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高君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5-08-05

 


    高君 (1969~),吉林长春人。1989年毕业于吉林农业大学动物科学系。第七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工商银行工作十年。2000年辞职。现居长春,自由写作。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作家》、《钟山》、《山花》、《长城》、《中国作家》等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有小说被《作家文摘》和《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及年选。作品曾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小说集《段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长篇小说《大声歌唱》、《底色》分别被列入2007、2008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大声歌唱》获第二届“我和深圳” 网络大赛银奖。


作品欣赏:

如花的裙子

    鲍如花是大家乐串店的服务员,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胖乎乎的十分壮实,颧骨上 有一些小雀斑,脸蛋子红扑扑的,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大家乐在一条老街的末尾,老街很冷清,一面是经营廉价外贸服装的小店铺,一面就是 跟大家乐门脸差不多的小饭馆,卖麻辣烫、小笼包和担担面什么的。老板大多也都是外地人 。这些小饭馆大约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就都闭店了,大家乐除外。大家乐每天从傍晚开始营业 ,一直到第二天清早。大家乐的散白酒是免费的,烤大蒜也是免费的,所以生意一直还不错 。来这里消费的有些是这座城市里收入低,或者根本没有收入只偶尔有一点小进项的人,他们穿戴齐整干净,吃得也文明,不大声说话,逗留的时间也不太长。而那些民工就不一样了 ,他们裹着前襟和袖口发亮的军大衣,一进来先要烤大蒜和散白酒,然后再要别的,一喝差 不多就是一宿。其实不用看衣着和听口音,一看头发鲍如花就知道他们是外地民工,在她看 来,他们的头发就像失去了水分的枯草一样。
  鲍如花并不讨厌他们,相反还会觉得有一丝亲切感和安全感,虽然他们说话很粗,常带 脏字,有时还会跟她开几句玩笑,比如他们一进来就大着嗓子问,爆米花,炕头还有没有地 方?鲍如花就回答,给你们留着呢。他们一边脱大衣一边说,还是你这小丫蛋儿嘴甜,我们 就是冲你这张小嘴来的,去把烤蒜和散白酒备足喽!鲍如花就笑,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刚开 始他们问她,小丫蛋儿,告诉我们,你多大啦?她就回答,十六啦。哪里人呢?官房场啊。 官房场在哪里呢?她说在干谷县啊。
  有一天,一个叫马兵的人对她说,你为什么要如实回答呢?你又不认识他们。鲍如花说 ,他们总来,俺认识他们。马兵说,你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吗?再说——马兵放 下手里的酒杯,点着一棵烟抽了一口,然后看着她——马兵低声说,你没满十六岁,还是童 工呢,你们老板在雇用童工,这是违法的,要让公安局知道了,那可就麻烦了。鲍如花顿时 张大了眼睛,她说,那会咋样呢?马兵又抽了一口烟,说,轻了会罚你们老板的钱,把你送 回老家,重了会关你们的店,把老板给抓起来。鲍如花的脸就白了,手里正串着的几颗蒜瓣 掉到了地上,她说,那俺以后再也不说了行吗?马兵笑。鲍如花说,俺以后真的再也不说了 。马兵按灭烟说,可你已经都说啦。鲍如花的眼圈就一点一点地红了,她说,俺现在不想回 老家,不想让大家乐关门,俺也不想让老板娘给抓起来。她一边说一边抽泣起来。马兵有点 慌了,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对外人说就是了,他递过去一张面巾纸说,快擦擦眼睛,要不让 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鲍如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笑了。她说那你跟俺拉钩。马兵叹 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了小手指。马兵说,以后把里间的小炕给我留着。鲍如花突然问,那 你能告诉俺你姓啥叫啥家住哪里吗?
  
