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谈 波:私奔
来源:本站 | 作者:谈波  时间: 2016-04-11

     金家街有一个不设站牌的长途小站,从市内开出来的长途客车,在这里稍做停留,便进入国道,一路往北。

   1982年10月20日早晨7点左右,当日的首班车停了过来。

   汽车开门的声响,传进了站旁刘颍的家。应该说是刘颍妈妈的家了,因为刘颍去年已经出嫁。母女俩正在吃早饭。女儿放下碗筷,跑去了窗前。

   她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客车缓缓绕过街角上的书店,远去了。

   她喜欢玻璃的冰凉,喜欢吱吱呀呀的车门声。这两个喜好,刘颍做姑娘的时候就有。愉悦的时候如此,郁闷的时候亦如此,或者说,把额头贴在坚硬的玻璃上,听着钻心刺耳的关门声,她往往既愉悦又郁闷,说不上来因为什么。

   怪物,你是个怪物。妈妈坐在饭桌旁说。

   吴国庆不比你强一百倍?个儿,样儿,能耐,还不知足!妈妈越说越气,告诉你啊,妈向理不向人,没有你这样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专找别扭不舒心。

   女儿端着空碗去了厨房,扭开水龙头。

   妈妈说,小两口没有隔夜的仇,就不该留你,越留越生。

   快家去!妈妈显点儿撞到厨房的墙上。

   洁白的墙壁是四女婿吴国庆上周刷的。他找了几个朋友帮忙,中午饭都不吃。粉子和刷子也都是从单位整来,一分钱没花。

   妈妈语气放软,那你说说,到底为了什么?

   什么什么?女儿总算开了口。

   你和吴国庆呗。

   我和吴国庆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们吵什么架?

   刘颍穿上外衣,谁说我们吵架了。

   他们确实没有吵架,刘颍不会跟吴国庆吵架,她只会把不满隐藏起来,而多数时候,她其实不知道有什么不满,即使发生了明显不满,也不是说出来就能够解决的。昨天下班回家,她发现最新一期小说月报的封皮撕掉,被吴国庆用去包了扑克牌。

   吴国庆却咧嘴一嘿嘿,不耽误看。

   刘颍咬了一下舌尖。

   我去妈家住一宿。她说。

   吴国庆搓搓手,正好跟李世民他们打两锅扑克,那俩臭手,不服我。来,别浪费时间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做了晚上要做的事。

   小说月报的封皮,是女作家丁铃的木刻像,一副饱经沧桑的笑脸,刘颍喜欢,并因此向往北大荒。说实在的,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连。

   厨房里的妈妈仍在嘟囔。

   刘颍走到大门口,想说句什么,舌尖倏地疼了一下,就没有张口,直接下楼去了。

   2005年10月20日下午,吴国庆来看望他的前丈母娘。每年这个日子他都会来一趟,已经成了一个仪式。如果说这么些年,他仍然没有从妻子出走的震惊和沮丧中走出来,那不是事实,他早已另组家庭,而且事业有成。尤其近些年,他来跟老太太聊聊天,唠些家长里短,有意无意说到刘颍,也不会再有特别的反应。有时候老太太唠叨几句,吴国庆反会开导劝说。

   她有她的选择。吴国庆已经是吴总了,讲话水平进步很大。

   选择一老农民?还是大兴安岭的,多冷啊,脑子不是进水了吗?

   小颍浪漫。

   浪漫能当饭吃?

   别人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看不一定,她该跑还是要跑,谁知道呢,这里头肯定有咱理解不了的东西。

   刘颍也曾多次探家,只是吴国庆没有碰到过。这天他手拎礼品,迎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后面跟着她的姥姥。她们从楼梯口走出来。吴国庆顿感撕心裂肺。他似乎拦截住了正要离他而去的前妻。

   吴国庆定了定心神,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说,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她差不多就你这么大。

   那一定是在我爸认识我妈妈之前了。

   吴国庆说,自从你妈妈认识了你爸,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女孩望着窗外,大连真漂亮。

   你妈妈,她,怎么舍得离开的?

