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靳莉:被 爱
来源:本站 | 作者:靳莉  时间: 2015-12-21

     把不可能的事儿变成现实,是一种本事。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亦如此。史国良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神人。想当年在工厂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百无聊赖没有话题,就热衷于帮人介绍对象,而在如何介绍成对象的问题上,史国良有句名言,他说,把两个大家都说好的人介绍成了,不算稀奇,关键是把两个大家都认为不咋地的人介绍成了,那才叫能耐。而事实验证,当年就是这样一个一扁担压出闷屁又酸又臭的史国良,居然把两个人人公认不咋地的人介绍成了,而且过得还挺好,相较于我们眼里匹配万般的男女,如今却早已各奔东西。

   再见史国良的时候,是在网上。当时我正化名流浪的小野猫,纠结于贴吧里的讨论少妇和少女之间的最大区别是什么。突见一老兄重磅似的扔下一句,看谁撒的尿更铿锵有力!吧里一下就火了。这个冠之以麻辣小火鸡的家伙儿,瞬间成为战场上的主角,拍砖的跟崇的蜂拥而至。高调的是这老兄还奉献出自己的QQ号,以供切磋。我毫不犹豫地加了他,却在好友验证里有一项亟待回答的问题,是你爱过敢爱过你想爱的人吗?我不由打上一句,老子只爱换大米。未想,我迅即见麻辣小火鸡呼我,开门见山问我是不是老罗?我纳闷间打上,是。

   随即反问,你是谁啊?麻辣小火鸡回复自己史国良呀!看到这个名字,我一下备感亲切。没想到二十来年不见,我们还能通过这种方式碰一起。史国良问我现在好吗,还在原来企业吗?我说还行,不在企业在哪啊!忽然想知,当年企业效益不好,他一走了之,现在他在做什么?史国良告诉我他做化工生意。我开玩笑似的问够不够得上企业家啊!他反问,你说呢?我不禁慨叹,多亏当年走出去了,像我这岁数,在这企业死不死活不活地靠,一点动力都没有。史国良回复四个字,甘苦自知。想来他也很不易。史国良突然问我,汪妮儿现在还好吗?我一愣,少顷回答他说我也不清楚。自从当年汪妮儿甩下一封信给史国良,远赴他乡,老实讲,我也有二十几年没见这丫头了。好半天不见史国良问话。我正要下机,嗒嗒嗒听见声响,那头史国良又接着说,能帮我找找汪妮儿吗?兄弟!我想见见她!我觉得史国良给我出了个难题,汪妮儿人不见这么多年,我上哪儿找她去啊!更何况我们两家早就不做邻居了,并且他们二十多年前已分手。我顿了顿,不由问史国良,就算找到,还有意义吗?史国良瞬即飞过来一趟哈哈哈,说我确实想见见她,你费费心吧,兄弟。我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半刻,敲上,那好,我争取。

   老子只爱换大米,本是我青年时的一句口头禅,出处自然也是由当年的史国良开始。细说起来,史国良和我做过五六年同事,我卫校毕业分到企业医院,他技校毕业分到我们同一企业的一个车间。再推溯往前,他又是我绕着弯的同学。他是我一小学同学的技校同学,就这样不经意我们圈套圈地认识了,不时玩在一起。那时,史国良家哥儿仨,个顶个是吃白饭拉黄屎出不了力的年纪,家境不是太好。偏是这小子看上了我家胡同里的发小汪妮儿。汪妮儿人长得漂亮孤傲,就是家里比较乱乎。上有八十岁卧床不起的奶奶,下有继母带来患肾病浮肿的弟弟。她爸整天像个老黄牛,不声不吭,起五更爬半夜地在工地干活。继母脸上每天除了挂着怨,就是东一杵子西一下子地摔摔打打,汪妮儿活得并不开心。史国良不知怎么就忽然看上汪妮儿了,汪妮儿偶尔的一颦一笑,似乎就是他快乐的影子。可汪妮儿看不上史国良,基本碰面的时候都是用眼角的余光。直到那么一天,汪妮儿被爆出得了肺结核,然而家里的境况是缺钱少粮鲜有慰藉,任由其自生自灭。在这万般时刻,史国良终觅此机会勇敢地向前跨越一步,追求汪妮儿做了她的男朋友,并坚持三年利用业余时间走街串巷卖冰棍儿给汪妮儿挣钱治病。在那段日子里,我们都特佩服史国良。那时候盛行跳迪斯科,史国良这小子就专门蹲在广场上,看到有人跳舞就上前问别人吃冰棍儿不。他时而晒得像条黑狗一般,汗似水一样顺着后脊梁骨往下流,但他硬是没舍得吃一根冰棍儿。即使是这样,在我们眼里,他也好似没换来汪妮儿的真爱,因为汪妮儿的病治好了,她也离开史国良走了,走的时候只留给史国良一封署其名的无字信,便无其他声息。哥儿几个为此拆解汪妮儿为什么留封无字信时,还对史国良戏说过人家汪妮儿无言就是有言。故此大家凑一块笑谈爱情的价值观时,我感慨地生出一句:老子有一天若是爱了,只拿它来换大米。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这次我和史国良遇见的接头暗语。

