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冯 璇:你也在这
来源:本站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16-01-18

 


 

     他的目光是被一阵风声拽过去的,然后他张大了嘴,看着,看着。那是一只超级蜻蜓。确切地说,是一个人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

   小蛮子?没错,是这小子。他薅下了帽子惊呼起来。

   喂

   他冲着那只蜻蜓不停地跳跃挥舞,身上的水壶挎包叮哩咣当热烈地撞在一起。小蛮子把一个狡黠的眼神丢给他,似乎一点也没顾及他的狂叫,继续玩他的。他觉得小蛮子是故意的。你看他飞得那样低,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了。

   玩邪的了?长能耐了?

   小蛮子依旧没理他。

   他叫了半天,嗓子冒烟了,人也累了。最后生气地坐在地上盯着那只划孤的大蜻蜓。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起小蛮子的一首诗:我宁愿用我的躯体换来一寸和平的土地,然后在这里种上春风,种上女人,我要一起收获她们

   

   第一次见到他,他流露不屑。小蛮子身高不过一米六,体重不到一百斤。一张小圆脸,皮肤像女人一样细白,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说话的声音细细的,简直就是个没长开的小茄子。那天他就叫他小茄子。后来时不时地用这三个字嘲讽他。他以为他会像东北人那样冲上来给他一拳没想到这小茄子脸微微一红:我的大名叫许利,小名铁蛋。

   他当时笑岔了气。

   就你这小样还叫铁蛋,叫小葱头还差不多。

   训练时,他常常是战士们取笑的对象。本来长得小,匍匐时像一只小球在滚;俯卧撑,他像小女生脸憋得通红,被战士们戏称为世上最强体力。还有那次越野,他竟然被宽大的裤脚绊了一跤,战士们笑得乱成一团。他在笑声中站起来,继续跑。

   这小茄子可有眼力价了,洗衣服晒被子,先帮别人的再干自己的,有战士想家了,他就用他好听的南方软语劝人家。同班的人病了,最忙的就是他了。一会倒水,一会买药。他和其他人一样,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了这个南方兵。他知道他爱读书,还写诗,常常趴在那里若有所思。甚至半夜醒来在纸上划拉什么。他说他最难过的是上前线没把那本新买的诗集带上。他流露着无限的惋惜,好像遗落了一笔巨款。

   他吵吵巴火的对他嚷:他带着那诗来这还能看啊!不把你炸飞了?

   他惆怅地说,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啊!

   对了,还有那次联欢会。轮到他了,他站起来,脸微微一红,说不会唱,不会跳,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记得当时他和大家一样,觉得有些扫兴。就整那些个不能行的,普通话都说不利索,还朗诵什么诗。有能耐比体能,技术。那玩意酸了吧几的谁听得懂。

   我离开那天 你就站在村口

   只见他昂首挺胸,眉头紧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开始没有人听,渐渐地,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望啊,望啊望

   望得树绿了,花开了

   我告诉你,三年,我一定回来

   带着你的期盼,我的自豪。

   可是,三年了,我没有回来,

   我想告诉你,

   我在前线,在老山,在战火中

   可是,我不敢

   如果,如果你知道这一切

   你的黑发会被担忧偷走

   你的腰身会让失眠打倒

   不能,

   我宁愿把一个盼字丢在村口

   让你用脚步一遍遍去捡,去读

   

   先不说他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就他那泪光闪闪的样子就让战士们眼热了。那天,全连战士都记住了他。

   这小子,还真行。他第一次从心里佩服他。

   后来,他一点点知道了他的情况。来自南方,家里唯一的男孩,他从小就想当兵,还说来到这世上做回男人,不当兵太遗憾了,外表上大家都把他当成小弟弟,其实他已经不小了。

   他想起他们在洞子里说的悄悄话。

   我23了已经吹了好几个女友了。我,我还没尝过被女人爱的滋味,你说,你说他脸红了下,然后鼓足勇气。

   你说亲嘴是怎么个滋味,还有那事那事。是不是像喝酒吃肉一样美死个人。

   他呆呆地看着他,眼前一下子跳出女人嫩白的身子,紧接着一阵燥热包围上来

   他们同岁,不过,他是尝过女人的。来前线的时候,家里的要生了。

   他知道小蛮子天天在盼信,同时也最怕信。文字里带给他的意外不压于一颗颗小炸弹。先前那个,嫌他矮。他给她写十封,人家不回一封。后来的那个嫌他穷,他寄出了那么多情诗,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谁都看出来了对方是什么意思了,可他还在痴痴地盼信,等信。