   一见钟情呗,除了一见钟情,还有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奔驰车一个急转弯。

   呜!我姥姥家楼下原先有个书店,我妈妈去买杂志,小说月报,她原本有一本来,封皮坏了,而她又好像特别喜好那封皮,非要买一本不可,巧就巧在这里,书店只剩一本,刚刚被一位复员兵卖走。那位复员兵还站在旁边没走呢,他在等车,准备去沈阳看望一下战友,再回黑龙江老家。听懂了吧,那位复员兵就是我爸。

   他们原先不认识?

   一分钱都不认识,别看我爸在大连当了四年兵,人海茫茫,没有缘分等于零。他俩聊了一会儿,车开来,我爸要上车走了。他把杂志送给了我妈妈。我妈妈跟他挥手告别,我那多愁善感的妈妈姑娘呀,当她想到,今后将永远再也见不到这位要回大行安岭猎黑瞎子的小伙子了,顿时泪流满面。她为这个认识还不到十分钟的陌生小伙子泪流满面你懂吗?我爸也奇,他站在车门踏板上,伸出手,来吧!

   你妈妈就跟他去了?

   可不跟着去了。

   她就不留恋点什么?

   除了我姥姥。

   原来刘颍就是这么轻易地把他抛弃了,而且似乎提都没有再提到过他。

   大连,再见,再见,女孩戏剧性地对着窗外挥手,可能在模拟想象中妈妈。

   吴国庆说,反正我也没事,干脆直接送你到沈阳。本来只要他送孩子到火车站的。

   太好了,那,用不用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啊。

   不等对方寻思,女孩嘻嘻而笑,别让她起疑心呀,还以为你跟我私奔了呢。

   哈哈。吴国庆调整了一下身姿。

   女孩却只顾往下说,对呀,说走就走,该多有意思呀。

   吴国庆边笑边摇头,一阵极度恐惧,又极度快意的战栗传遍全身,他开始能够理解刘颍了。


     欺负库克

   大厨往408床上一躺,便立刻察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其实我们笑得很轻,不过是绷紧的神经放松了片刻而已。

   我陪护我爹,普兰店老太太陪护她老公,雇来的乔姐,陪护眼睛肿成了一条线的老狱警,老狱警已是就这几天的事了。我们三位陪护笑了。三位对自己的病情仍然半知半不信的肺癌晚期患者,却一点都没有笑。

   大厨扭动了扭动身体,眼望天棚,刚抬走是吧,医院嘛,哪张床不死几个人。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昨天半夜,408床的老吴头走了。他霍地坐起身来,然后缓缓倒下,等我们把大夫喊来,瞳孔已经放大了。老吴头也是个厨师,国营饭店厨师,近几天,他说得最多的两句话是,憋死我了,憋死我了!老天爷啊,我没干什么坏事,怎么让我遭这么大的罪?

   408床的新病号没有像老吴头那么憋,他只是咳嗽,一咳一串儿,停不住,恨得他捶胸顿足,用手捏着喉咙往外拽,左右扭转,但都没有用,挂了一下午吊瓶,仍然咳。唉呀,我真在乎了!

    现在知道了?在家里怎么说都不听, 大厨老婆吼他,又转向普兰店老太太,一天到晚喝,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喝,不让喝,偷着喝,你们看他的手。

   大厨就把手伸出来,果然抖个不停。

   大厨望着我,不是装的,来两口就好了。不用多,就两口,神了。

   大厨老婆说,还喝?我明早从家带两瓶二锅头,让护士直接给你输进去。

   大厨皱着眉,大胖老娘们儿,净瞎整,这跟酒有什么关系?嗓子,长了个东西还是怎么的,哎呀,烦死了。

   别忘了!明早上空腹抽血,不能吃东西。

   大厨老婆要回去了,大厨拉她的手,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她甩开,家里还有外甥狗呢。她朝向普兰店老太太,平常怎么说也没有用,就知道喝喝喝。可不是么,酒鬼。闺女和女婿都不搭理他。住院了,好,老实多了,咽不下东西了。她拍拍老公的脸,听话,明早儿什么也别吃,验血,能记住吧?海参晚上吃。她对着乔姐,喝得二虎虎的,什么事都记不住。她又转向我,小胆儿,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怕死。

