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王祥夫:烂泥
来源:本站 | 作者:王祥夫  时间: 2016-04-28

     

怎么说呢,那老头儿就那么一直跪着。
      有半个多月了,老头儿一直跟着他们,他们拆到哪个地方,他就跟到哪个地方,这也就怪了。一到地方,他就跪下,也不说话,就那么跪着,拆迁是一件很脏很乱很危险的事,房子盖被掀开去,是轰然而起的尘土,墙给推倒,又是轰然而起的尘土,为了把新房子盖起来,旧房子就不得不拆掉,有的房子虽说还能住人,甚至是有的房子才盖起来还没多久,也都得照样拆,这是区上的意见,区上是为了人们好,要重新规划这地方,要让人们住的环境跟画儿似的一样整齐好看,还要栽树种花,树苗子听说都已经定好了,都是能够从春天一直绿到冬天的常青树。所以过去的房子都得拆,必须拆!拆迁工地就像是刚刚打过一场仗,到处是断壁残垣,还有被人们丢弃出来不用了的破东西,破罐子破缸,一个烂笸箩,又是一个烂笸箩,几个装过油的瓶子,又是几个破油瓶,烂七八糟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猪狗们不知所措了,这里闻闻,那里闻闻,但最终猪们给“吱吱”叫着不知拉到了什么地方去,狗是乱窜,一时没了主张,突然扬起脸朝着天空乱叫一气,然后歇下声,蹲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又突然扬起脸再朝着天空乱叫一气,狗也是有表情的,是满脸的伤心,叫声几近呜咽。因为拆迁,这地方被搞得人心惶惶,人们都像是不过了,又像是一种逃离,但更多的是没办法。搞拆迁的最怕碰上钉子户或像这个从早晨就一直跪在那里不肯挪窝的老头儿,有人认出他来了,这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的房子也给他们拆过,拆也就拆了,几乎是所有被拆的人家后来都会各自找到自己的住处,没有这么闹的,一言不发,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算什么?为了什么?他到底为了什么?他跪给谁看?而且,拆迁的人们还能记着这老头儿不是这个地方的住户,但他们也说不清他是哪一片的了,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就那么跪着,一头的土,一脸的土,一身的土,是个土人,拆房子轰然而起的尘土和别的尘土还不一样,特别的细粉,特别的灰不灰黑不黑,飞起来,扬开去,落下来,就到处都是了,拆迁区周围的树都不能看,树叶子不是树叶子的颜色,树枝子不是树枝子的颜色,都说灰不灰说黑不黑说绿不绿,难看死了,真是难看死了,周围的庄稼呢,也这样,还有菜地。这个老头儿就更不能看,浑身的土,满脸满头的土,脸上出了汗,汗在脸上的尘土上犁开了一条一条的道子,就更加难看,让人看了心里更难受,那边的一堵墙又倒了,“轰”的一声尘土又飞过来,又在这老头儿的脸上复盖了一层,这老头儿到底要做什么?他跪给谁看?人人都觉得奇怪,但就是没人去问,这种事现在不少,不用问,都是为了房子,闹来闹去都是为了要政府别拆他们的房子,但像这个老头儿半个多月来一直跟着他们,一直跪在那里就奇怪了,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给这老头儿递烟,问他,但这老头儿就是不说话。他好像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开口,就要那么一直跪下去。又有人认出来了,认出这老头儿原来竟是乡联校的老师,已经退休了,有人去跟开发商老周说:
       “这样的人,不能老让他在那里跪着,当过老师的人。”
       开发商老周却忽然一下子火了:“这种事见多了!”
       “听说是乡联校的。”来人又说
       “让他跪,铁膝盖,往死了跪。”开发商老周说。
       “跪在那里影响也不好。”
       “锈不了!”开发商老周说我又不是什么狗屎领导,他给谁难看!