   看来我没有女人缘。

   去他妈的

   他为他鸣不平。那些高大帅气的小白脸是好,可到战场上试试,不吓尿裤子才怪。等仗打完了,他说什么也要帮他娶上老婆。他还要拽他回到自己的家乡,让他知道大雪,剪纸,黏豆包是怎么回事。小蛮子听了,乐癫了。说,那我是不要穿两个棉袄。

   两个棉袄套在你这小身板上,你就不用走路了,滚就行了。

   他继续描述他的家乡,他的东北。房间里可暖和了,家家有一面大炕,温度在20度以上,比冬天的南方舒服,还有,你要是在睡一觉,保准忘记了姥家姓。

   能那样?

   小蛮子露出小虎牙,脸上流露着幸福的憧憬。

   真的,等打完仗,一定让带你回我老家。

   那时他就想,让妹妹嫁给他。凭什么这么好的小伙子没人看上?如果他和妹妹真成了,他还得管自己叫舅哥哩!

   自从上次夺高地,他又一次认识了他。那枪法准得像变戏法似的。怪不得他天天起得那样早,竟然天天盯着树叶练。那一仗打得真叫漂亮。也就从那天,他觉得他是真正的爷们。这样的不怕死的英雄竟然找不到女人?他才不信呢!

   他看着他红着的脸,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他知道他在被窝里抱着女人的照片他想了半天,终于崩出句:那是天底下最他妈舒服的事,尝过之后,你就不白活。

   他说完了,眼里湿湿的,女人的白身子依然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下身胀了。

   

   他太想英子了,还有没见过面的儿子

   

   他抬头,他还在天上飞着。那身又肥又大的军裤,这时候竟然像女人的裙子,他衣袂飘飘的样子仙女般地,你看他时而辗转在树干上,时而贴着水面。

   且,这家伙,还点水呢!真把自己当蜻蜓了?

   突然,他看到小蛮子开始淌血,先是嘴里,接着是胸口,哗哗的,他飞过的地方像撒下了无数个红带子

   他惊叫着

   怎么怎么啦?班长推着他。

   他一激灵,醒了。刚才是梦。他皱着眉想了想,怪不得,今天是他一百天忌日。

   这打盹的工夫竟然会梦到他。

   班长叹息一声:别想他了,他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这小子,是咱的榜样

   他记得小南蛮子抬下阵地的时候,衣服到处是洞,整个就是人形的筛子。那血,和他梦见的一样,一涌一涌的。人已经去了多时了。只见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枪。掰都掰不开,他的衣兜里是血染的全家福,厚厚的退婚信。还有他的遗书。那是上前线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写的。

   遗书很长,被血浸透了,最后一句模糊能辩认出:睡在你怀里

   那天,他躲在一个小盒子里。他哽咽着对他说,这回,你回家了,好好睡个觉吧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想到这,眼泪流下了。他吸了下鼻子。

   换岗了。班长提醒他,留神啊,小心脚下。

   这是雷区。

   

   想想刚到前线的日子多痛快,每天都是炮声。刺激而紧张。他喜欢和敌人刀对刀枪对枪地干。淋漓痛快,哪怕是你死我活。可是现在双方没有一点动作。班长让他们一直在等待命令,命令。半年了,没有战事,他的手都痒了。他骂了几回娘了。

   坚守,坚守他听其他战士说,以后不会打了,就这样守着。

   奶奶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依然停留在那,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牢牢地黏住了,那份炽热毫不保留地投射下来,密林里像一口巨大的蒸锅,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要蒸熟了。生在北方的他诅咒这样的闷,他的身上已经长了痱子,钻心的痒。身上的皮肤已经挠破了,汗水一浸,火辣辣的。他和其战士一样,盼着下大雨,那是老天赏给他们的特殊机会,可以放心大胆地淋一次,甚至还可以搓搓身上的泥,那才叫痛快。当然还可以借着滂沱大雨放开喉咙嚎叫那么一嗓最怕的是这下小雨了,又细又绵的那种,没完没了。他最讨厌了。