   躺在床上,我踅摸着怎样才能找到汪妮儿,并跟她说史国良想见见她。汪妮儿既然在史国良和众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找到,汪妮儿也未必同意见史国良。我家早在那片老城区拆迁改造之前,就已搬离那个蹩脚的地方。倒是五六年前我在劳动力市场雇人装修时,偶遇汪妮儿的父亲蹲马路牙子,脖上挂个找瓦工活干的牌子,跟其打过一个照面,才知他家也搬到顺城区去了。这只能算是我找汪妮儿的唯一线索。

   联系汪妮儿之前,我想了想还是告诉老婆。之所以跟她打声招呼,一是不想惹她生气,她最烦我参加什么同学会,联络什么故人;二是我得需要找她弟弟帮我查户籍,他弟弟是市公安局户政处的。要不冷丁窜出让他弟弟帮我找个叫汪妮儿的女人,不生事端才怪。这么多年我算看明白了夫妻之事,对于老婆,不是怕,是明知吵不了离不得的,就少惹闲气。

   老婆知悉我要找个叫汪妮儿的女人,面上虽不乐意,但清楚实际上是另一个叫史国良的男人想找到她,跟我没什么关系,也就罢了。不过对她来说,好奇的是凭啥史国良这么想见汪妮儿啊!难道是想旧情复燃,还是想让汪妮儿看到他今天的出息后后悔。女人的敏感神经往往都是虚虚实实的,其实,别说她,就是我也想不明白。老婆反诬陷我说你不知道谁知道!我说,我只知道史国良为汪妮儿挣钱治病卖冰棍儿。老婆说,卖冰棍儿就卖冰棍儿,卖冰棍儿我也听。

   史国良第一次为汪妮儿治病卖冰棍儿,先是挨了他爹的一顿打。他爹用一条磨破了漆皮的黑皮带沾着凉水抽他。他妈在旁边干着急不敢劝他爹,遂喊来了邻居帮忙制止。我们几个小哥们儿也被他爹连踢带卷拐带了几脚,声言不许我们再一起瞎胡闹。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么暴脾气的爹。他爹怎么打他,他都不服。他爹打累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地呜咽起来,抹着眼泪说你个败家孩子,我不怕你找媳妇,你能给我们这么穷的家找到媳妇是光宗耀祖,我怕的是你找个肺结核的媳妇,一辈子也难治啊!那一瞬间,我们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史国良最终还是没听他爹的话,搬出家住学校去了。那时,技校能住宿,还有津贴,每月十八块五。史国良每次到号都把津贴给他妈送去,他妈做不了他爹的主,只能眼泪汪汪看着史国良在外吃苦。史国良白天上学,下午三点放学以后就出来卖冰棍儿。我记得他做了不下六七个冰棍儿箱子。第一个是用三合板做的,还是我家打大立柜后剩的边角料拼的。史国良的手挺巧,就是小手短粗胖。他比比划划割割锔锔,两天半工夫就把冰棍儿箱子给做好了,又不知在哪儿弄的泡沫板放箱里隔热,还偷了几个女同学的褥垫压在冰棍儿上防化,就当街叫卖去了,可惜这个冰棍儿箱子被他爹打他那回给砸了。第二个冰棍儿箱子命运也不长,放在学校,连破二八自行车一同被人给偷了。史国良心情衰到极点。我们以为这小子挺不住,就此罢手不干了。可这小子拍拍屁股,第二天又东凑西凑地张罗他卖冰棍儿的家什儿去了。我们哥儿几个私下逗屁儿史国良,拉几回汪妮儿手啊,就这么努力啊!亲过嘴没?史国良总是嘿嘿一笑,麻溜儿钻汪妮儿家去了。但能不能进门,得看汪妮儿脸色。我们偷偷地跟过史国良,见过汪妮儿使性子说,就不开门,就不开门。也许史国良好这口,极其享受般地看着汪妮儿家残破的大门门楣上过年时贴的锦上添花喊妮儿,妮儿,听话。