       问题是,开发商老周其实早就见过这个老头儿了,他开着车出来进去能看不见他?但他就是没下过一回车,他知道自己一下车麻烦就多了。这老头儿为什么只跟着他们,又有人又去问了,给老头儿递烟递火,老头儿还是不说。有人忽然想起来了,这老头儿是七里毛村的,当时他也是这么跪在地上,但他的房子最后还是给拆了,是不是因为房子的事?但他的房子在七里毛村,又不在这地方。
       “莫不是,这个村子也有你的房子?”又有人去问了,但老头儿不说话。
       “你天天跪在这地方也不是个事。”这人对老头儿说,“你可是跟了我们有半个月了,你为什么总是跟我们?天下搞拆迁的又不是我们一家,你不会去跟跟别人,都轮着跟跟。”这个人想笑,嘴咧了一下。
       老头儿跪在那里,把脸掉向一边,就更不说话了,他虽不说,问的人心里也明白,要是不拆房子,他也许就不会再跪了。又有人对开发商老周去说了,说这样下去不是回事,这老头儿就跟上班似的,一到开工的时候就来了。
       “还带着干粮和水。”
       “他想给谁难看!他以为他当过老师就可以给人难看?”开发商老周说,“咱们什么没见过,还有喝农药浇汽油的呢。”开发商老周这么一说下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更不好说话了,工地上数他大,别人还能说什么?那就让这个老头儿跪吧,说他他又不走,到时候还会给自己开饭,把带来的干粮慢慢取出来吃,两个馒头,一大块黑咸菜,还有一瓶水,跪在那里吃,慢慢吃,吃完了人还跪在那里。问题是,他只跪,又不说话,比如,乱骂人,比如,说东道西或干脆躺在那地方把道给挡了,比如,或像有些人一下子跳起来就大喊“毛主席万岁”。这老头儿也就是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所以,让人看了有些于心不忍,又有些害怕,还有些不理解,这老头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但只要他一跪在那里,不管他面向谁,谁的心里马上就不好受,他还能面向谁?在拆迁工地上,他只能面向那些搞拆迁的劳工,那些个劳工也都是从乡下来的,有父有母,有妻有儿,老实八交,十八九,二十多,三十多岁的都有,只要这老头儿一对他们跪下,他们或者是马上掉过身子,或者是赶紧走开,到一边去。这样一来呢,拆迁进度就慢下来。
       “得想想办法。”下边的人又去对开发商老周说。
       开发商老周把脸一下子别到一边去,看不清他脸上是青是白。
       “这老头儿八成神经有问题。”这人又说。
       “我看他妈也是!老神经病!”开发商老周说。
       “他也不乱骂人。”这人又说,“但比骂人还厉害。”
       开发商老周叹了口气,两眼不知看着哪块地方,把笔帽“噗”地拔了一下,又“噗”地拔了一下。“拆迁又不是我的事,这是公家的事,肏他妈的!”开发商老周把笔猛地往桌上一扔,随即又拿起来,又“噗”地一拔,又“噗”地一拔,又在纸上乱写了一通什么,把笔又一丢。看样子,他没主意。
       “这老头儿天天吃什么?”开发商老周忽然想起这事了,回头问。
       “谁知道,不知道。”
       “把咱们的饭菜给他打点。”开发商老周说。
       这天,工地吃饭的时候就有人给老头儿舀了一碗菜,那种大烩菜,里边有点粉条有点山药还有豆腐白菜,运气好还能碰到块儿肉,有人把菜给老头儿用缸子打了过来,上面还扣了两个馒头。是做饭的大师傅,说他是大师傅却是个小后生,人长得黑瘦干净,他怎么看那老头儿都觉得他像自己家的一个亲戚,这让他心里很难过,他给老头儿把菜打来了,递给老头儿,
       “谢谢。”老头儿开口了,但他不吃。
       怎么说呢,这就看出这老头儿跟一般老农民不一样了,毕竟在联校当过老师。他是跪在那里吃,吃完了他自己带的饭,还跪在那里,不挪窝,天很热,人们都担心这老头儿会给晒晕了,但有人说晒晕了最好,横竖晒晕了他就不跪了,不少人都认为这话说得对,天可真是够热,人们都找阴凉的地方去,但老头儿还跪在那里,这真是一件让人心里很不好受的事,有人过去了,还是那个年轻的大师傅,黑瘦干净的小伙子,除了做饭,平时他也没什么事,他给老头儿扔了顶草帽,老头儿把草帽放在一边,没戴,但还是不挪窝,还是跪在那里。