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陈应松:香巴拉的稻城亚丁
来源:本站 | 作者:陈应松  时间: 2016-05-11

 


    信仰是空旷的静谧。这句不知出处的话也许是来自天空的梵音吧。去往三座神山的稻城亚丁,得非常辛苦遥远,不是在自家的隔壁。到稻城亚丁去,就必须去川西,那里是川、滇、藏交界的高原。为什么要去那儿?因为山在那儿。在川西的甘孜,我到过道孚、丹巴、炉霍、德格,翻越过海拔五千多米的雀儿山垭口。在德格,过了金沙江就是西藏。从康定开始,这里便是康巴藏区。折多河卷着湍急的河水从康定城中流过,吼声如雷。翻过四千多米的折多山,夜宿新都桥,就是五羊镇,我们中的许多人有了高原反应,呕吐,气喘,心跳加速,发烧。他们非常年轻,他们无法适应这儿仅仅海拔3300米的高原。夜晚,藏獒此起彼伏地狂叫,听说公路上轧死了一条狗,也许是出于对同伴的悲伤,还听说许多狗前去凭悼。这些年轻的作家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是因为人在高原对生死十分敏感?此事加重了他们心理的恐慌。
    我们将一路翻越海拔四千米的高尔寺、波瓦山,翻越海拔五千米的海子山,经过世界海拔最高的县城理塘——那里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桑洁卓玛(一说达娃卓玛)的故乡,也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出生的地方。我们将向稻城亚丁而去,在海拔3750米的稻城夜宿,终点站是海拔四千多米的亚丁,被称为“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香格里拉之魂”。
    没有氧气,氧气稀薄。神居住的地方如此荒凉寒冷。海子山,经幡飞舞,巨大的石块像蝗虫一样踞伏在茫茫山间,这全是冰川时代的漂砾。而这儿,死寂的山上,寸草不生,只有苔藓在石头上可怜地依附。大大小小的海子像是上苍的一汪汪眼泪,它们在雪原上闪着刺眼的光,搁弃在如此之高的寒冷地带。路上有泥泞,悬崖峭壁。有人哭泣,请送我回去,我要回去。大声乞求。是的,我们将一路向北,到达三座神山,到达洛绒牛场和卓玛拉措,牛奶海和五色海。我们的车无法中途折返。
    晚上稻城的天空上缀满星星,它们在高寒的夜空闪烁。这些星星陌生,高远。县城也陌生,高远,仿佛并不由人类居住。呼吸困难,有人吸氧。有人整夜吸氧。有人站着睡觉,否则躺下恶梦连连。菩萨难道不保佑来这儿朝圣的人们,看着他们受难?谁让他们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唵嘛哩叭咪吽!唵嘛哩叭咪吽!唵嘛哩叭咪吽!我不停地默念着,祈祷着,面向夜空中的仙乃日、央迈勇和夏诺多吉——这就是那三座神山,它们影影绰绰,像在天外,不理不答。
    我们要住在香格里拉镇,就是日瓦,那里海拔只有两千多米。导游告诉那些满脸痛苦,犹如在地狱里挣扎的众人说。这些年轻的同行者,他们还没作好准备,就被稀里糊涂地送上了高原。他们的生活太过顺畅,不缺神祇,内心装不下如此庞大的雪山和高原。现在,他们无法接受高原的折磨。 
    我全然无任何“高反”,也许菩萨看到了我的虔诚。那些在图片中无数次相见的稻城亚丁,她的神山和圣湖,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往里走,在这片森林和峡谷里,这里的藏式房屋与新都桥、理塘有许多不同,与道孚、丹巴、德格、中甸的也不同。藏式民居一个县一种或多种风格。但都色彩艳丽,极富装饰味。也许他们真的有雅利安人的血统,像欧洲人一样热爱花草,家家的窗台上都摆着鲜花。稻城亚丁的藏式房子的窗户是黑色描框,全是石头垒制。但打出的石头棱角分明,像砖一样。不要水泥,用的是泥巴。黑色矮小的牦牛散布在草场上,天空飞着一群群秃鹫,山壁上、石头上刻着六字真言。
    我们沿着俄初山的原始森林行进,苔藓浓厚,雪松上飘荡着长长的松萝,贡嘎河在身边喧嚣下山,水色碧绿。沿途是朝圣的人们垒的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一块石头是一个心愿,风马经幡遮天蔽日,它们每一次飘动都是献给神的一匹战马。到处都是向神献祭和靠近的一往情深,受到菩萨的注视和抚摸是他们唯一的幸福与喜乐。