   像个娘们。

   他常常这样骂上一句,这样的鬼天气里,至少会让自己透透气。

   他趴在草地上,支棱着耳朵。周围静静的。他看着对岸,一切如旧。如果有人或是其他动物,他都会把枪瞄准他们。

   这是边界。

   河的那头是又一个国家。每天看着这一切,眼都绿了。于是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那河。

   那真是一条好河,宽宽的。蓝得像条绸带,缓缓地托出一片宁静。他想,河的深处一定有那种蔓蔓的草,各种颜色的石头。那石头底下呢,藏着些好货。鲫的,鳔的,鲤的,鲢的什么的。他越看越痒痒。

   他就会抓鱼了。下篓子,钓线线。村里人说他长了一双特殊的耳朵,能听到鱼的消息。的确是这样的。只要他在河里转上小半天,手里准会拎着一窜摇头摆尾的家伙,肥硕而新鲜。踏进家门的时候爹高兴,娘更高兴,这个的时候家里涌出了一股喜气。一家人都因了这道鱼汤而显得热烈友好。爹从腰下摸出那个小酒壶,滋地吸进嘴里,然后吧哒着,他知道,爹其实并没有喝多少,而是在品尝着某种满足。他清楚是他的鱼给的,确切地说是河给他的,这时候的他授了一种荣耀和肯定,他觉得他是个功臣,里里外外都是。

   夏天没到,他和二蛋、喜子光腚在河翻跟斗,他还看他们腿间的小牛牛,再看看自己的,比着比着,冬天就到了,冰结实了,他就滑在河面上。他的冰车最牛了,上面挂篷呢。那是用姐姐的绣品做的,鱼和莲还有花啊草啊,跟着风一起飘动,得意得跟什么似的。

   他的整个记忆,还有这20多年,都跟河有关。如果没有这河,他无法想像自己会活成什么样。一直到他当兵前,他和河恋得紧紧的,铁得像亲哥们。

   后来他有了英子,其实也是这条河把他推介出去的。河是他的舞台,英子从懂事就看过他的表演。不说别的,就那踩水,哪个能带着一路水花像天外来客般地飘来飘去?他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不就是在水里那两下子才吸引她的目光。后来,闺女小子懂事了,突然不来往了。可是他知道,他在英子心里一定是100分。不,恐怕200分都不止。这一点,他相当自信。

   别看他们表面不来往了,其实都趴在各自的墙头相互窥视,看似漠不关心了,却时时竖着关注的耳朵,只要对方那里稍稍有点动静,这边一定是急切的张望。

   是那么一天么?英子洗衣回来,迎面撞到了光着上身的他,晒得黝黑的肩胛一疙瘩一块的,像要拔山的样子。她看了他一眼,端端正正地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了。从此他们有了某种默契。他上山,她采菇;他下河,她洗衣。眉来眼去不说一句话,整场哑剧其实把什么都表明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山上偷窥她。她趴在大石头上晒背,一边拿着石片划着什么一边摇晃着小腿。尽管她穿着湿漉漉的背心裤衩,雪白的肩和大腿还是让他有忍不住想扑上去的冲动。他想起村里女人的对话:找女人一定要找有肉的,搂着舒服,看着喜气。这样的身板子一定生儿子。

   反正,反正,她是他喜欢的那种。

   英子哪里知道,此刻她已经完成暴露在一个的眼里。那个人好想扑到她的后背上,然后,然后扳过她。用储藏了19年的能量整按住她,按住她。把身体的激情集中到某个部位,然后,然后

   啊

   他泄了。

   

   从那天起,英子是他的媳妇了,他白天黑夜都没放过她。他觉得他们就差一个仪式了。

   后来,他和英子的事之所以神速,还是因为这身军装。那年冬天,他稀里糊涂地报了名,没想到几天后,他夸张地挂着大红花,穿着军装站在镇里最大的广场上。得知他真要当兵走的消息,英子毛了。她觉得他这一走,就是天上的云,她英子就是使出天大的能耐也勾不着他了。那天,她鼓足了勇气,红着脸和嫂子说了。嫂子和哥说了,哥和爹说了。英子知道自己家里的公主,大小人都宠着她。可这事,她实在是没有一点底。她表露完心里话的时候,心头像钻进了个小野兔,跳得她坐立不安。英子在晚饭时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英子不紧不慢地扒拉着饭,看似和平时一样,那吞咽声却明显有些受阻。当晚,爹背着双手出门了。英子看到,爹的烟袋在腰里晃得很急。

