
    黑龙潭是景色优美的旅游目的地,每年都吸引着大批游客。抬工和抬工号子,曾经只是普通的劳动方式,于今稀缺,属于弥足珍贵的旅游资源。抬工队,近年开始有偿为游客进行展演。抬工号子,也顺理成章地列入省级非遗名录。
    抬工劳动,看上去好像只是 “一杠一杵”的简单劳动,但对体能和技巧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任,尤其是涉及婚丧嫁娶等传统抬工活计。抬工须经过严格训练,有多年实践经验,才可以抬棺抬轿。王俊清有着丰富的祖传经验,作为抬工队的灵魂,他所领导的抬工队,创造了由一百二十八人抬石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尽管我无缘见识那场宏大壮观的抬石表演,完全可以通过想象进行复现。就像今天我在闻听抬工号子,可以回到过去时间的劳动现场一样,它所呈现和传递的文化图景,必然属于过去经验与民间艺人的天然融合。
    王俊清抬工队的抬工,平时参加日常生产劳动,遇有红白喜事或重大活动时,才临时更换身份,也因此可以挣得一些报酬贴补家用。留在农村的青壮年已经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地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庞大队伍。抬工这门手艺,也跟石匠、木匠、铁匠等手艺一样,即将失传。王俊清意识到了传承的重要和迫切,近年开始有意培训年轻一代的抬工,不再仅仅把它当作家传的密技独享。我们就在抬工队伍里,见到了年轻人的身影。意味着这门特殊技艺,还有自己的时间边界。而抬棺队伍仍在乡野出没,抬工号子不仅仅作为歌唱和表演,而是活着的经验文明之一。
 
    重建时间边界
 
    我们今天见到抬工号子展演,已成黑龙潭景区一道赏心悦目的人文景观。抬工号子,是关于劳动和集体主义精神的艺术呈现,给予感官的视觉联想,宏大而柔软。而黑龙潭优美的湖光山色,丰富生鲜的全鱼宴,留给我们的,另是一番记忆深刻的美好记忆。
    这种记忆,也是对时间边界的记忆。我们见到的抬工展演,并不全是过去经验。仁寿抬工号子在过去经验的基础上,吸收了新观念、新思想、新知识和新音律,对抬工民俗文化空间进行了创新和发展。他们将原来的吼叫式号子,变成了歌唱式。其步调、服饰、工具、号词等,也加入了时尚元素,继承并丰富了建造黑龙潭水库时期形成的抬工文化。今天,在听闻抬工号子展演中,很容易重返那个波澜壮阔的劳动现场。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也是团结的年代。虽然,文革对生命整体的拆解空前绝后,预设了今天七零八落的人心困境,以致造成“物我一体”的道德崩溃的社会现实。集体主义时代,也并非全是算计、争斗、背叛、贫困和苦难。一九七〇年,仁寿倾全县之力,在没有任何大型机具器械的条件下,数万民众自愿在黑龙潭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全部采用肩挑背扛的劳作方式,筑坝造渠,建成了库容量三亿六千万立方米的人工湖,让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大县,取得了全域农田灌溉的历史性突破。在这个由劳动者创造的伟大成就中,很多旧经验被颠覆,时间得以重建。人们出钱出物出劳力,能够置身于火热的建造工地,被普遍当作一种光荣义务。人们自觉自愿地付出,没有利欲和抱怨。“团结就是力量”,是事实,不是石灰刷在山坡上的口号。集体的创造力真实而具体,彻底结束了仁寿县域“十年有九旱,用水贵如油。人靠天吃饭”的古代时间,新的时间经验因此产生。两千多年前,李冰父子建造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开启了川西平原旱涝无虞的时间边界,人们至今仍在这个经验中恩受润泽。黑龙滩的水源通过一条长达二百六十公里的水渠,引储于都江堰,正是对先秦蜀郡太守建立的时间经验的空间性延展,亲人样滋养着仁寿及其周边地域,使这片大地变得更加深沉厚重、丰盈有力。
    陪同我们的摄影家方先生,参加过建造黑龙潭水库的集体劳动。在抬工号子声情并茂地展演中,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听得如痴如醉,投入而动容,直到两眼渐渐潮润。号子把他喊到了过去,一个充满友爱互助的过往年代……旅行者因为新鲜的声音被感动,而在劳动中成长的号子,已是方先生或抬工们身体中的组成部分,其至深至切的生命印记,我们很难与其感同身受。它所唤醒的记忆和情感,真实绵厚,如同灯火在内心闪亮。
    过去年代的集体主义精神,有相信和自觉为基石。没有比相信更强大的力量了,它可以把人心拧成合力,形成集体的力量,团结的力量。相信,也更像长不老的孩子,对人、对自然、对世界,始终满怀信任,因此更像爱和相信本身。相对于当今的极端个人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我们有足够理由怀念过去。怀念过去那些朴素的利他主义,自觉参与集体创造的激情和斗志,以及不惜为发展变革流血牺牲的劳动大众。
    建造黑龙潭水库时,有一百三十三人付出了鲜活的生命。矗立于水库大坝北端的纪念碑,对此就有明确记载。在过往的文明经验中,牺牲和奉献,一直就是华夏子孙身体力行的民族美德。
 