   大厨嘟囔,我怕死?哼,四把艾姆幺六(M16)对着胸膛,我照做照吃照喝。

   大厨老婆走后,普兰店老太太说,老婆对你不错啊,你这个人有福。看长得吧,福态态。

   乔姐说,每天一只海参,高干待遇啊。

   大厨沙哑着嗓子道,老婆对咱,那绝对没得挑,三十多年,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一天一只。我跑外的时候,给带上一大包,只多不少。怎么喝上瘾的,海上漂着,没有什么事儿,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就在房间里整点。休息时间,谁也管不着。从十八岁开始喝,今年六十一,多少年了,戒得了吗?

   退休了?你长得年轻!

   海参顶的,嘿嘿。我从客运公司退的,客运公司归上海管,待遇不一样,退三千多块,还行呵!长一级工资,大连这边一百来块,人那边三四百。够花就得了。好吧,不讲这些婆婆妈妈,讲真事?我的事?亲身经历的?我想一想,反正也是咳,这倒霉嗓子。

   我爹已经睡着了。我和大厨来到走廊。我们倚着窗台站着。

   我说,四把艾姆幺六怎么回事?

   一把,一把艾姆幺六。我低调,你不问我才不会讲,老弟我跟你说,人啊,这一生至少得干一件牛逼的事,要不空手走一遭,白活了。

   那次我们往罗马尼亚运木材,到波斯湾,军舰把船拦了。美国佬怀疑咱们往伊朗运军火。美国佬不跟你讲理,开着小艇登上了我们的船。开门!开门!够!够!把我们全船上下二十八个人赶到会议室里。然后一顿搜。

   军火?一根火柴棍都没有。美国大兵并不算完,照航海日志,审船长,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三点。人家军舰送过来汉堡和可乐,美国大兵吃喝,我们只能干坐着。老弟你知道,我一点儿一点儿地开始受不了了。船长大副是饼子,不代表都是饼子,咱得拿出点志气,我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大厨做一手端碗一手往嘴里快速扒饭状,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欺负库克,欺负库克,恩,恩?美国大兵瞪着我,我瞪着他,怎么了,我就瞪着他。

   大厨瞪着我。

   美国大兵去请示他的上司,上司同意。这回该哥们儿露一手了!你们吃汉堡香肠,中国人吃海参大虾!我到厨房,先吹了一瓶青啤,把气定了下来。海参找出来,数了数,二十九只,这是老婆给我从家里带的,一天一只,就剩这么多,全做了。

   米饭蒸上后,我先烤大虾。路子都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样,呵呵,不知道什么道理。我把最后一滴汁磕进盘子里,那个一直跟着我,端着艾姆幺六,长得像憨豆的一个大傻个子美国兵,在我的身后直咂巴嘴。

   重新把锅和勺子刷巴干净,做红烧海参。我一刀下去,海参分成两片,中间却还连着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够你练三年的。这是刀功。点上火,油,一点点儿盐,一般厨子不放盐,我一定要捻一点点儿,不管做什么,我都要放盐,做拔丝地瓜,我都要捻一点点儿,然后酱油、糖,罩过了的海参,好,下锅,煸!煸!煸!扁了,味道也进去了,不啰嗦,出盘。

   二十八份儿,大虾,海参,米饭,加一小碗黄瓜鸡蛋汤。我做主,一人再开一瓶啤酒。全体美国大兵全直眼了,馋得猛擦口水。他们的头儿一看这情形,没等我们吃到一半,就一声令下,撤退了。船员涌上来拍我的肩膀,捣我的胸膛,船长掏双手跟我握手,宣布加我奖金一百五十刀。怎么样,老弟,眼镜戴着,你有类似于我这么辉煌的经历吗?

