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宋长江:夜无痕
来源:本站 | 作者:宋长江  时间: 2016-03-24

     漆黑的夜,风雨交加。

   忽然,肖竹翎发现,窗外隐约显出个头影,正在朝她微笑;顾凯?不,好像是个陌生人。她像似被魔法控制,身不由己起身,掀开被子下床,轻脚朝窗走去;他是谁?潜意识告诉她,可能是个陌生人。然而,仅仅走了两步,玻璃上的影子瞬间消失;她苦笑,笑自己怎么会想到陌生人

   这一笑,她把自己笑醒了。

   窗外墨黑一团。风携雨像疯子,哗哗哗,啪啪啪,一阵阵,一波波,猛烈敲打着玻璃,似鬼哭狼嚎。

   肖竹翎的想象顿时变得天马行空。楼下的树,路旁的电线杆,楼顶上的广告牌,马路上的交通隔离带,甚至停放在马路牙子上的私家车,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东倒西歪,支离破碎;她马上强迫自己中止想象,怕丰富的想象导致失眠。

   她快速翻身,寻找最佳睡姿,以便再次入睡。刚要闭上眼睛,一双警惕的光亮出现在眼前。哦,是达拉。她伸手,抚摸达拉毛茸茸的头,说,睡吧,别怕。

   达拉坐立在床边,挺胸抬头,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眼睛,一闪一闪。睡吧,别怕。她说。

   达拉继续保持挺胸抬头的姿式。陪伴主人是它的职责。主人可以忽略,达拉的本性不许。

   是的,忽略已然成为肖竹翎的习惯。

   习惯性忽略。这是肖竹翎针对自己的忽略习性所作的总结。她把自己的忽略诚实地归入健忘。她坦然承认,是缺点一枚。天性,改不了。比如,她曾经恐惧夜晚,夜不出门,睡觉开灯。可恐惧夜的心理是何时解除的,并能独自一人面对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真的记不得了,真的被忽略了。反正不再恐惧夜晚了,哪怕像这个风雨交加鬼哭狼嚎的夜晚。她确认,活在世上近三十个春秋,被忽略和忘记的东西太多。

   

   关于恐惧夜的记忆,最初应该是在九岁那年,也许是八岁。是的,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她竟然没有记住或确认。

   某一天,是的,她真的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妈妈匆匆忙忙把她带到姥姥家,进门前,妈说,小翎,妈有事,你要在姥姥家住些日子,要听姥姥的话,妈回来给你买钢琴。

   那是肖竹翎出生以来,第一个没有妈妈陪伴的夜晚。妈妈出门那一刻,没妈妈陪伴所带给她的不是担心和害怕,是新奇和兴奋。这是她的妈妈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妈妈再见!她甜甜地挥手与妈妈告别。

   姥姥比妈妈惯她。平时,妈妈严格控制她看电视,一天仅许半小时,必须看少儿节目。姥姥则不然,姥姥说,做完作业,可以看到十点。所以,那个没妈妈陪伴的夜晚,具体说,那天晚上十点之前,她把妈妈忘掉了。

   晚上十点,肖竹翎心满意足,对姥姥说,关灯吧,睡觉。

   姥姥关了灯。肖竹翎瞬间跌入黑黝黝的空间。她先是闭上眼,很快又睁开。渐渐,眼睛适应了黑暗,柜子,窗帘,灯头,屋棚,柜子上的包袱,窗帘缝隙里的光亮,模模糊糊,一一浮现。这时,她才猛然想起妈妈。妈妈去哪了?妈妈会给我买钢琴吗?妈妈;突然,一个怪异的影子晃在天棚上,细看,像骷髅,朦朦胧胧,朦胧出许许多多的想象;骷髅突然张开大嘴,吐出无数个小骷髅,张牙舞爪向下扑来;肖竹翎惊恐万分,慌忙把头缩进被窝;她是个不轻易说出心里话的孩子。她喜欢自己和自己说话。所以,她的惊恐,并没对姥姥说。不去看那些个晃动的骷髅就是了。可是,那些小骷髅,纷纷拱进她的被窝,挠她,啃她。她浑身一抖索,又迅速把头伸出被窝。可是,棚顶上的大骷髅,好像正在等她,狰狞百变,哇哇哇大喊大叫!她再次把头缩回被窝,告诫自己,快睡,快睡,忘了骷髅。可越想睡,越睡不着,越想忘,又越忘不了。她急了,急出了眼泪;即便如此,她也没对姥姥说,她怕。