   很快,两人订了婚。乡村的爱情是内敛含蓄的。这个仪式之后才是两人真正交往的开始。不过,也就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出来溜达过那么几次。他陶醉了。他们在冲动里幸福着,同时又煎熬着。

   临要走的那晚,他们才有了实质性的一吻,起初是战战兢兢的,后来是胆大妄为的。他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襟,没有方向,一会上一会下,他有些恨衣衫的层层阻隔。半天,他终于抓住了她的乳房,两人紧张而晕眩。他恨死了这鬼天,哈气成冰的。要不,要不

   他快要上车的时候,她挤在人堆里。他早就看到了,当她的目光寻来,他挺直了胸,大胆而又炫耀地看着她。英子见惯了布衣短褂的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利整过。还有那个吻,她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她不敢抬头了,只是咬着唇,霍霍地碾着脚下的石子。此刻,她多想推开人群上前紧紧地抓住他,像电影里那样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此刻他也正在回味着那天晚上寒风中的感觉,他的胸口一直热着。他和她的目光在空中交织得紧紧的,那一幕,加重了两人每个夜晚辗转的疼。

   人走了,英子对他的感情像条忠实的鱼,一直守在那河那岸。

   在第一个探亲假的时候,两人终于办了喜事。入洞房的时候,他觉得他是老手了,因为他已经在脑子里演习多少次了,可是不行,越着急越找不到方向,英子脸涨得红红的,呼吸急促。让他慢点。他哪里肯听,继续剑拔弩张的。她也不知所以,她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的最终的目的。最终功亏一篑。

   又不是明天走,猴急。

   明天不走也是倒计时,哪个不急?

   他喘着粗气,有些不甘心。过了一会扳过她,他们又咬在一起,他的血又沸腾起来。这次很顺畅,他到了那里,他紧张得不能自已。这才是神仙。远不是想象的那样。她有些微微地疼。他战栗着嚎叫着,她轻声地呻吟着。第二天,听房根的半大小子传出他俩二重唱。羞得英子不敢出门。他不管,他拍着胸脯告诉他们:可劲听,别半夜尿裤子就行。

   他每晚都那么贪,英子娇嗔地推他。他说趁着这时候一定要把你这块好地种下,等他回来就收现成的。果然,英子当月就有了。

   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这是他做梦喊出话。因为他一直没见着儿子。

   他不敢看自己,也没法看到自己。他想洗澡,理发,大大方方地站在大地上,想跑就跑,想走就走,可在这里一举一动都受限他想象得出,自己一定像个野人,从头到脚一股酸臭。他讨厌死了自己。这个样子回去还不把儿子吓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信封。信封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摸上去软塌塌的,看上去又旧又黄。他小心地抽出那张照片,那是儿子和英子的,英子白白胖胖,儿子也是,小眼睛眯缝着,那肥嘟嘟的小嘴仿佛上下一碰,爸爸两个字就会蹦出来。他又情不自禁地把嘴凑了上去,叭叭亲着。这小子快三岁了。三岁是什么样呢?壮实不?淘气不?听话吗?一想到这,他心里就被一双小手抓着得难受。英子会不会教他下河?要知道,他可三岁就下河了,鸭子般地,比走路还溜。

   

   他把目光又投向眼前的河,那河清亮亮地流着,眼馋死个人。这要是扎个猛子下去不怎么舒服。他想象着,光不溜秋地,鱼一样,一会翻上来,一会沉下去,身上会脱去一层皮衣,等再上来时,整个人就清爽透气了。

   这只能是他的想象。就像一个干渴的人,面对着嘴边的水只能看着,看着。

   妈的,折磨死了。

   他半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去看那河。他从怀里掏出他的遗书。

   为国捐躯,誓死不悔。

   他笑了下,那么伟大呢。那是班长让写的。大家都上了阵地下不下来只有天知道了。他心里乱糟糟的。要是真回不来了,他至少要给没见过面的儿子写几句话,至少让他知道他爹不是个孬种。还要他将来有出息,听娘的话。还有,他要告诉英子,找个好人嫁了,那么年轻,后半生怎么也得有个靠头。他没给她什么,不嫌他穷,不怪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