   没有。

   这时,里边乔姐扬手喊我,我爹醒了。

   我赶快进屋,给我爹接了泡尿。

   大厨跟在我身边,他看着我爹,我爹躺在床上回看他,似乎要接着刚才的问话回答点什么,可转眼就又迷糊了过去。

   我问,还剩一只海参呢?

   大厨说,你是会听故事的,我再回到厨房,锅里一干二净。我后来仔细回想了回想,可以确定,我曾听到过我身后的憨豆,嘘溜了一声。这可以理解,我做的红烧海参么,到嘴里就活,没等他嚼,就直接滑下去了。咳咳。


     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王彩桦做了五年陪护了,脏不算,关键是累,没白没黑的,身累,心更累,病号和家属各有各的不好伺候,而且无论怎样辛苦,到了最后,病人仍然会变成死人。有的陪护兼给死人穿衣服,王彩桦不挣这份钱,那样会不由自主地盼着病危者早点儿结束,想想都后怕啊。

   王彩桦陪护的第一个患者是自己男人。做架子工的内蒙古汉子,从二十米高处摔下,王彩桦便从老家赶了过来。走廊加床旁,她陪着丈夫过完五十五年人生的最后半个月。邻床的家属见她心细手勤,试着请她,她铁了心要回老家的,最后时刻迸发了回头看一眼的冲动,也考虑这里挣钱相对多些,就留住一直做了下来。王彩桦天性温良,适合跟乖戾的病人以及急躁的家属周旋,有的病人换了多少个陪护,到她气才顺了。她不笑不开口。对病房这个沉闷的黑匣子来说,天真善意的笑容等于照进来道道阳光,明亮得很,温暖得很,稀罕得很。一位卧床多年的老太太,临终前拉着王彩桦的手,当亲生孩子一样挂念。

   不忙的时候,王彩桦坐在凳子上打盹,从容认命。确实,她从未深思过,究竟怎么回事,让她从赤峰来到了大连,那个根本的东西是什么,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般,也就是说,她没有思索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都包含哪些深奥的内容,甚至没有用成功或者失败来衡量过自己的大半生,她只是走一步想一步,最近她常想的是,料理完老郑头,就离开医院回老家。

   叫我哥。病床上的老郑头闭着眼睛说。

   白天老郑头一言不发,夜晚关灯了,他开始活跃。老郑头伸手寻找凳子上坐着的王彩桦。

   他拉住她的手。

   上来吧!

   王彩桦把老郑头的手塞回到被子里。

   老实点吧,再闹一宿?

   给我装啊,等我病好了的。

   哎哟妈呀,求求你,快点儿好了吧。

   等出院了,你到我诊所上班。任命你当护士长。那两个,我统统辞退。

   老郑头有个卖祖传药方的诊所,他任所长兼所里唯一的大夫,两位六十岁的女护士,各兼会计和出纳。俩浓妆艳抹的女护士曾先后来医院探视过,都这样了,一个还不忘告另一个的状,另一个来了,也是这样。可能见郑所长没啥指望了,一趟之后,两人均再没见踪影。

   对不起,坚决辞退,老郑头说,聘你,五险一金,有吸引力吧。再招一个年轻漂亮的,给你当助手。他想笑,却变成了咳嗽,管你愿意不愿意,就是要让你们为我争风吃醋。终于笑了出来。

   熊样吧!还五险一金呢,先把我上个礼拜的护理费结了。咱也当不了护士,咱不会。

   我的护士还不好当吗?既不打针,也不量血压,取个药是最高难动作了。

   取错了怎么办?

   那也吃不死人。就一副药,都提前包好了。

   你什么诊所啊,更不敢去了。

   没这里黑!这里是吃干咂净不吐骨头啊。大令,给我倒点水,冰的,我给你讲一讲祖国医学的神奇和奥妙。

   那你赶快奥妙自己一次行不?

   王彩桦端回水,看到老郑头睡过去了。

   邻床的陪护刘姐说,白天昏睡,晚上来精神。

   王彩桦说,晚上他害怕啊,不敢睡。

   刘姐说,没几天熬的了,说完就完。

   王彩桦说,谁知道呢。老天保佑吧。

   刘姐说,都这时候了,家里也不来个人。也不知老头儿操蛋,还是他家里人操蛋。离了好几次婚,应该是他操蛋。

   老郑头醒了。

   什么?