   史国良究竟和汪妮儿好到什么程度我们探看不出来,但史国良为汪妮儿挣钱治病卖冰棍儿,历经冬夏我们都清楚。冰棍儿说好卖也好卖,我们也见过史国良吹牛逼,一天挣了多少多少钱。有时候还看到他常常躲在角落里,背着我们,用他那又黑又黏的小短手,蘸着唾沫点着一分二分一毛两毛的钞票,既防着我们哥儿几个偷抢,又防着我们祸害他的冰棍儿。可冰棍儿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大冬天谁吃它呀!拔拔凉!史国良也有跟自己较劲儿的时候,刚一立冬,也整一箱冰棍儿,那时,做冰棍儿的厂子都歇工了,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上的,叫卖了两天,一根儿也没卖出去。史国良还不舍得分了伙伴吃,就到区医院门前喊。没想到来了俩孕妇,没管没顾买了十根儿坐在马路牙子边上就开吃,史国良那叫一个兴奋的。赶上医院又有要死人的,干挺不咽气的,熬心血的熬得那个心热啊!史国良送上门的冰棍儿,一下成了抢手货。史国良的脸随着卖冰棍儿的数量由阴到晴,可汪妮儿看他的脸似乎始终就没有开晴过。我们私下劝史国良算了吧。史国良解释,汪妮儿有病,心焦。哎,现在想想,汪妮不是心焦,她可能早就有自己的小主意,这说走就走的事儿,也许早就是预谋好的呢!

   老婆惊叹史国良这么好,汪妮儿还没跟他?汪妮儿真是太无情太能装了,要是我早嫁了。我抚平枕巾,假意说老婆,太遗憾了,你遇见史国良晚了。老婆捶打我后背,说我也装。我说,我装啥了?老婆说,汪妮儿那么漂亮你没看上。我一乐,拥着老婆肩膀说,我妈早就有言在先告诉我,找对象找住高楼大厦的,要不咋能倒插门嫁你有房有家世的。老婆倒叹口气说,现在一看,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当大米饭吃,空有一副皮囊。老婆的话有点一语双关。我不由说,怎么,后悔了,你总不能让我天天给你吃饺子吧!说到饺子,这里还有一段渊源,是我把男女之间的性事比作饮食,起先大家在一起,恨不得给对方天天吃饺子,可随着热度的消退,慢慢变成面条,大米饭,疙瘩汤,苞米面粥。老婆一听,就甩下我的手,近乎苛刻地看着我说,我倒想吃饺子了,可你有吗?我一时语塞。只见老婆气哼哼地一个扭身,身体重重地、报复性地压在我身上。

   我要找汪妮儿的事情还没有成行,史国良就又在线上催问我两回。我说,我在等人帮我查地址,现在她家住哪儿我都不知道,不是那么好找的。史国良忙跟我解释说,他没别的意思,他在外地,他只是想一旦有了消息,他好提前赶回。这时我才知道,史国良离我们这座城市好几百里。我忽然问史国良,老兄,你真的觉得见汪妮儿有意义吗?史国良回答,其实,我也想问汪妮儿一件事,当年她为什么无声无息地离开我?我觉得史国良有点钻牛角尖。但一想,也是他的风格,他做什么事儿从来不虎头蛇尾。我宽慰他,人生总是会有很多变化的。史国良承认,但汪妮儿坐在窗台上,双眼凝视着窗外,听着借来的小录音机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那首著名的钢琴曲《海边的阿狄丽娜》的身影,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他一说到这儿,我不知道想不想笑,感觉眼前依稀出现了粉丝看到范冰冰那样的情景。我想了想,告诉史国良放心吧,有了消息我就联络你。