   他知道,自从到了前线,她可能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他有好多话要说,至少还要告诉爹,白养他了,他是个没用的东西,除了下河,农活一样不行。还有娘,长这么大从来没和娘好好地偎一偎。到了这里,他老是梦见自己趴在娘脚边,像条温顺的狗。他多么情愿做一条狗对了,还要告诉妹子,爹娘都得托付你了,带着二老出嫁,不行的话找个上门女婿,条件低就些,别那么心高,谁让你摊上这么个哥

   他抬头看了钟,熄灯了时间快要到了,他的纸上依然干干净净。他打量着周围,有的在抹眼睛,有的在疾书。他有些着急了,干脆,就这几个字吧。他不想酝酿了,假如真的回不来,家人看到这些不是更难过。

   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知足地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再呼吸了,就把这堆肉扔在河里,老子绝对无所求了。

   他在遗书后面加了句:如果我牺牲了,就把我丢到河里,任我漂到哪。

   突然,他的眼前趟过来一条水牛,只见它慢悠悠地、一副知足的神情。周围荡起层层水波。他机警地四下看了看,并没发现主人。只见那头水牛不紧不慢继续前行,他看得出,它在享受着水的抚摸。

   他屏住气,慢慢地端起了枪,那头水牛全然不知道危险就要眼前。河水一点点漫过了它的腹,头。

   乓的一声。水牛晃了几下。

   河面上涌动着一滩红。

   它不得不死。

   它过界了。

   不一会,对面树林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哭叫。他再次端起了枪。他听到了男孩被人强止哽咽,很悲痛。大概这头水牛是家里重要的财产。

   河面,整个河岸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知了在叫,携带着无边无尽的无尽地烦躁。他觉得他要热死了,不得像狗一样伸出了舌头。

   南方不像北方,到了傍晚还有点凉气,南方的夜晚也是黏腻腻的,整个大地像铺了层不透气的雨衣。他睡不着。其他人也睡不着。躺下去就是烙饼。他不由得羡慕起那头牛来。现在它还在水里呢。

   下半夜,轮到他站岗了。他盼着这一刻了,与其躺下难受,还不如去执行任务。

   他还在站在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不一会,他的身上脸上慢慢地往下爬着小虫子。那是汗,无穷无尽的汗。

   他有些受不了了,索性脱去了上衣,接着又脱去了裤子,最后只剩下裤衩。裆里长了痱子,痒得受不了。干脆他把裤衩也脱了,他抚摸了下腿间的两个蛋子:辛苦你们了,跟哥凉快下。

   不脱还好,这一脱,他的脚不由得朝河边迈去。温软的草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抚过他脚掌。他觉得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牵引着,让他感觉到说不出的爽。他恍若回到了若干年前。那时他和喜子,二蛋就这样踩着。脚下是烙人的石子。他们的脚板子早经得起这些了。那水漫过脚脖漫过小腿,然后再到腰,到胸。那是河的最深处。然后他们一个猛子扎在水里,看谁憋的时间长。在他俩刚下把身子沉下之后,他鸭子一样把头冒出来张开大嘴狠狠地吸气再迅速地潜回去。他们当然比不过他了。输了的结果就替他干活,替他写作业。他有的是遭。

   此刻他真的就在当年,他还看到了喜子和二蛋,他们在河心叫他呢!对了,那年走时二蛋眼气他那身军装。还说给他也弄一套,说干活抗磨。他早就省下一套,他哪里是干活穿,他才舍不得呢。相亲穿这身吧。那小子要是穿上军装保准比自己利落。说不定哪个姑娘就会看上他。到时,他功劳可不小。怎么也要他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他还说了,也要生个儿子,将来和他儿子一起长大一起在河里玩耍,一如他们当年且,这些,他记得不?