拆迁工地上出了这种事,别人都管不了,人们都等着开发商老周出面,因为这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他不出面什么都不好办,在这里搞拆迁的劳工,包括做饭的那个年轻大师傅,还有那几个没什么事做的保安,还有一些个杂七杂八的人,几乎都不是本地人,他们有的是给从河北招来的,有的是从河南那面。他们都人生地不熟,开发商老周说“人生地不熟才好,没处去才会待在工地上死受。”因为天气热,开发商老周让人弄来七八个空油桶,那些个劳工们可以在里边洗一下臭汗,这日子就算不错了,伙食呢,也不错,整天是白面大馒头,米饭很少吃,因为做馒头方便,菜也过得去,油大,盛在碗里总是油旺旺的让人看了高兴。他们在这边吃饭,那老头儿还在那边跪着,一跪就是一天,几乎是让所有的人心里都不自在,人们都等着开发商老周出面,人们在心里都希望这个老头儿赶快走开,不要再跪下去,他这么跪着,那么大岁数,真是让人折寿,让人们在心里惶惶不安,但开发商老周一直没露面,这可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们拆迁也碰到过难缠的事,但开发商老周总能解决了,这种事他见多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差不多能碰到几个闹事的,但是这老头儿也太个别了,居然是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天这么热,人们都说这老头儿跪不了几天就会给晒得中了暑,但半个月过去了,老头儿什么事都没有。就像是上班一样,到点儿他就来了,到点再走。保安拿他也没有办法,工地又不能用铁丝网给围起来,这件事,挺难看,但谁也没办法,就等着开发商老周出来拿主意,问一下这老头儿有什么条件,怎么回事。这一点,开发商老周会想不到吗?他手下的办公室主任来问过了,但那老头儿什么也不说,问到最后,老头儿总算说了一句话:
       “是你说了算?”
       “说了算的人去罗马尼亚里了。”
       办公室主任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嘿嘿嘿嘿笑起来。
       “我就不信跪不出他来。”老头儿说。
       说到拆迁,没有不头疼的,他们这个拆迁队,计划是顺着公路一路拆下去,知道的人,清楚这里是要修一条高速公路,所以,他们的推进是从东到西,上边已经对他们的进度提出批评了,但怎么说呢,批评归批评,进度归进度,几乎是所有的拆迁都不会快,都会像是蜗牛在那里爬,这边拆房子,那边收破烂的来了,蹦蹦跳跳的四轮子车,人坐在上边像是给安了弹簧,一弹一弹,高起来低下去,高起来低下去,他们来收门窗,收椽檩,各种的破烂一一都有去处,没人收的那些东西又都给扔出来,这地方就更乱。地上呢,到处是泥泞,原来没现在那么多泥坑,却被蹦蹦跳跳的收破烂车给压了出来,被拉煤的大车给压了出来,现在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泥坑,还到处是泥泞,人在上边走,须叉开着腿。动物里,猪最愚蠢不过,有一头猪给陷到泥坑里了,“吱吱”地尖叫,有人能听懂猪叫,知道那是在喊救命,果然有人拿着绳子杠子来救它了,但人一下去马上也都陷在了里头,这下可热闹了,又有人来了,这回是要先救人,把陷进去的人救上来再说。这个给陷进去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事,这又不是荒野,人给拉上来了,那头猪却没了,已经陷到泥里去了,到最后也没事,照样会给弄出来,却已经是死猪了,猪虽没了气,但肉却还能吃,工地上的劳工们就猛吃了两天猪肉。六月过了是七月,七月过了是八月,八月九月,到了十月,是县里的旅游节,上边下来了命令,这一带的环境整治九月底无论怎么都得做完,房子是立马盖不起来了,经过研究,区里又有了新的方案,要在旅游节前种树,道边种树,还要沿着主要的公路两旁砌墙,无论里边怎么乱,一砌墙一种树就都给遮住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要赶进度,分管这一片的副区长那天下来了,副区长姓白,和开发商老周听说是同学,白区长可真是年轻,看上去比开发商老周年轻的多。不知谁给他找了一双长筒雨靴,他就穿着那长筒雨靴到处走,“咕叽咕叽,咕叽咕叽”,主要是看道两边,因为旅游节马上就要到了,必须要一边拆一边就把道边的墙马上砌起来,树也要马上种下去,这么做是为了遮丑。