   那一夜,那个第一次没有妈妈陪伴的夜,肖竹翎是流着眼泪睡过去的。究竟流了多少,流了多长时间,她确实记不得了,忽略了。但有一点她没有忘记和忽略,第二天早晨一睁眼,再看棚顶,骷髅已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肖竹翎强烈要求姥姥,必须等她睡熟后再闭灯。有时姥姥睡得比她早,那么整整一夜,灯都是亮着的。一向勤俭的姥姥,却无条件同意了这个浪费电的无理要求。后来肖竹翎确认,那天,妈妈跟一个男人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而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在她两岁时,就和妈妈离婚了。

   长大后,若有人提起夜晚的可怕,或谈起失眠的滋味,肖竹翎必然想起那个骷髅狰狞的夜晚和自己的眼泪。那一夜的恐惧感和骷髅的无影无踪,后来一直以哲学的姿态,留存在脑际,反复琢磨。如今,作为资深宅女,她独自一人和达拉宅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风再嚎,雨再叫,无一丝恐惧。虽然忽略了何时不再恐惧漆黑的夜,却寻找到了不惧夜的答案我长大了。

   答案如此简单,与肖竹翎的习惯性忽略有关。她不喜欢复杂思维,不喜欢对比和深层次思考。她认可单纯,主张简单,崇尚纯真。丈夫顾凯曾说过,你呀,傻得可怜。她却说,你才傻呢,我一点都不傻。这时,顾凯总是会摸摸她的头,就像她抚摸达拉毛茸茸的头一样。

   

   仿佛漂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躲过了风,避过了雨,肖竹翎尽情享受自由漂浮状态。突然,一阵悦耳的音乐旋律,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从大海深处飘来,由远渐近;肖竹翎慢慢睁开眼,感觉身体还在漂浮,漂浮在床上,漂浮在亮堂堂的房间里。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就响在床头柜上。

   汪汪,达拉跳下床。

   肖竹翎睡眼惺忪,摸过电话。

   哈罗!顾凯的美式问候。懒猫,还眯呢?

   此刻,是北京时间上午九点。顾凯去美国后,和肖竹翎约定,每周二四六和周日,北京时间上午九点,由他从美国给她挂电话,她听。哈哈,为了给她省钱。

   肖竹翎倦意悠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烦,下了一夜的雨。

   是吗?顾凯口气夸张。休斯顿的夜晚,星光灿烂。

   干嘛呢?肖竹翎随意问。在酒吧?

   哝哝,累了一天,刚刚躺进被窝。

   哪来的摇滚?

   哝哝,隔壁电视。顾凯说。翎,想你。

   和往常一样,肖竹翎啪地给了话筒一个吻。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没说我也想你。大概说得太多,每一次,眼眶都会潮湿。

   顾凯兴奋地说,宝贝,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珍妮中文学校初步谈妥了,他们准备邀请你,做好准备吧。

   顾凯出国后,肖竹翎一直在做出国准备。因为顾凯尚未拿到绿卡,她没有探亲的资格。曾以旅游的名义办过一次,领事馆拒签。

   顾凯说,宝贝,在家耐心等好消息吧。

   好。肖竹翎淡淡地说。

   以往,听到这类信息,肖竹翎兴奋得难以抑制,会情不自禁催促他,越快越好,我想你。可这一回,似乎有些麻木。感觉到了自己的麻木,她立刻后悔,后悔没能表现出兴奋和期盼,就把电话放下了。