   他浑身颤抖着,终于找到了梦中的感觉,不,比那痛快。

   妈的,真他妈的。他不会表达什么了。

   他双手撩起来水,把整个脸埋进去,不是让河水洗自己,是他要亲它,他要亲它。他把头按下去再起来,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闭着眼睛,如此反复地。他像头牛一样俯身喝了一大口,甜的。泌骨的。

   他不顾一切了,他要深入到河的深处,他隐约地感觉到水底下的石子,水草。各种鱼。他追赶着,鱼好像一点也不怕他,蹭着他肩,腿,肚皮。他是鱼了,真的是鱼,他都和鱼说话了。真的,你听

   鱼说,你是哪的啊?不认识你啊。

   我,我是东北那个小村的,我们那里住着满族人,那里还有过王爷呢!

   他又接着说你们是不是我家的那条河游来的?我小时见过你们啊!鱼儿们笑。他得意了,他继续认真地抢白,我还见过你们的爷爷奶奶哪。小鱼们笑得弯了腰,其中一个说,我们是见过的,你小子在水里就这德行,现在还那样。

   这话激怒了他,他让给它们看看,他已经不是当年了。他现在的水性已经了不得了。鱼们好像知道他要和它们比赛,他们在水中你追我赶,仿佛岸上还有无数个观众,人,石头,树木,青草都在看。他还听它们说,以后不要听到炮声了,不要看到鲜血了,那东西我们不稀罕,我们喜欢安静,就像现在这样,一切悄没声儿的。还有花开的声音,小草长大的声音,小雨跳舞的声音。

   天,花开还有声音?小草还有声音?小雨还会舞蹈?那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他有些奇怪了,怎么跟我的想法一样呢?别看我没说出来,我心里就这么想的。真的

   此刻他还注意到了天幕上的星星,那么亮,那么大。还有虫子,真的在说话,唧唧的,呜呜的,像唠家常。再看四周,草长在岸上,庄稼长在大地上,石头停靠在河边。多么好啊。他想告诉鱼们,没有战火的夜那么美,没有被炮轰过的小草那么支棱。对了,不远处还有那些女人,要么光着身子,要么抱着孩子叽叽喳喳地聊私房话。她们和他们一样,一丝不挂。

   原来这一切这么好。

   他一会逆水,一会顺流,鱼儿们继续和他嬉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真的累了,他把自己放松下来,仰成个大字让河水托着。当年他和二蛋喜子也是这样的,他们一起逃学,他还叮嘱二蛋,就说咱俩挖树根迷路了,一定要紧紧咬住,口径一致。谁问都这么说。他不放心,扭过头,要二蛋好好听着。

   他这一扭头不要紧,眼前果真有个人。

   二蛋?

   他轻轻地叫了声。那人没应。

   此刻,他朦胧地看到了一个躯体,和他一样光不出溜的,也正侧头看他。

   鬼?人?梦?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手上的感觉真切地告诉他:一个真实的肉体,软软的,有弹性的,不是鱼,不是草是人。

   啊

   他惊叫了声站了起来,然后本能地朝身后抓了一下。坏了,枪,不在身边。他想问鱼和二蛋,怎么回事

   那个返着白光的躯体和他的反应一样,也站在河里,也做了和他同样的动作。他们对视着,在朦胧的晨光里对视着。都怀疑自己看到了鬼。

   他记得小时候娘说的,要看到了鬼就喊一声。鬼听到人声就跑了。

   啊

   那人也随后也叫了起来。

   他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肩上都扛着使命。

   他冷静地看了一眼周围,自己和他都站在对方的边界线上,也就说,他们都没过界。他弯下腰摸了一块石头。没有武器在身他是不安的。可是鱼儿们抓住了他,好像告诉他,这样对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有点不地道。他慢慢地放下了。那个人也跟他一样,好像也慢慢地放下了什么。

   这时候,天越来越亮了,他们已经完全清楚地看清对方了。

   他和他一样,都有同样年轻的肌体,年轻的眼神。

   此刻的天红彤彤的,像一幅刚画好的画。接着传来一声鸟叫,他们一齐把目光对准了叫声。

   只见那鸟稳稳地停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他刚才好像游过那里,并没有注意到那块突出的石头。这时,那石头慢慢地移动了,周围晃起了一层层的涟漪。他惊愕了,因为鸟落下的地方,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条鳄鱼。一条张着嘴刚刚醒来的鳄鱼。

   也就是说,刚才他和鳄鱼,鸟,还有对面那个人……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