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侯德云:张老“生态秘笈”序
来源:本站 | 作者:侯德云  时间: 201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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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王姓名人说:“普通人老了叫老王,名人老了叫王老。”换成张姓,也一样。
标题里的张老,是张国巨;“生态秘笈”,是《我的生态秘笈》;序,是序言。
认识张老已经很多年。我与张老之间,隔着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距离。我在近三十年之外,遥望张老,一再清晰地看到,他身上拥有四个“可以”:做人可以,做事可以,文章可以,书法可以。四者相加,非常“可以”。
在2013年之前,我对张老的了解,还相对肤浅。只知道,在这座名叫瓦房店的小城里,他是1980年代,也就是“新时期”的第一代作家。他的文集《张国巨小说报告文学集》,曾经点燃很多人对文学的青睐。我是1990年代,才从外地迁入瓦房店地界,以文学爱好者的身份,灰头灰脸地面对外界的冷遇。那时候张老的职务身份,无论是政府办主任,还是财政局局长,都让世俗的目光闪闪发亮。平心而论,正是由于他的职务身份,阻碍了我跟他的亲密接触。那时候,我是一个自卑的年轻人,对权力有一种天敌般的警惕。至今人到中年,秉性依然。
2013年夏天,某一吉日,我在小城的人行道上,与张老偶遇。那时候,他已经羽化为著名书法家,热衷于在宣纸上闪转腾挪。我心说,张老你是作家呀,怎么这么贪玩。于是大声喊他,想把他重新喊进文学行列。想来还是张老文心犹存,以文学方式雕龙雕虫的欲望还在,喊过之后,就见他面带笑意,款款随我而来。
2013年11月,我发起成立瓦房店读书沙龙,得到众多好友响应,张老是其中的“中流砥柱”。2014年初,我牵头创办“杂志书”《深阅读》,张老又是第一批奋笔疾书的支持者。
我发起成立读书沙龙和创办《深阅读》的初衷,无外乎要立足民间立场,为这座小城修筑一个非虚构的文学平台,推崇读书话题,同时也弘扬“民间记忆”写作。我在《深阅读·发刊词》中,引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的言论,强调文学应该起到为历史见证的作用,“作家应该记录历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语言对抗以意识形态来叙述历史和政治的谎言。”
仿佛心有灵犀,在读书沙龙成立之初,张老回忆录《足迹如诗》已经破土动工。
自2014年初开始,《足迹如诗》在《深阅读》和《辽南文艺》交替连载,到2015上半年,连载完毕。
三个月后,张老萌生将《足迹如诗》结集成书的心愿,并在郑重思考之后,决定更名为《我的生态秘笈》。
张老对我说:“写个短序,怎么样?”
话音落地不久,我看见张老亲笔的《后记》,可真短,把空格都算上,才七百余字。
我心说,写序可以,短到七百字,恐怕不行。我心里有话,张老你得让我说完。至于多少字,我才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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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对非虚构民间记忆写作的提倡,包含很大的私心。从个人角度说,这是我为自己寻求的一条写作出路:将文学与史学水乳交融,为文学倾注史学的重量,做一点胡适先生提倡的“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的事,写一点陈平原先生向往的“可以作为文章品味的‘述学’”和“有学问作为根底的‘美文’”。这话说出来轻巧,真正做到,其实很难。在行家耳中,更是近乎呓语。在下竟是一个拿呓语当指针的人,由此可知,无知者果然无畏。换一角度,从地域文化的层面来讲,我也很想,在《瓦房店市志》之外,为这方水土这群人,尽己之力,留下一份生动的有质感的可供后人凝望与借鉴的“野史”。
我心里装着野史立场,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有过改变,我相信一直到未来,遥远更遥远,也不会改变。我愿意屹立在这样的立场上,去践行一个草根的“文化理想”。我正在书写中的回忆类文集《生于1966》,是这“文化理想”的内核之一;同样,张老已经完成的“生态秘笈”,也是内核之一。但只有我和张老,还远远不够。这理想跟石榴类似,籽越多越好。我期待有更多走过沧桑的人,能坐到电脑前,面对键盘,重新敲打你们曾经的酸甜苦辣。当然,如果你喜欢钢笔加稿纸的传统书写方式,我也不反对。
有些事必须回忆。对一个人,对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作家章诒和说:“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利。”这话没错。那么回忆呢?回忆是不是一种权利?