   事实上,寻找汪妮儿的过程并不是很难,我把汪妮儿家的资料传给户政处的小舅子,他一番努力,虽没马上给我消息,但还是在一周后给我了准确地址。间或,史国良又来了次电话,催问我汪妮儿的事儿一定要当个事儿办。我反讥这小子,有能耐你找啊!这小子说我不是没找,实在信息不全,还得你来。

   认真起来,才发现汪妮儿家现在的地址,其实离我也不远。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区马家巷,一路直走奔清水桥那儿就到了。清水桥那片是两个区的中界点,有一部分久未开发的老机械厂家属楼小区。我到汪妮儿家楼下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两点。敲门进去,汪妮儿的继母端着饭碗开的门。门一打开,说不上的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汪妮儿的继母上下打量我,努力搜索我说的记忆。我管她一直叫赵姨,是顺着当年跟汪妮儿的习惯一起叫的。她好像终于知道了我是谁,我跟着她进了里屋。我顺势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饭碗,大概是白菜叶搅的一碗面疙瘩。

   昏暗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破木床上躺着的汪妮儿父亲。未及我问,汪妮儿的继母用小饭勺敲击着饭碗边儿,怨怼地说,脑血栓不死不活地瘫了三年了。我没敢接话茬,转头简单而直接地问汪妮儿不在吗?一提汪妮儿,她好像十分有气。愤愤地说,我没养出姑娘,他养的也白养活,远嫁大西北了,天高皇帝远什么也指不上。顺手指了指床上睁大一双空洞眼睛看着我的汪妮儿父亲。我顿觉无所适从,于是,转移话题说我们有个同学想找汪妮儿,麻烦你转告她,赵姨。未及她继续埋怨,我裤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随手写了电话,一同递给了她。出了汪妮儿家门,说不上什么感受,我知道看情形,汪妮儿家一如既往地就没兴起过。

   晚上,老婆正待查问我见到汪妮儿什么感觉?我刚说,我只见到了她的爹妈,一旁的手机铃声就轰轰响起。电话那端,赵姨的声音传来,她告诉我,汪妮儿半个月后回来。我忙把消息转告给史国良,史国良兴奋无比地连连说好。

   史国良和汪妮儿见面的那一天我本不想去凑热闹,老婆偏让我去探奇,这与她以往的风格完全不符。相见地点是在本市一家极其有名的意大利西餐厅。餐厅布局优雅华贵,环境静谧舒适。我很概叹史国良选择在此的情致与格调。我刚一落座,就忽听到一阵钢琴声响起,顺着音响的方向,我募地看到琴池里一袭白衣琴者,正轻抚着按键,曼妙弹奏着理查德·克莱德曼那首著名的《海边的阿狄丽娜》,这曲子既陌生又熟悉,而弹奏者似乎也是既熟悉又陌生,他,分明就是史国良!只见史国良好似化作了天使,正上下舞动着手指,琴音四出,犹如春溪奔泻,轻柔有力,疾缓缠绵,直叩心扉。而此时此刻,门开处,二十多年不见的汪妮儿正迎面走进来,她的身影依旧单薄,面孔依然清晰,她似乎四下找寻着什么,走走停停,无视史国良手中迸发的每一个音符。我看到,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史国良琴池旁走过,在侍者的引导下,坐到一隅。我不知道汪妮儿从史国良跟前走过,史国良是何样的感受。这时我才注意到,史国良鼻翼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

   不敢想象,史国良盼了二十多年想见的女人,现在的他却已经完全看不见。在化工企业的一次爆炸事故中,他不幸被崩瞎了双眼,而他想探寻汪妮儿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答案竟是,汪妮儿发现自己又患上耳聋,不想让深爱着的史国良为她治病再卖一辈子冰棍儿。

   我不知如何走出了餐厅回到家,懒懒地倒在床上。我老婆偏要探知史国良和汪妮儿为什么见面的答案。我按着老婆的手说,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过,敢爱过,你想爱的人没?我老婆一听火大,怒目圆睁一把把我薅到床下,斥责我说,你那体格连苞米面粥都给不了,还敢谈什么给不给爱,你有病啊!

   我眼前依稀出现汪妮儿年轻时抿着嘴,昂着头的模样。也似乎看到又憨又直的史国良扯着嗓子叫卖冰棍儿在近前。更似乎看到汪妮儿无声无息走走停停地经过琴池里弹奏的史国良的身旁。我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只觉屋子一片漆黑,灯一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