  因为有了这个小约定,鲍如花就格外地注意起马兵来了,马兵经常在晚上十点以后来, 十二点之前走。那段时间多半都是人不多的时候。人不多的时候,鲍如花就和老板娘坐在墙 角的一张小空桌前串蒜瓣,从那天晚上以后每到十点,鲍如花就开始心不在焉,她不时地朝 门口张望,门每被推开一次,她的心就扑扑乱跳一阵儿,手里的蒜瓣不时地掉到地上,捡起 来却半天也串不到钎子上。马兵每次来都像是刚刚在浴池里洗过澡,头发半湿不干的,他在 门口先朝屋里打量一番,鲍如花就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去。马兵低头用手接住垂下 来的头发向脑后一送,鲍如花就闻到了从马兵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像春天的小风 里青草发芽的味道一样。鲍如花把门打开,快活而神秘地告诉马兵,里间的那个小炕桌俺还 给你留着呢,刚才来一伙人俺没让进,俺说有人了。马兵就冲她笑一下径直走进去。马兵每 次来都像一天没吃饭一样先埋头吃掉一个来一桶,然后再要别的。鲍如花知道马兵最爱吃的 是什么,所以不用点,等他刚好吃完面,她就把烤好的两串鸡翅两串鸡头,一壶散白酒和两 瓶啤酒给端上来了。
  小炕桌是鲍如花用“白猫”仔细擦过的,桌布上一点油渍也没有。马兵喝酒用的杯子也 是,而且还用开水烫过,鲍如花怕把它和其它杯子弄混,用记账的蓝圆珠笔在杯底仔细地画 了一个圆,每次洗杯子时她都最先洗这只,洗完立即倒扣在小炕桌上,可马兵却一点都没在 意,他像往常一样拿两张面巾纸在自己用的这半边桌面上来回擦两遍,再用一些白酒涮一下 杯子,鲍如花捏着酒壶往杯子里倒酒,她说,杯子是干净的。马兵就嗯一声,说白酒消毒。 鲍如花说,俺用开水消过毒了。马兵就又嗯一声,说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来。马兵端过酒杯 喝了一口,用牙扯下一段鸡翅很有滋味地嚼了起来,他甚至都没抬头看鲍如花一眼。鲍如花 看着自己下午特意挑出来的又大又胖的烤鸡翅,被马兵毫无觉察地一下一下吃进嘴里,顿时 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失望和委屈,她原想把这当做他俩的一个小秘密,不用他说出来,只要他 晃一下手里的东西冲她笑一下她就心领神会了。可马兵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鲍如花心想那俺 还站在这里干吗?俺得出去了。这样想却一直动不了步子,好像找不到出门的台阶一样,她 无助地耷拉着两只手,脸蛋子像挨了谁一巴掌火烧火燎地红起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说,今 天的鸡翅肉多吗?马兵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还行。这时她听见自己心脏扑通一声,脚脖儿像 融化了的糖一样开始发软,她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声音有些打颤地说,那俺再给你烤两串去 。她转身走时,听见马兵在身后说,不用了。
  马兵后来又要了四串烤蒜,他把脑袋从布帘后面探出来冲鲍如花说,来四个烤蒜。鲍如 花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脑袋从布帘后面探出来说,给我来四个烤蒜。鲍如花捡起刚串 好的四个小烤蒜转身到后厨去了。
  烤蒜端上去的时候,马兵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说,这也是你特意挑的吧?鲍如花一下子 愣住了。
  