    天色阴暗,天气寒冷。同行的人因为高反在此停歇,不再前行。右手,去往卓玛拉措(珍珠海)和仙乃日雪山。我们看到了半藏在冲古寺顶上的这尊海拔6032米的观音菩萨,她在云端高处,不露真容。但是她森严的白色,分外耀眼,与她脚下的石山、森林反差巨大,仿佛是从整个大地上脱颖而出的一块大羊脂玉。而汹涌的云旗——就是在山顶吹拂不去的云或者雪雾,拉成一面旗帜,飘荡在青空。在时隐时现之中,仙乃日雪山的确像一尊菩萨,一个身体微微后仰的安详大佛。她的四围的群山就如一朵巨大的莲花,那些簇拥着她的山都是菩萨。前面的山是金刚亥母,左边金字塔般的山峰是白渡母,右边是绿渡母。旁边众多雪峰是降香母和妙音仙女们。我无数次地在图片上认识了那座十分规则的三角形山,如此高大,人类都无法雕刻得这么精细规矩,跟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巍峨壮观,但它却是自然的奇迹。我以为这就是仙乃日。我发誓,我此生一定要去往这个地方。我去过埃及的金字塔,金字塔象征太阳的光芒,沿着这个尖顶,就能通往太阳。我虽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我的内心尚缺少一座雪山和无数的雪山,缺少高原。它们的体积就是我所喜欢和渴望的,它们的高远是我所向往和追逐的。一切可以仰视的大自然,都值得你去走近。
    但是我们先得去洛绒牛场,去央迈勇。从冲古寺坐车二十分钟,到达海拔4200米的洛绒牛场。央迈勇雪山就在我们面前。她的左边就是另一座神山夏诺多吉。央迈勇为文殊菩萨,夏诺多吉为金刚手菩萨。这两座雪山姿态完全不同。但高度却相等,同为5958米。洛绒牛场是一片高原草甸,这里是藏民的天然牧场,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这里有不多的牦牛。
    央迈勇在前方的天空,它的造型非常奇特,山峰的轮廓锐利简洁,是所有我见到的山峰中最干净利落的,而她又这般庞大,却没有拖泥带水之处,似乎轻轻一跃就迈上了蓝天。她像一个巨大的笔架,但信佛的人会说,她极像一尊菩萨端坐在云端。是的,真像。那在云中一闪一现的央迈勇,名字豪气,她双手扶膝端坐,可她多么俏丽,多么淡定。就像一只白色的鹰欲振翅高飞。不管是否是菩萨,雪山就是最伟大的神祗,是天空中激动人心的存在。我坐在一个小海子边的草地上,草开始枯黄,但透出红色。远处的雪松林往高处爬去。在更高处,巉岩似铁,积雪在山顶晶莹闪光。吹着从雪山滚下的寒风,快要下雪的感觉。有人骑马要去往五色海和牛奶海,那儿更近地贴着央迈勇。去过的人说那儿道路难走,惊险万端。但那儿的海子像牛奶一样,森林更加茂密,飞瀑到处都是。因为海拔快到五千米,只有不多的转山的藏民。转一圈央迈勇要一整天……那我们就往回走吧,沿着卡斯峡谷和贡嘎河。这里的峡谷是天下最美的。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峡谷里步行,这就是天界,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看看这里被菩萨护佑的雪山、瀑布、河流、峡谷、草甸,这是青念贡嘎日松贡布的天界吗?十月最美的季节,在最美的地方,你们忍受着头痛、心慌、缺氧,面色苍白,举步维艰,像大病一场。可是这是值得的,你会永远怀念和想念。山上一树树的红叶如火,草甸的草金黄如毡,河中的水清冽如玉,那些水草被碧绿的河水拖曳得红彤彤的。河岸上的树,雪松、冰杉、丽江铁杉、高山栎在平坦的山谷里,颜色鲜艳,火棘一丛丛燃烧在河边。泛着金色光芒的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色彩浓烈的神山,高高的白,呼呼的红,哗哗的碧。这里就是佛教典籍中的世界八大寒林之一的地狱谷,是人类肉身由凡界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我们要穿越十八层地狱,才能到达此地。藏民说:转三次这三座神山,就能消除屠杀八条人马的罪恶。转一次相当于念一亿嘛呢的功德。我们行走在天堂的门口。这条峡谷和河流的奇美,如果她们不是天堂,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天堂了。
    所以我理解同行者们的难受,你们还未走完十八层地狱,太过匆忙来到这高原之上的天堂。你们一路加紧体验和经受通往地狱的苦,所以你们才如此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在天堂行走的人没有高反。我们一行,兴高采烈地一直往下走。一会,我看到雪雾从央迈勇山顶滚滚而来,越过了洛绒牛场,向我们逼近。这是我在神农架得到的经验,不是雨雾,是雪雾。我催大家快走。不一会,雪就开始下了,越来越大,漫天飞舞,密集地向我们扑来。
    这是一场突兀而至的风雪。我们欢呼,在雪中疾走。终于在半路上拦到车,我们返回冲古寺,身上的热量全部留在了卡斯峡谷——天堂般的地狱谷。
    公元八世纪,藏传佛教的创始人莲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开光,然后将三座雄奇壮丽的雪山命名为观音、文殊、金刚手菩萨,为她们卓绝的美艳加持。但是谁又能为我们千辛万苦的朝圣加持?为我们遮挡风雪?