人生说长很长,说短很短。无论你人到中年还是老年,我都要说,再不回忆就晚了。
忘了是谁说的一句话:“在中国和从前的苏联,最珍贵和最难得的个人活动,便是回忆。”你听听,好好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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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历史学家章学诚将历史叙事分为一国之史、一家之史和一人之史,并希望这三者能够互相配合,肝胆相照。张老的“生态秘笈”,当然属于“一人之史”。这是一种类型写作,源远而流长。自明清以来,引人注目的作品,就有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沈复《浮生六记》、冒襄《影梅庵忆语》、陈裴之《香畹楼忆语》和蒋坦《秋灯琐忆》等多种。清末民初以降,经梁启超和胡适二人大力提倡,“一人之史”更是大放异彩,在我的视界之内,值得称道的作品,就有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口述自传》、蒋梦麟《西潮》、钱穆《师友杂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邵燕祥《一个戴灰帽子的人》等,达数十部之多。
《论语·卫灵公》中有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话成为某些人书写“一人之史”的动机和动力,最典型的要算晚清报人王韬,坦陈《弢园老民自传》的写作理由是:“老民盖惧没世无闻,特自叙梗概如此。”但我并不认为所有的“一人之史”,都出于同样的动机和动力,比如邵燕祥《一个戴灰帽子的人》,就与“惧没世无闻”无关,他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重大历史事件提供现场证词。
在我的史学阅读中,“一人之史”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我的兴奋点,集中在看它们是不是为某些重大历史事件,提供独特的个人经历,让历史气血充盈,宛如重演。这是我的阅读价值取向,也是我的写作价值取向。
 张老的“生态秘笈”,显然与“名”无关。我猜想,张老的动机,一定非常单纯。由于近在咫尺的某人不断聒噪,某一天,张老陡然想到,自己将近八十年的生命路途上,有不少让人扼腕的桥段,于是在书桌上铺开稿纸,以传统的写作方式,把历历往事,一一感叹出来。
我在别的场合说过,2014和2015,是张老的“写作年”。不仅仅一部“生态秘笈”,还有一部更为重要的著作《复州古城:女真人的千年家园》即将面世。一位七十八岁高龄的老人,能有这样的写作激情和写作成果,足以让人刮目相敬。
我得赶紧补充一句,在我看来,张老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我活在一个误区里,觉得自己每次跟张老对话,都像是跟同龄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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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态秘笈”的第一读者。这部作品在《深阅读》和《辽南文艺》的连载,是经过我的反复摆弄,一篇一篇“连”到读者眼前的。作为编辑,我对“生态秘笈”的阅读和校对,少说也有三遍。但在这里,我不想对这部作品的“品质”,做任何鉴定。我只想以纯粹的读者身份,说说自己的观感。
按以往的阅读习惯,我还是着意关注重大历史节点之下,作品中人的命运起伏。张老生于1938年,抗战和内战的种种形态,对他的童年而言,无疑淡如轻烟。他的主要生活经历,都在“新中国”的范畴之内。他的叙述重点,自然也是“新中国”。
“新中国”的开端,张老十二岁,一粒小学生而已。我很想看看他对这一开端的描写。可惜没有。或者说,是没有“刻意”的描写笔墨。只说,他八岁上学。又说,“上学要走六里路”,“几乎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树林的,路边的,村边地头,无处不有”,而且野鸡飞到农家院落、野兔进村过街之类的事,常有。还有狼。张老的小学时代,是1949年前后的六年,正好前三年后三年。我没想到,那时候,乡村的自然生态竟是那般的好。我读小学的1970年代,大树、野鸡和野兔,都少见,狼更是一见不见。相比于1949年前后,只能用“荒凉”二字来说它。读者不妨想想,这“荒凉”是怎么来的?它为什么会来?
我注意到,张老所经历的第一次心灵创伤,不是来自童年的“小闺女”绰号,而是出现在一个重要历史节点降临的时候。1957,中国最大的关键词,无疑是“反右”。那时候,“小张国巨”在长春,在一所名叫“长春计划经济学校”(长春大学的前身)的中等专业学校里读书。也不光是读书,在读书之外,他还喜欢写诗,算得上是校园名人。反右浪潮袭来,学校里竟有人说:“国内有一个作家神童被打倒了。我们校内有一个才子也要批倒他。”这段话里,藏着一段史料。那年,神童作家刘绍棠被批,之后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劳改。刘绍棠只比“小张国巨”大两岁,当年二十二岁。由于远方的“神童”被打倒,所以身边的“才子”也要打倒,这叫混蛋逻辑。可惜,自1957年之后,混蛋逻辑在“新中国”的大地上,肆虐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完全绝迹。
在混蛋逻辑的操控之下,“小张国巨”那些稚嫩的诗作,基因突变,迅速成为“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作者也因此遭到一次又一次批斗。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度过了半年之后”,“小张国巨”悲从心生,差点从宿舍三层楼的窗口跳下去。对了,还有那么羞涩那么甜的初恋,也一并烟消云散。可叹,牵连到那个无辜的女孩,大病一场,被迫休学。
之后的重大历史节点,一个挨着一个:大跃进、大饥荒、四清、文革……只要混蛋逻辑发作,张老的心灵,都会随之疼痛不已。当然我也可以说,是整个时代的良心,都会随之疼痛不已。
命运之手,原本把张老送到遥远的南国,在大跃进的产物之一湘潭钢铁公司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正当他“水土不服”之际,母亲的一场重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他请假回家看望母亲,不得不正视家庭的窘境。母亲的病很难治愈。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一家七口,吃饭是个大问题,何况弟妹们还要读书。“父亲整天愁眉苦脸。”母亲也是唉声叹气。终于有一天,母亲对他说:“家里等人用。”他知道,家里等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等他回来做家庭的顶梁柱,也等他为家里娶一个儿媳操持家务。身兼双重责任,他只能辞职还乡,以农民为人生的新起点,跌跌撞撞,一路向前。看到张老的这段经历,我长时间掩卷叹息。我心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能真正领会“家里等人用”的生存重量?从很多很多的阅读视角,我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他们没有“生活”,只有“挣扎”。以我父亲为例,我觉得他挣扎了整整一辈子。
回忆,能够让我们再活一次,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都是如此。
坐在张老“生态秘笈”的前院,我唠叨了这么多话,并不是想要谁为这个国度曾经有过的耻辱买单。我的言外之意,不过是郑重期待,张老那一代人的命运,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不要,千万不要“传染”到下一代人身上。
想说的话终于说完。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