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韩春荣:如 戏
来源:本站 | 作者:韩春荣  时间: 2015-11-05

    驼背姥爷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出廊房子,房檐额外探出老长,廊下支着一根根红漆粗柱子。那漆,亮得规矩。
  过去姥爷家开私塾。那读声琅琅的风光,我只能靠残缺的想象。母亲也没啥记忆,她好像没兴趣回忆过去,也没时间琢磨将来。母亲十来岁,姥姥就去世了。
  姥爷隔几天就到我家来。来了,不出三句就讲东周讲三国,偶尔还背《滕王阁序》《阿房宫赋》。我听不懂记不住。姥爷说,好文章哩,你长大了也要背,我倒背如流啊。
  我问,姥爷,你是一句一句倒,还是一字一字倒?
  姥爷摇摇头,笑容漫在他白净的脸上。姥爷的白净遗传了母亲,母亲又遗传了我,看这份儿上,我就听他讲东周讲三国,哪怕听不懂。
  母亲屋里屋外忙活,咕咕咕叫鸡,去去去轰猪,呱嗒呱嗒拉风匣,潮软的蒿草从灶坑里涌出一股股浓稠的黄白的烟,她用袖子抹着薰出的泪。
  父亲打声招呼,背起药箱,倾斜着左肩,迈着四平八稳帅气的步子,走出家门。
  父母不搭理姥爷,他不生气,也不忙着走,跟我叨咕叨咕就是半天儿。到了饭时,父亲自然回来,给姥爷倒上二两酒。姥爷喝完吃完,呆一会儿,鸟悄儿回家。
  大舅妈生了两个闺女,又怀孕时跑到北大荒,可惜又生了闺女。北大荒太冷,又搬到盘锦,,不久打来电报,火烧了屋。
  老舅去盘锦帮忙,回来后,决计奔着大米去。去盘锦需要盘缠,村里唯一的出廊房子就消失了。姥爷的新房,过梁檩子椽子都换做细的,柱子也老老实实站到过梁下面,两根,尽管弯了些,顶过梁一点儿问题没有。
  老舅在盘锦大米饭顿顿都饱。然而,大米像是配额的,吃够了就不许再吃。老舅赶驴车买鸡雏途中遭了雷。老舅妈一年后改嫁,小表弟成了拖油瓶。
  姥爷再来我家,先说的不是东周,也不是三国,先说小表弟。得把他接回来。母亲说,你是得把他接回来,可你七十多奔八十了。姥爷脸色苍白,下巴颤抖。
  大舅回了村,拉着大舅妈一齐露出整齐的白牙,一个劲儿冲姥爷笑。姥爷肯定让大舅笑糊涂了,忘了还要接孙子回来,让出了大院子。
  大舅给姥爷在一片疏松的黄石砬子上盖了两间小屋,没圈围墙,说是地方小,也没必要。小屋东西北三面临道,像颗豆荚中的豆子。石砬子超出路面一人高,是天然的戏台,可惜周围没更大的空场容纳观众。姥爷要戏台干什么呢,他又不唱戏。姥爷站在戏台上往下看。他站在小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可不用抬头了,驼着背也不用抬头,就看到路上马车过去,羊群过去,一条癞皮狗轻飘飘跑过去。
  姥爷的小屋比原来的出廊房子还暗,墙上没刮白麻刀,只抹着黄沙,手一摸就掉沙粒儿。地下一口红黑的衣柜,炕上一张黑红的饭桌,桌上一个青瓷饭碗一个青瓷汤碗一个白底兰花小搪瓷盆,一箸半红半黑,一匙青瓷点翠。炕头卷着蓝底白牡丹的家织布被褥,炕梢儿半袋儿高粱米。厨房的锅灶水桶木凳掉了几块釉子的搪瓷脸盆,各在一方。房前屋后连棵草刺儿都没长,更别说蔬菜。石砬子的好处是避免没文化的老鼠打洞,于是白丁老鼠也不给姥爷做伴儿。
  姥爷站在屋门旁,习惯看往下面,村路上总有一些内容填充姥爷的寂静时光。姥爷站在上面,没人在意,没人招呼,姥爷像是小屋的一片灰瓦。
  姥爷哪里想当惹人注目的主角呢。有人在暗夜里爬上石砬子,是大舅始料不及的,他确信家徒四壁的安全,忽略了母亲的孝心。大年二十九,姥爷在睡中被捆了几道麻绳捂了嘴,衣兜里的一百块钱被掏走,厨房里的一条冻猪肉被拎走。姥爷弓着身子,在炕上慢慢等待天明。
  姥爷终于听到村路上响起踩在霜雪上的脚步声,姥爷喊出了声。村人边解麻绳边问姥爷看清毛贼的面目没有,姥爷摇头,抖了抖精瘦的下巴说,套了脸,穷到没脸啦。稀疏的爆竹在村落里劈啪作响,姥爷转了转手腕,拧了拧脖子,捏了捏大腿,笑笑说,行啦,我老头儿还能过年呢。
  姥爷一个人住在小屋里,种着东山坡八分薄地。他驼着背,扛把镐,慢慢走向东山坡。回来时,用镐头挑着一捆高粱穗子。
  他有时对着母亲抖抖下巴,我得把孙子接回来。母亲应着,嗯,你得攒点钱呢。姥爷说,我刨着刨着地,就想起孙子了,我得把地种好。我说,姥爷,大伙儿都得把地种好。姥爷说,可不是,地要种好,书要读好。
  小表弟最终没回村。姥爷驼着背,挑一捆高粱穗子,在村路上慢慢走,走回他戏台上的小屋去。姥爷看过了人世间太多的戏,和东周三国比起来,不过尔尔。姥爷九十五岁那年,挑回了最后一捆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