    水的道路
 
    不是所有的过去时间,都可以用来安抚长途跋涉的文化乡愁。传统是古老的,棉被样温暖,直接和大地血脉相袭。但广大农村的生活现实、教育环境、文化娱乐空间还相对落后;精壮劳力集体外出,留守于斯的多是老人、妇女儿童和病弱伤残。随着物质圣经对人心的迷惑,先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遭遇集体扬弃,很彻底。我们不再以追求“真善和美”的存在意义为价值取向,自私、贪欲、功利、怀疑、焦虑和恐惧接踵而至。最简单的现实就是,为了增加收成,农药和化肥在大量使用,古老的大地已经不能自然消解充溢其间的有毒物质。农村的饮用水安全、公共卫生体系、社会活动空间和传染疾病等等现实,没有文明发展预谋的完美。急功近利,在其间充当了新经验建设途中的阴险打手。
    中国是全球水资源最贫乏的国家之一,人均占有量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我们的江河、湖泊成了倾倒有毒废水的下水道。十大水系中,已有一半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地下水位普遍下降,重金属含量超标严重。相关资料表明,全国六百多座城市,已有四百多个供水不足,严重的缺水城市达一百一十个。目前有三亿四千万农村人口喝不上符合标准的饮用水。水资源的短缺,一如寒冷的达摩克利斯长剑高悬中天。水危机魔咒一样铺天盖地,始终对我们穷追不舍。
    时间经验,总是在肯定或否定间轮回。面对现实,我似乎重返到了万劫不复的蛮荒时代,部落为资源争夺大打出手的黑暗岁月。上帝在中国没有生存的土壤,天道自然的先祖神灵,也被日渐荒芜的心灵赶出了大地。信仰和道德危机,成为中华民族最要命的危机,我们的精神世界,没有比今天更空虚的了。功利主义,主宰并引导着人们的意识形态和经济活动。中国人的脸面,一次又一次,被世界钉在了互相投毒和造假民族的耻辱柱上。
    我们需要光。需要安全干净的水,用以洗心革面。需要重拾溃决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用以驱散渐趋浓厚的物质幽暗。我就见到了光,在仁寿广阔的大地上,虽只是微小的一潭。一潭水的辉光,足以重新为我照亮返乡线路,驱散心中日渐肥大的水忧患意识。
    那束光,源自仁寿民生自来水厂的取水处。无风时刻,黑龙潭水域就是一个镜面。起伏山岭,植被丰满,仙境般倒影在镜子里,像是在濯洗自己苍绿的身体。作为饮用水水源保护区,湖岸周遭数公里范围内,我们没有见到房舍和人烟。突然遭遇安静,安详得让人喜出望外。走在花草掩映的湖堤,几乎可以听闻银针落地之声。这种安静,适合游牧乡愁。在过往经验中,像如此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通常都被揽入了旅游开发者的口袋。事实上,为保护库区的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当地政府对发展旅游进行了强度控制,没有目光短浅地落入急功近利的开发圈套。能够行迹于斯,安享自然美景,心生感激,对政府保护环境,用水于民的作为由心赞誉。
    仁寿县投资约十七亿元,建设实施的统筹城乡全域饮水工程,无疑颠覆了我的私人经验。以前仅作为农业灌溉的水库,在农村饮用水安全危机日渐严峻的当下,其饮用水新身份得以确立。政府投资凿隧、架渠、建水厂、铺设管道,让全县乡镇及邻近县区数百万人喝上了安全健康的饮用水。它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注定要被继续的时间反复追颂。
    民生自来水厂整洁现代,位于水源取水口隧道的另一端,有山林环绕。我身在其中,被清澈干净的汨汨水流冲刷。参观完水厂,我才清楚,源自雪山和天空的水,需要经过沉淀、杀菌和检测等多个复杂程序,才能成为安全的饮用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被水世界包围,也就跟着水的道路,走进了千家万户。我的内心,自然就响起了掌声。
    历史上,很多事实都证明过“水可兴邦,也能覆国”的正确。水危机步步紧逼,我们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犹疑了。面对现实,并观照建设。社会的发展和变革,不应在破坏中进行。仁寿全域安全饮水工程,就是一种归集散落人心的可鉴范式,对于经验文明的返乡和重建,也有路标导向作用。它不是对旧时间旧经验简单粗暴地摧毁和置换,是继承和重塑,利用现代科技,保证有限的物质资源滔滔滚滚,为我们永续利用。这是创新经验世界,建立新的时间边界,改善生存环境的线索和参照,或许也是重建未来故乡的当然选择。
 
 
作者简介:嘎玛丹增,四川富顺人,写字者、旅行家、摄影师、旅游规划师。著有《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神在远方喊我》等,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台湾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四川散文奖特别荣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