    一个藏人,一生当中至少应去一次贡嘎日松贡布转山朝觐,而我们将要二进贡嘎日松贡布。
    晚上在香格里拉镇上,听了半夜雨声。一早,推开窗,东方已经红了,天放晴了。我们整装出发,去往卓玛拉措和仙乃日。又是4200米的高度。
    到达冲古寺,太阳出来了,一眼看到了露出尖顶的央迈勇。尖削的雪峰,像一把锐利的剑直指青空。多么利索,多么灵巧,你这有绝尘气质的雪山!所谓天下独秀,就是说的你吗?我在满天的朝霞中向央迈勇匍匐而拜,没有犹豫,头触到冰凉的大地,双手合十,我突然被一种叫壮美和圣洁的东西击中。无论我们经受过什么,我们的灵魂漂浮了多久,我们的心将在这一刻回归。这是诸佛之国,壮美的雪山,慈悲的天空,俯瞰着尘世苍凉的人群。我们来,就是仰望你的,就是要在你面前显示我们的渺小和卑微。我们吸取你暗中传递的能量,穿越崇山峻岭的羁绊,获得玉洁冰清的洗濯,在稀薄的空气里,在你不太亲切的召唤中,体会远方和高度的意义,获得圣者的智慧。生命在这里呈现出来的状态是那样直接,生或者死,高大或者卑琐。我不是为了信仰,只是为了能够亲近到这样卓绝的大自然。这些奔腾的气象,迈向苍穹的雪山,远离尘世的圣者,远方的香巴拉之魂。穿行天地间,星月揽入怀,这是何等的快意人生!
    最为神奇的是,在我匍匐磕拜,心里默念六字真言时,央迈勇山腰遮蔽的云雾突然消散,整个巨大庄严的雪山完全露出了她震撼人心的身影。文殊菩萨显灵了。雪山无瑕的白和天空一尘不染的蓝,让矗立在前方的菩萨更具神性。山是有灵的,一个人内心空旷和安静时,神会出现。山会与你对话交流。她会看着你,她看得到你,理解你。
    我们走向卓玛拉措的山路。我们已经适应这高原的海拔。我们向更高的地方行走。一路的松鼠直往人身上蹦,漂亮的高山喜鹊也不避人。在藏区,人们是不杀生的,这些可爱的动物知道人们的慈悲。在邦普寺,我们也看到大量的松鼠和藏雪鸡,在寺里大摇大摆,觅食欢歌。
    不到一个小时,卓玛拉措的倩影就出现了。我们来到了仙乃日雪山脚下,我们看到了雪山的全貌。看到她映在卓玛拉措梦幻的影子。我们的眼前,有坚硬的黑石山体,雪松、杜鹃、铁杉和冰杉的森林围绕在翡翠一样的湖边,红色的树,白色的山,都被这一汪湖水搂拥着,湖水的清澈只因是融雪之水。
    卓玛是藏语“度姆”的音译,是“仙女”的意思。也有说是珍珠的意思。在仙乃日山下的草甸上,那些早来者用石子摆满了祝福的文字和图案,堆满了玛尼堆。这是藏民心中的圣湖。卓玛拉措,沿湖飘扬着密密麻麻的经幡,转山转湖的藏人,摇着手上的转经筒,默默地低头祷告。
    这里一定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这里一定是传说中香巴拉的国土,人间的仙境。我的那些同伴,我们不能说我们狼狈而归,我们虽然高反和晕车,但生命完好如初地回家。我们的心中装满了风雪和流水的响声,装满了神山和圣湖的身影。我们精神的空白和虚无处终于为她们所占领过。我们遭遇过那样的早晨,神迹犹现,我们曾在他人所不能及的地方痛哭和忍受,欢呼和歌吟,这难道不是满载而归吗?我听见在归途的汽车上,在遥远的高原上,你们用坚强的歌声轮番深情地唱着仓央嘉措的《那一世》: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那一刻我升起了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侯你到来;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气息;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