   

   雨还在下。

   其实,下不下雨,并不影响肖竹翎的生活。她习惯了独居,习惯宅在家的空间里,散散懒懒,躺在落地窗前的贵妃沙发上,或看书,看电视,或上网,或睡上一觉,养颜。兴致来了,为自己做个素炒卷心菜或冬瓜清汤之类的素菜。馋了,实在不愿意动,就挂个电话,外买会按时送来肯德基、韩式拌饭或披萨一类的洋饭。就连达拉的狗食,楼下超市也会热情送上来。

   汪汪。达拉跳回到床上。

   一般人家的狗狗,一早一晚需要下楼遛,排屎排尿。达拉自从来到肖竹翎身边,硬是被她训练成一天一次,并刻意选在夜幕降临之后。她曾对达拉说过,对不起,达拉,我喜欢睡早,白天又不喜欢在大庭广众面前遛你,委屈你了。

   汪!习惯成自然,达拉默认了。

   

   窗外的雨,不大不小,滋滋润润继续下。下了一整天。

   晚饭后,达拉在肖竹翎脚下拱来拱去。肖竹翎望一眼窗外,说,达拉,听话,忍一忍,等雨停了再下楼,行不?

   达拉腼腼腆腆低下头,汪,叫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乖!肖竹翎捋捋达拉脊背上蓬松的绒毛。

   达拉讪讪走开,溜到落地窗前,发呆。

   肖竹翎顿时于心不忍,决定马上下楼。她找出一件雨衣,找出大花伞,准备为自己和达拉遮风挡雨。就在准备下楼时,电视里的相亲节目吸引了她,刚刚出场的男嘉宾,身材和相貌,甚至连说话的语气,和顾凯极其相像。于是,她坐回沙发,饶有兴趣看下去;

   雨停的时候,肖竹翎正倚在沙发上打盹。忽然,她的脸被柔柔的温温的东西触摸着,睁眼一看,是达拉,粉噜噜的小舌头,闪在眼前。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立身坐起。达拉欢快地跳下沙发,奔向落地窗,汪汪汪叫了三声。

   哦,雨停了。

   电视里的顾凯和哪一位女嘉宾牵了手?记不得了。大概在男女嘉宾牵手前,肖竹翎就眯了过去。

   窗外,黑漆漆的。无风声,无雨声。达拉见肖竹翎起身,又从落地窗前奔回沙发,摇摆尾巴,风情万种。

   肖竹翎凄然一笑。走。

   

   一股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仰望天空,星星格外明亮。水洗过的路面,干干净净,偶有几颗星,倒映在脚下。肖竹翎夜里曾想象的支离破碎,已被她忽略。她情不自禁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达拉站在星星上,肆无忌惮抬起一条后腿,撒一杆尿,水里的星星立刻变形、破碎、散去。达拉撒尿那一瞬间,所传递出的快感,触电一般,让肖竹翎颤栗。她默了片刻,随即生出酸楚的感觉。达拉跳起,频频回头,向肖竹翎致意。再抬腿,又是一杆尿。从楼道口到小区后面的御林,仅仅一百米多的距离,达拉撒了十几杆尿。

   那瞬间的快感和酸楚,随达拉的狂欢,很快又被肖竹翎忽略了。幽暗的御林,泛出雨后的斑光,令她向往。

   

   小区大名叫御园。肖竹翎和顾凯当初购买这套房子时,合同附件明文规定,为营造御园环境,小区内禁止遛狗。肖竹翎不喜欢狗。天生不喜欢狗。何况,尿一滩,屎一撮,对得起御园吗?肖竹翎为此点头称赞,顾凯毅然在购房协议上签字。