   王彩桦挤挤眼,耳朵可灵了!说你好话呢。

   哼,狗叫猫叫我还是听得出来的。他又去拉王彩桦,唉,上来,上来吧。

   王彩桦打他的手,欠揍是不?

   刘姐嘻笑。

   老郑头说,你等着,早晚会给你一个惊喜。

   王彩桦说,还惊讶来。

   老郑头说,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王彩桦说,你能给我个石榴就谢天谢地了。

   她的家乡人常说这句话。王彩桦的丈夫当年追求她的时候,许诺将来给她养辆车,镇上算命先生也是这样算的,王彩桦的妈妈在场,算命先生说她这女婿啊,将来能养辆车。王彩桦不信这个,她笑着说,你能给我个石榴就谢天谢地了。  小伙子真给他买来了一兜子石榴。

   石榴有别于苹果啦,梨啦,西瓜了什么的,它可以一粒一粒,慢慢享用,打开了仍可以放好多天,单这一点,葡萄都没法比,大枣也不一样。

   老郑头问,今天几号了?

   二十。四月二十。

   老郑头若有所思,躺了整整一个月了。片刻之后,他又似乎在强迫自己亢奋起来,上来吧,让我磨磨枪。

   王彩桦说,老实睡觉!尿尿都得揪,还想三想四。

   哼,能拨出浓来就是好家伙。一个个都跟我说,你也不怎么样啊,可都离不开我了。踹都踹不开。

   还吹?都走了仨了,王彩桦像是对刘姐,又像自言自语,别看这个熊样子,离了三次了。第一个老婆,一块儿中医医院当大夫,他跟一个护士乱搞,离婚了。下放到玻璃厂当厂医,又跟一个女会计乱搞,第二个老婆跟他离了。第一个老婆生了个女儿,带走了,第二老婆生了女儿,也带走了。第三个老婆怎么离的咱不知道,没听他讲过,第三个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老郑头闭着眼睛,到你这里全成了乱搞。

   刘姐说,有老婆了就是乱搞!

   行,你们说了算,乱搞就乱搞。他去拉王彩桦。

   王彩桦拨拉开。

   老郑头睁开眼,老大明天能来?

   老大指他的大女儿,两口子开了个不算小的酒店,老郑头内心依靠她,盼望她能想个办法,转个院什么的。但他从未对女儿提过。他只跟王彩桦说。王彩桦转述了,大女儿没有表态。

   老郑头长叹口气,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啊?

   王彩桦明白他这病去哪儿都白扔钱,但不能说,别瞎琢磨,不当回事儿就没有事儿。

   我才不在乎咧,老郑头翻了翻眼睛,该死该活吊朝上。

   护士进来查房,转了一圈,出去了。老郑头认出了这个小丫头,有一次抢救,就是她当班,当时老郑头喘着粗气,也没忘对她开玩笑,你看,阎王爷不收啊。 老郑头一直觉得这小丫头是好运气的象征,目送她出门而去,王彩桦跟着过去,把门轻轻关严。

   她听到身后的老郑头道:

   大事不妙,要瘪茄子了。

   他的大女儿过来料理后事。该忙活的忙活完了,结护理费,不差钱的酒店老板娘,竟然掐头去尾,少给了一天半的工资。说真的,还从来没有这么结账的,给病人送终,能赏不能扣啊。

   王彩桦却不露出丝毫惊讶,丁点儿没计较,一心默念老郑头一路走好。老板娘反倒有些目瞪口呆,显然,她算计刻薄惯了,一时难以适应,像王彩桦这么善良老实的人仍然存在于世,温良和气地站在她面前。

   九月的赤峰已微有凉意。

   老郑头遗嘱财产竟然有王彩桦一份,这是王彩桦完完全全没有料到的,好在数额不多,她才放下心接受。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啊,我怎么早忘得他一干二净了呢。她在心里喊。

   从镇邮局取了钱出来,王彩桦到路边摊位买了一只石榴。

   她算了笔账,获赠人民币共计两百三十元整,如果把他大女儿克扣的一天半工资抛去,一天一百五,一天半两百二十五,还剩五元,不多不少,正好一只石榴的价。

   哪有这么巧的呀!

