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原 野: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
来源:本站 | 作者:原 野  时间: 2016-02-19

    


     雨点瞄着每株青草落下来,因为风吹的原因,它落在别的草上。别的雨点又落在别的草上。春雨落在什么东西都没生长的、傻傻的土地上,土地开始复苏,想起了去年的事情。雨水排着燕子的队形,以燕子的轻盈钻入大地。这时候,还听不到沙沙的声响,树叶太小,演奏不出沙沙的音乐。春雨是今年的第一场雨,边下边回忆。有些地方下过了,有些地方还干着。春雨扯动风的透明的帆,把雨水洒到它应该去的一切地方。
   走进春天里的人是一些旧人。他们带着冬天的表情,穿着老式的衣服在街上走。春天本不想把珍贵的、最新的雨洒在这些旧人身上,他们不开花、不长青草也不会在云顶歌唱,但雨水躲不开他们雨水洒在他们的肩头、鞋和伞上。人们抱怨雨,其实,这实在是便宜了他们这些不开花不长青草和不结苹果的人。

   春雨殷勤,清洗桃花和杏花,花朵们觉得春雨太多情了。花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比任何东西都新鲜,无须清洗。不!这是春雨说的话,它认为在雨水的清洗下,桃花才有这样的娇美。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谁想干什么事你只能让它干,拦是拦不住的。春天的雨水下一阵儿,会愣上一会儿神。它们虽然在下雨,但并不知这里是哪里。树木们有的浅绿、有的深绿。树叶有圆芽、也有尖芽。即使地上的青草绿得也不一样。有的绿得已经像韭菜,有的刚刚返青。灌木绿得像一条条毯子,有些高高的树才冒嫩芽。性急的桃花繁密而落,杏花疏落却持久,仿佛要一直开下去。春雨对此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它去过的地方太多,记不住哪个地方叫什么省什么县什么乡,根本记不住。省长县长乡长能记住就可以了。春雨继续下起来,无须雷声滚滚,也照样下,春雨不搞这些排场。它下雨便下雨,不来浓云密布那一套,那都是夏天搞的事情。春雨非不能也,而不为也。打雷谁不会?打雷干吗?春雨静静地、细密地、清凉地、疏落地、晶亮地、飘洒地下着,下着。不大也不小,它们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卧,过着他们称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没有水,也没有花朵和青草。

   春雨飘落的时候伴随歌声,合唱,小调式乐曲,6/8拍子,类似塔吉克音乐。可惜人耳听不到。春雨的歌声低于20赫兹。旋律有如《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连贯的旋律拆开重新缝在一起,走两步就有一个起始句。开始,发展下去,终结又可以开始。船歌是拿波里船夫唱的情歌小调,荡漾,节奏一直在荡漾。这些船夫上岸后不会走路了,因为大地不荡漾。春雨早就明白这些,这不算啥。春雨时疾时徐、或快或慢地在空气里荡漾。它并不着急落地。那么早落地干吗?不如按6/8的节奏荡漾。塔吉克人没见过海,但也懂得在歌声里荡漾。6/8不是给腿的节奏,节奏在腰上。欲进又退,忽而转身,说的不是腿,而是腰。腰的动作表现在肩上。如果舞者头戴黑羔皮帽子,上唇留着浓黑带尖的胡子就更好了。

   春雨忽然下起来,青草和花都不意外,但人意外。他们慌张奔跑,在屋檐和树下避雨。雨持续下着,直到人们从屋檐和树底下走出。雨很想洗刷这些人,让他们像桃花一样绯红,或像杏花一样明亮。雨打在人的衣服上,渗入纺织物变得沉重,脸色却不像桃花那样鲜艳而单薄。他们的脸上爬满了水珠,这与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的水珠是同伙。水珠温柔地俯在人的脸上,想为他们取暖却取到了他们的脸。这些脸啊,比树木更加坚硬。脸上隐藏与泄露着人生的所有消息。雨水摸摸他们的鼻梁,摸摸他们的面颊,他们的眼睛不让摸,眯着。这些人慌乱奔走,像从山顶滚下的石块,奔向四方。春雨中找不到一个流泪的人。人身上有4000~5000毫升的血液,只有20~30毫升的泪。泪的正用是清洗眼珠,而为悲伤流出是意外。他们的心灵撕裂了泪水的小小的蓄水池。春雨不许人们流泪,雨水清洗人的额头、鼻梁和面颊,洗去许多年前的泪痕。春雨不知人需要什么,如果需要雨水就给他们雨水,需要清凉就给他们清凉,需要温柔就给他们温柔。春雨拍打着行人的肩头和后背,他们挥动胳膊时双手抓到了雨。雨最想洗一洗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一看桃花开了。一棵接一棵的桃树站立路边,枝丫相接,举起繁密的桃花。桃花在雨水里依然盛开,有一些湿红。有的花瓣落在泥里,如撕碎的信笺。如琴弦一般的青草在桃树下齐齐探出头,像儿童长得很快的头发。你们看到鸟儿多了吗?它们在枝头大叫,让雨大下或立刻停下来。如果行人脚下踩上了泥巴应该高兴,这是春天到来的证据。冻土竟然变得泥泞,就像所有的树都打了骨朵儿。不开花的杨树也打了骨朵。鸟儿满世界大喊的话语你听到了吗?春天,春天,鸟儿天天说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