   御园建在坐山面海的缓坡上,整体建筑和规模,的确具有皇家园林风范。门楼高大威严,足有五层楼高,形似法国凯旋门;小区内的楼房高矮不一,造型各异;前区的御前街,古香古色,商铺,戏台,幼儿园,居民活动中心,发廊,散落在街的两旁,迎门广场上还有一个喷泉花坛。后区的御林,树种繁多,郁郁葱葱,堪称开发商精心营造的杰作。

   顾凯出国前,为肖竹翎抱来达拉的时候,肖竹翎才猛然间发觉,那个禁止遛狗的规定已无声无息废止,御园里的狗狗,已然成为一道风景。又是习惯性忽略。物业解释说,养宠物狗,是大势所趋,证明我们业主生活水平比得上皇帝,闲情逸致么,业主是上帝,物业清扫跟得上就可以了。

   尽管如此,肖竹翎心理对养狗还是拒绝的。顾凯说,怕你孤单,养养看,我走后,觉得它多余,就把它送人。

   肖竹翎无奈,接受了顾凯的美意。

   

   肖竹翎老家在黑龙江一座边境小城。高中毕业考上师大,结识了美术老师顾凯。顾凯的老家也在黑龙江,靠近内蒙的小县城。顾凯比肖竹翎大七岁,单身。交往中,顾凯以老乡老大哥式的关怀,赢得了肖竹翎的信赖。肖竹翎毕业后,他们同居了。就在肖竹翎应聘工作期间,一个梦寐以求的机遇飘到顾凯身边,一位大学老同学,邀请他去美国休斯敦,为一家美术教学机构做中国画的教学辅助工作,时间为一年。

   天上的馅饼毫无遮拦掉进顾凯怀里。肖竹翎深知,顾凯因无机会出国深造,怨叹多年,基本上放弃了出国的理想。面对突然掉下来的甜美大馅饼,顾凯毫不犹豫咬住了,舍不得放弃。那时,肖竹翎想,该分手了。她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同居后,顾凯曾直言不讳告诉过她,他对她之所以早早预定,是看中她的纯洁纯真。顾凯希望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顾凯说过,两个人一旦不在一起,感情就会疏离,婚姻走向容易变轨。按照顾凯的逻辑,他要出国了,她又无法跟随,一个画家的变轨,可以随时随地,何况他们并没有登记结婚。所以,肖竹翎的心理准备很充分。她安慰自己:缘分没修到家,自己还年轻。然而,顾凯临出国前,决定和她办理结婚登记,并毅然为她购买了这套房子。顾凯花掉了全部积蓄,外加借了三十万。那一刻,她流泪了。她强烈地感受到了顾凯的爱。

   顾凯临行前安慰肖竹翎,等我回来,就一年。

   一年后,顾凯准时回国,却说,他将继续呆在美国,不打算回国。再次出发前,他说,翎,我在美国等你。

   等。

   等一个相爱的人,本身就具有浪漫色彩,需要一个为纯真而修炼的美好心境。肖竹翎想做一个纯真的女人,一个没有花边新闻的女人,一个演绎浪漫的女人。

   爱。爱情。爱情的浪漫。

   妈妈。她想到了妈妈。妈妈当年离家出走,应该是为了真爱。妈妈离家五年后,回家乡看过她,并要把她带走,带到深圳。她拒绝了。那时她上初中。

   去年,妈妈的第二段婚姻结束了。妈妈依然留在深圳,并再次向她发出邀请。她再次拒绝。

   肖竹翎反思过,固执的拒绝,可能是她唯一不够纯真和简单的地方。她把这个固执的拒绝,列入不可明示的一枚缺点。没办法。她暗自告诫自己,我的爱情,我的婚姻,不要像妈妈。

   等。

   三年了,好长好长,长的是一个个孤独的夜,漫长到了东方的夜和北美的夜连在了一起。为了爱,为了纯真,为了不让顾凯顾虑,为了顾凯来电话时她能随时在家里接听,她付出的既是东方的夜,也是休斯敦的夜。