   沉甸甸的石榴,简直就是老郑头亲自买了,送到了她手上一样。

   谢天谢地啊。她难为情地说。

   啥?卖石榴的妇女把五元钱揣进腰包,拉链不怎么好使,来回拉了三四下,停顿,再拉,才终于拉上。今年大丰收,啥都便宜,多大的巨峰,十块钱四斤,你再看这个,大连的红富士,带点干疤,不耽误吃,三斤,十块钱三斤,买点尝尝吧,大姐。


     刚才几点了

   老杨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摸了摸,这才想起,手机昨天晚上已经丢了。老杨的一个同事过生日,从饭店到歌房,再吃宵夜,搞不清到底丢在哪儿了。老杨打开电视,屏幕上没有时间显示。墙上的动物钟表一直没有更换电池,不然的话,那只小松鼠应该跳上跳下的。老杨起身小解,洗了把脸,去厨房找出来一瓶纯净水喝。

   如果有根黄瓜该多好,老杨想,一个苹果也行。但这怎么可能。从厨房回来,老杨看到他的前妻张燕躺在沙发上。他打开灯。

   她眯着眼。

   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杨问,语调却是你怎么又来了。

   张燕跟老杨有许多共同点,爱听歌爱看碟,爱玩爱闹爱交朋友,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带手表,都属虎等等。高中有女同学煞有介事地说他们,两口子太相像了不是好事情。大学的时候,他在天津,她在沈阳,她去天津的次数比他来沈阳还多。毕业两年,他俩结了婚,生了个丫头,今年上一年级。开始的时候张燕因为老杨不回家跟他吵。后来张燕回家晚了,老杨就跟她吵。老杨对夫妻关系的理解比较自私,丈夫可以出格妻子绝对不可以,只得离了。表面满不在乎,实际当老杨确定老婆在外偷情,人一下子就垮了,可以说彻底崩溃。孩子归他,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分离不开。张燕收拾衣物搬了出去。老杨不寒而栗,他这才看清自己,哪里是什么潇洒风流人物,一个不慎误入歧途,家庭生活的忠实信徒而已。他开始领各种女人回家过夜。张燕碰到过就不止两位,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踢球的又把你赶出来了?老杨说。

   跟他早结束了。

   噢。

   有个在省队踢过足球的家伙让张燕神魂颠倒,老杨对此一直耿耿于怀,那是被哪个赶出来的?

   他,做广告的。

   做广告的赶你?

   吵了一架,我自己走的。

   他没拦?

   拦不住。我就是想让他哭。

   哭?谁哭?

   让他哭一宿。

   老杨已经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他说:

   就因为你走了,他会哭?

   爱信不信,张燕躺在沙发上,正好跟老杨面对面,他非常爱我。

   几点了?老杨问。

   不知道。

   你看看。

   我不带表,你又不是不知道。管它几点了,睡吧。

   你看看手机。

   不能开,一开他就打进电话。烦。

   老杨把枕头立起来枕着,这样看着张燕更得劲一些。

   真的假的?

   打进来他就哭。我想让他哭,可我又不想听他哭。烦。

   老杨坐了起来,我不信。

   不相信有人会为我哭?