白副区长在前边走,开发商老周在后边跟着,手里一悠一悠拿着根蒲棒,他们刚才去看了一下那个洼地,洼地是个洼,洼里当然是水,这地方把水坑什么的都叫做洼,这个洼可真不小,周边上都长满了蒲草,拆迁的烂砖破瓦没处去,他们就准备把这个洼给填了,让拆迁垃圾有个去处。到了中午,白副区长他们就在工地吃饭,说是吃工作餐,开发商老周叫人去搞了不少鸽子,鸽子肉稀罕。现在区上下来人检查工作都不敢到大饭店去现眼,但工地上照样要什么有什么,除了鸽子肉,还又从饭店里要了些个菜,再用车热乎乎地送过来。饭桌就摆在开发商老周的办公室里,两张办公桌拼了,七八个人坐着很宽绰。外面这时候又阴了,大堆大堆的黑云立着,气势汹汹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看样子要来场会战,来场大雨。下雨天正好喝酒。喝酒就是为了热闹,没人怎么热闹?开发商老周和白副区长既是同学,他们就又给另外的几个同学打了电话。开发商老周又悄悄把办公室主任拉到没人处,要他去办件事,办什么事?要他去看看那老头儿,现在在什么地方,要他马上走开,“他跪在那地方,让客人看了也不好,再说也要下雨了。”办公室主任看着开发商老周,看着他脸上的那个瘊子,开发商老周的右眼下有一个小豆粒大的赤红瘊子。办公室主任心里想,原来你也有觉着不好看的时候!但办公室主任还是去了。去把老头劝开也是件好事,趁着这雨还没下。
       办公室主任知道老头会在什么地方,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他老头儿果真就在那地方,身子挺得不是那么直了,是跪坐着,他也累了,这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工地上许多人现在都认为这老头是个神经病,不少人都说也许他真是个神经病。
       “你总这么跪着不是个事。”
       办公室主任蹲了下来,对老头儿说。
       老头儿把脸掉开了。
       “你看天,马上就要下了,黑成个这。”
       办公室主任又说,已经把烟摸出来。
       “我就不信跪不出他来。”老头还是这句话。
       办公室主任再说什么,老头儿就不再开口,递烟,也不接,只是跪在那里。办公室主任说你有什么你就说,你看这天马上就要下了。办公室主任一过来,就有人跟着也围了过来,正是吃饭的时候,那些个劳工都在吃饭,他们吃饭是每人捧着一个很大个儿的碗,他们吃饭是没有桌子的,他们捧了那很大的碗或蹲着,或站着,或者就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是几个人边吃边说话,办公室主任一过来找老头儿说话他们就边吃边围过来了,他们想看看热闹,想看看这老头是不是真有神经病,他们还想看看这个办公室主任能不能让老头儿不再跪,但围过来的人忽然又散开了,捧着他们的大碗往回跑,有风“呼”地一吹,吹过来了,这风真有劲,虽说是风,感觉却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人猛地一推,又一推,这样的风,只有大雨来临之前才会有。天真是要下雨了,那一堆一堆立着的黑云这时候又都趴下了,已经在天空上铺排开来,要连在一起了,翻滚着,走得很快,好家伙,转眼已经连在一起了,天更黑了,已经看不到一朵一朵的黑云了,整个天都是黑的了,雨点子已经落了下来,人们一下子散开,办公室主任也闪开了,那个院墙已经被拆完的房子前,只有老头儿一个在那里跪着。雨是一下子猛然大起来的,地上,屋上,树上,近处,远处都是一股一股的白烟,冒白烟了,这雨可真够大,有两个人忽然冒着雨跑出去,把老头儿架了起来,拉到不远处准备要拆的屋子里去了。只是一会儿,那老头儿又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了,那么大的雨,瓢泼似的,老头儿又跪在哪儿了,老头儿身上冒白烟了,头上也在冒,那雨有多大,老头儿又回到原地跪下了,屋里躲雨的人谁都不说话,都大睁了眼,这不但是让人害怕,而且是让人心惊。
       “好家伙!”有人说。
       “别让雨给拍坏。”又有人说。
       “雨可真能拍坏人。”旁边又有人说。
       人们都不再说话,都看着雨里的老头儿,因为雨大,白蒙蒙的那么一个人。
       办公室主任马上给开发商老周打了个电话:
       “这么大雨,根本就拉不回来,要这么下去,也许会出人命。”