   好在,有达拉。

   达拉实在是乖巧,仅仅一个礼拜,肖竹翎就喜欢上了它。它干净,懂事,好像天生为她而生。几乎没经过训练,她的话,它几乎都能听懂,并照办。比如,她说,达拉,睡觉去。不用说第二句,达拉立马跑到电脑桌下,安安静静躺下。一次,她随便说了句,达拉,转一圈,巡逻去。达拉果然在三个房间和走廊里像模像样转了一圈,并且站在外门口,汪汪汪叫了几声。她过去一看,天呀,外门竟然开了一道缝。从那一天起,达拉便睡到了她的床上。和她一起,迎接一个又一个孤独而不惧的夜。

   

   御林,在御园后区的山坡上。盛夏的白天,遮光蔽日,是老人和孩子的好去处。晚上,与御前街的灯火辉煌,形成鲜明对比,静谧。肖竹翎喜欢隐居,自然喜欢这里。这里是她和达拉的天堂。所以,步入树林,肖竹翎便松开栓达拉的绳链。放手那一刻,达拉的兴奋和自由自在,瞬间引起她的共鸣,她不由自主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几分钟后,肖竹翎猛然发现,达拉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多出一条小白狗,达拉竟然爬上了小白狗的背。她喝道,下来!

   达拉竟然不听她的话,继续趴在小白狗身上,奋力运动。她慌忙抬头,像似做了亏心事,偷窥小白狗的主人。

   不远处,一身材魁梧的人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个男人。肖竹翎瞬间作出判断,他或许发现了树林里的她,或许也看见了达拉的动作。肖竹翎的心脏异样地跳。小白狗从达拉身下拱出,跑到那个男人脚下,嗅男人裤脚,像受了委屈。

   肖竹翎迅速弯下腰,拾起达拉的绳链,想马上离开。然而那条小白狗,又窜了回来,越到达拉身上。肖竹翎的脸颊骤然燥热,喊了声,达拉,走!并用力拉绳链。

   小白狗很兴奋,见达拉即将被扯走,咬了达拉一口。达拉嗷地叫了一声。

   无礼!男人发话了。

   男人的声音,浑厚,磁性,荡漾在树林里。肖竹翎情不自禁抬起头,可惜,林里黑暗,看不清男人的面目。透进来的丝丝光亮,斑驳在男人身上,灵异般晃动。

   达拉挣脱了绳链,和小白狗继续戏耍。

   他是谁?肖竹翎潜在的明星情结刹那间回归。听说过,御园小区有一线影视明星居住。到了盛夏,明星们都会回来避暑,享受大海风情。肖竹翎毫无节制地放飞想象;

   小白狗嗷地叫了一声。达拉突然翻脸,咬住了小白狗。肖竹翎和那个男人几乎同时迈出步子,想为两只狗解围。男人先一步到达狗狗的身旁,肖竹翎止住了脚步。男人用脚把两只狗隔离,弯下身,拾起小白狗,抱入怀中,又惊诧地说了一句,喔,这么多水。小白狗脱手滚到地上。

   肖竹翎神使鬼差,解释说,都是雨水。说完,吃了一惊。她竟然主动和他说话了。

   小白狗和达拉继续缠绵。

   男人笑笑说,是雨水。又问,你家的狗是雄性还是雌性?

   肖竹翎一时语塞。之后还是说了,雌性。

   肖竹翎立刻意识到,话多了。她一直在努力避开小区人的视线,不和陌生人说话,尽量减少在小区内逗留。她不是明星,不是公众人物,但她不愿意让人们看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的漂亮的女人,独居在这里,没有男人陪伴。这样的女人,会带给人们无限的联想。肖竹翎决定马上离开。于是弯腰,准备拾起达拉的绳链。