   不信。

   老杨下地,张燕坐起来。老杨坐在她旁边。她躺过的地方比被窝还热乎。

   张燕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一堆短信跳出来。

   让我看看。老杨凑上去。

   张燕说,不出五分钟他准打过来。

   看一条。

   张燕把手机抱在胸前。这么多年过去了,张燕害羞的样子依旧像个少女。

   看看他都说些什么?老杨说。

   张燕先自己看了一个,忍不住笑了,藏在背后,不给看。

   老杨黯然。

   他从茶几上取了根烟,点上,站起来抽。抽到一半,张燕向他招手。

   老杨赶快把烟掐掉,走过去把耳朵贴近。电话那头,那个爱的能力仍然很旺盛的幸福男子嗓子已经哑了:

   呜,你在哪儿?呜,呜,快回来吧。没有你我不能活。呜呜。

    
     十七年的小辣椒

   三位大腹便便的男子,三位小姐,交叉坐在沙发上饮酒嬉戏。中间的一对儿忽然起身。

   他们走到包间的另一头,隔着一个小茶几,面对面坐下。

   你可以穿上衣服。

   肥男边说边晃动屁股下面的座椅,似乎对它的安稳程度有些担心。

   别摔着。女孩说。

   她正在点烟,打了三下,才把火机打着。

   穿上衣服吧。肥男又说。

   女孩朝着他吐出一口烟,你朋友同意吗?

   今天我买单,我老大。

   懒得动,就这样吧。女孩收了收胸脯。

   相对纤细的身躯,乳房可算丰满,用她的话说这是工作需要,必须要够一定的分量。她的胳膊肘支在茶几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夹着烟,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的厌倦模样。肥男说:

   毒不能沾,沾上人就废了。

   我只K粉摇头丸。

   舒服?

   你刚才不是吸了么。

   我?我才不沾那些玩意儿来。嗤,全喷了。

   啊呀贱哪。

   说,什,么?

   可惜了,呵。

   那玩意儿真有那么大吸引力?

   你尝了就知道。

   肥男往两只杯子倒满啤酒,大模大样地端起来,欲发表感慨却不知如何措词。

   女孩一仰脖干了。肥男泄了气似的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喝呀。女孩说。

   肥男说,你爸也不管管你?

   他自己还管不过来呢。下岗了,经常喝醉。

   你常回你妈那儿?

   打电话。互相打电话。有事打电话。

   你怎么不跟你妈过呢?

   先把酒喝了,想耍赖?

   肥男端起酒杯,慢慢让啤酒流进嘴里。

   父母离婚小孩子一般跟着妈妈过。

   我不是不一般么。

   离婚时你多大?

   女孩把酒杯倒满。

   我是跟着我妈的。小学四年级,我一直跟着我妈。小学我成绩可好了,门门一百分。后来完蛋,不学了。

   门门一百分?总共就两门吧?

   五门,语文数学英语美术音乐,门门一百。

   你妈做什么的?

   原先在商场卖货。现在跟别人瞎跑,不知道她忙些什么。那时她看好了一个男的。操他妈那男的真机巴有病,不穿裤衩在厅里看电视。我爸去了把他打了一顿,把他的头打破了。从那以后我就跟着我爸过了。

   领你们进来的那个黄毛,是头儿?

   领班。怎么?贼帅吧?操他妈去年我可迷他了。

   他是你男朋友?

   去年算。开始他有女朋友,我把他抢来了。我对他有多好他应该心中有数。我挣的钱全给了他。他拍扑克机。有一天我发现他背着我跟别人,我就疯了。真疯了。我又哭又叫,在大堂把衣服脱了。就这个样子,一丝不挂。

   他呢?

   他跑了。晚上回房间他把我暴打一顿。往死里踹。统统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只是工作关系。

   你挣的钱不给他花了?

   我傻?脑袋有病?精神不正常?我谁也不给。我爸我妈也不给。我给我姥,我姥不要。我给我姥买好吃的。我最亲我姥了。

   干。

   为垃圾箱。

   恩?

   我们生活的垃圾箱。

   从电视看的,还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说完就完了,不记也不想。没有用。

   肥男沉默,若有所思。

   唉。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小声。

   来感觉了。

   肥男说。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那软不拉几的东西。

   女孩走过来,俯身为他吹。

   肥男回头望了一眼沙发那边的两对男女。他只是习惯性地随便望望,并不真的关心别人在搞些什么。一会儿,肥男开始喃喃自语:

   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

   胡说什么?

   你。叫你小辣椒。小辣椒,小辣椒。好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