       开发商老周的电话里一下子就没了声音,静得一点点声音都没有,那边的人在喝酒,喝酒就要说话,要敬要劝,要说七说八,但电话里就是听不到这些个,后来这个电话就给关了。办公室主任看看外边,想跳出去,又缩回来,又缩在准备给拆掉的屋子里,雨这么大,他也去不了别处,他只好愣在屋里看雨,按理说他还要到那边去敬酒,但这要等雨小小再说,和他一起待在这个准备要拆掉的屋子里的还有捧着大碗吃饭的劳力,他们也只能是叫劳力,他们是工人吗?不是,他们是农民吗?也不是,他们没什么技术,拆房也不要什么技术,所以说他们只能被叫做劳力,这几个劳力已经吃完了,但他们也出不去,雨下得很大,但他们都担心那老头儿会出事,给这么大的雨淋着,白蒙蒙的,因为下雨,到处是雨的气味,说腥不腥,说臭也不是,是土气,还有点别的什么味道,又像是很好闻。泥土的味道原是好闻的,要是不下雨,那味道就给藏在土里,一下雨,那味道就出来了。雨不见小,还大着,但雷已经远了,但还是连声不断,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天上推碾子,已经推到了天边。但忽然,这雨又他妈回来了,好像它们又不愿去天边了,后悔了,雨再次“哗哗啦啦”大起来,天上的那些推碾子的人又把碾子推回来了,“轰隆隆轰隆隆”在人们的头顶上推,地上,树上,房顶上,远远近近又都重新冒起白烟,好大的雨,那老头儿,还在大雨里跪着,但毕竟这雨让他受不了,他缩成了一团儿,人像是一下子小了一半儿。这时有人一跳一跳过去了,是那个做饭的年轻大师傅,他把一个很大的红塑料盆子扣在了老头儿的头上,雨落在盆子上,简直就是敲鼓,嘭嘭啪啪,嘭嘭啪啪,雨可真是不小。
       “好家伙,这老头儿!”有人说,在屋子里说。
       这时候,又有人从远处跑过来了,因为雨大,跑过来的只是一个白蒙蒙的人影,这个人也不打伞,再说这么大的雨伞怎么打得住,这个人也没穿雨衣,这个人朝这边一跳一跳跑过来,在屋里避雨的人都以为这人是跑过来避雨的,但他们都忽然给惊了一跳,从那边跑过来的人是冲着跪在地上的老头儿来的,这人跑过来了,跑过来了,动手拉扯那老头,还大声说着什么,像吵架,办公室主任马上就凭声音听出来这是开发商老周。开发商老周要往起拉老头,老头身子忽然失了重,朝后边倒了一下,还没等开发商老周去扶,老头儿马上又立起来了,接下去的事就更让在屋子里躲雨的人吃惊了,他们看见开发商老周激烈地对老头说着什么,比划着,说着,大声说,再比划,再说,忽然开发商老周也不拉了也不拽了也不说了,对着那老头儿,直挺挺一下子就跪了下来。雨那么大,在开发商老周身上溅起白白的水雾,两个人这会儿都是白的,是雨人,是雾人,是不知道像是什么人,开发商老周和那老头说什么这边的人根本就听不清,但更让人吃惊的是开发商老周不但跪下来,他还大声说着什么,大声说,大声说,气愤地大声说着什么,但人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开发商老周一下子趴下了,伸开四肢,一下趴下,趴在泥水里边。
       “是不是喝坏了?”办公室主任听见自己对屋子里的人说,这事他可不能不管,下这么大的雨,办公室主任马上从破屋里一跳一跳跑了出去,“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办公室主任跑过去了,蹲下来了,他想自己怎么也都要把开发商老周先弄起来再说,这可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他让我起我就起。”开发商老周大声说,不像是喝多的样子。
       “快起快起。”办公室主任说,喝多了也不是你这样。
       “他让我起我就起,他让我死我就死!他是我老师!”开发商老周的脸是铁青的,突然就大声哭起来,哇哇的,一边哭一边还大声说,大声地说,“他让我起我就起,他让我死我就死!”办公室主任想不到会是这样,看看老头儿,再看看开发商老周,愣了一下,又要往起拉,但任办公室主任怎么拉开发商老周都不起,一个大字,趴在地下,脸侧着,地上,身上,脸上,头发上全是雨水和烂泥,办公宇主任愣了一下,眼前这个老头,想不到竟然是开发商老周的老师,这老头儿也一样,直橛橛跪在雨里泥里,一身一脸一头的烂泥。
       雨下着,到处是烂泥。近处,远处,到处是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