   挺有意思,我家的狗也是一只雌性。男人说。

   肖竹翎问,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它。

   男人解释说,我妈妈从外地带过来的。我替我妈遛狗,是任务。今晚,它挺快乐。

   达拉不顾草地上的雨水,仰面躺倒在地,伸出腿,拥抱小白狗。肖竹翎再也看不下去了,想说,小狗怎么这样没脸没皮。可碍于面前的男人,把话咽了回去。男人却说,小狗要么见面撕咬争叫,要么没皮没脸嬉闹,咬和闹,主要看气味是否相投。

   肖竹翎一愣。男人竟然和她一样,同时想到了没皮没脸。她再次抬头,窥探这个男人,准确说,是男人的影子。他与她一直保持两米开外的距离。

   夜幕下的小树林,奇异的静默。静默中,一股亲切感,笼罩了肖竹翎。尽管他们之间仅仅说了不到三句话,然而继续说几句的欲望,似乎很强烈。但矜持的惯性使然,强迫肖竹翎必须打住。明天,还有明天;

   达拉,走,回家。肖竹翎发出了标准的普通话。她想给这个身材魁梧、具有磁性膛音的男人留下一个良好印象。

   好了,咱们也回家吧。男人说。再见。

   隐没在林中小道上的男人,留下的是浑厚的膛音;

   

   

   肖竹翎在这座海滨城市没同学,没朋友,没工作。顾凯不希望她外出工作。她的生活状态,就是悠闲地学习英语和等待。等待大洋彼岸的召唤。男人的影子消失后,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说话,和人面对面说话,而不是达拉。尽管达拉已然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侣。

   回到家,肖竹翎为自己泡制了一杯香浓的奶茶,预感自己能睡个香甜的美觉,做个不同于昨晚的美梦。可上了床,头脑异常清醒,毫无睡意,一丝淡淡的惆怅弥漫开来,那个磁性膛音荡来荡去。她预感,今夜将失眠。当她确定,失眠的原因可能来自那个膛音的时候,心酸酸的;随即嘲笑,嘲笑自己。那就嘲笑吧!那就尽情地展开想象吧,想象那个男人的脸庞,甚至猜测那个男人是饰演银幕硬汉的某个演员。顿时,她的想象膨胀,为什么不走近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再多聊聊?假如明天再见面;

   肖竹翎被突如其来的失眠和焦躁,几乎折磨了整整一夜。

   次日是周日。是肖竹翎去美容院做一周一次皮肤保养的时间。起床后,头昏昏沉沉。她没多想,决定早餐下楼顺便吃一口。于是,简单收拾一下,和达拉说声拜拜,下楼了。

   

   肖竹翎做完美容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返回小区,刚刚踏进那座高高的凯旋门,她突然发现了昨天夜里那条小白狗。她下意识东张西望,寻找小白狗的主人。

   小白狗的周围,唯有一个男人,正在说电话。他是小白狗的主人?不像,这个男人很眼熟,经常行走在小区里。

   好,一言为定!说电话的男人,响起浑厚磁性的膛音。那条小白狗,拱在他的脚下。

   这个男人,尽管身材不如夜幕下那样伟岸,但相貌堂正,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甚至具有企业家的气质;男人收起手机,突然转过身,肖竹翎一惊,目光快速移开。

   几乎与此同时,转过身的男人,意味深长地将肖竹翎的表情和举动收进眼里。

   肖竹翎瞠目结舌,瞬间失语。她感觉到了面部的热涨,下意识低头快步往家走。

   达拉热烈地候在门口,汪汪汪。

   肖竹翎稍稍喘喘气,忽然记起,起床后,忘了九点接听顾凯的电话就匆匆下楼去了。又是一个小小的忽略。她明知其中的原因,却不想承认。她在想,今晚,是否能与那个男人再相遇,相遇后,该不该解释刚才的失态;

   坐在沙发上的肖竹翎,默默地,一动不动。许久,许久,她突然拿起电话,第一次破了顾凯和她的约定他打,她接。

   电话里的铃声,响了。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八秒、九秒;

   此刻,正是休斯敦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