  大家乐的老板娘叫王艳,是一个离婚女人。
  她跟鲍如花的小姨是同乡,还是好姐妹。原来也在城里做服务员,做着做着就不做服务 员了,后来就回老家把婚离了。再后来就做起了大家乐的老板娘。
  小姨过春节时回去见鲍如花在家闲着就把她领走了,然后她就跟着回家看孩子的大家乐 老板娘王艳来了。小姨对王艳说,挺大个丫头在家都呆傻了,出去见见世面,工钱你看着给 ,把人给照顾好就行。王艳正好刚辞了一个像小妖精一样的服务员,见鲍如花长得胖乎乎的 十分壮实,模样又很不惹眼,就一口答应了。
  鲍如花高兴极了。
  她其实早就想出去了,但心情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过。她出去不仅仅是为了见见世面, 而是为了一套裙子,具体地说,是一套胭脂色像火烧云一样的羊绒裙子。
  那裙子是同村出去打工的女孩段小丽春节时穿回来的。那是一套多么漂亮的裙子啊,鲍 如花从来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一套裙子,颜色像胭脂,一共是三件,小短衫配一件小马夹, 裙子是束腰的,裙摆像一朵喇叭花。段小丽还特意在原地转了一小圈,那喇叭花就呼地一下 开了。鲍如花的心都颤了,她禁不住地伸出手,一摸,手指肚竟微微一疼,像触到了棉花糖 一样暖得立刻要化掉,她一下子缩了手。段小丽看了她一眼,翘着食指在上面轻轻弹了两下 ,像对围着她的女孩们发出一句只许看不许摸的警告一样,让鲍如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缩回来的那只手好半天才被揣到兜里,手心都凉了,手指肚却依然烫着,好像那裙子上的 一块化在了手指肚上一样。她想转身走开,眼睛却被那裙子牢牢地牵住,脚也不听使唤起来 。
  打工女孩段小丽大年初一早晨出现在瑞雪覆盖的官房场村口小道上,被一群与她同龄的 女孩围住,她脖子上系着一条花丝巾,身上那套胭脂色的羊绒裙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照亮 了所有女孩们的眼睛,还灼疼了鲍如花的心。段小丽脸上化着小妇人一样的艳妆,骄傲得像 一位童话里的公主,和一只开屏的孔雀,她俯视着女伴们说,你们知道吗,这是羊绒的,穿 在身上比一百件羽绒服还暖呢,要不能这么贵吗?九百九十八块呢。
  王艳对鲍如花的小姨说,放心吧,工钱跟别人一样,每月二百三十块,好好干还有奖金 。
  鲍如花在心里算了一会儿,想,四个月多一点,自己就能穿上那样一套裙子了。
  所以,鲍如花在大家乐干得很有盼头,虽然活儿不轻,又是黑白颠倒,可她总是笑眯眯 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儿。有时,王艳捏着她的脸蛋子说,傻丫头,你咋啥事也不想呢?脑瓜 一挨枕头就睡得呼呼的,跟一头小猪似的。王艳说完就羡慕地叹气,鲍如花只是笑。
  鲍如花只是笑,其实有些事她很清楚,但她不说,她把它们藏在心里,她只是笑。
  比如,她刚来不久,王艳就把一个姓白的烤串师傅给辞了。白师傅手艺不错,人年轻长 得也精神,鲍如花觉得王艳什么都听他的,好像他是老板一样。他把王艳给他的一顶瓜皮帽 扔到一边,说自己又不是新疆人干吗戴这玩意,不戴!然后就不戴。有时他扔下一帮顾客说 走就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半宿,王艳就亲自上阵。早晨回来时王艳什么也不说,还给他炖鸡 吃。吃完王艳就让他去里间休息,然后就和鲍如花一起切肉,串串。串着串着王艳就也去了 里间。鲍如花一边串串一边有点魂不守舍,心开始扑扑乱跳,而且脸一阵阵发烧,好像有一 件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没什么事情发生,只是有一些声响,很重很急,像一辆总在上坡却总 也上不去的牛车一样。鲍如花的心跳着跳着就一下子悬在了那儿。可她还是一直在串着串, 她想快点串完,出去站一会儿,自己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一天早晨,王艳给白师傅发完 工资,炖鸡给他吃,他没吃,让他去里间休息他也没去。王艳说,那你想咋的?要想不干就 滚吧。白师傅拍拍兜笑了笑,然后就走了,而且再也没回来。
  王艳飞快地哭了一顿,哭完飞快地串了一阵串,然后放下串就出去了。还没到傍晚,就 把现在这个叫克了木的师傅给领回来了,还用自行车驮回来一个大烤炉子。让鲍如花惊讶极 了。王艳告诉鲍如花,这克了木,是街边的散仙,纯新疆人。王艳说自己他妈的在街边吃了 一下午,把肚皮都快要撑破了,才决定录取他。鲍如花说,为啥?王艳说举棋不定。味道好 的人长得太吓人,人好看味道又太不行,自己就一边闹心一边吃,最后才采取折中方案。鲍 如花心想,不就是找一个师傅吗?又不是找对象。手艺好不就行了吗。王艳好像看出了她的 心思,说,干咱们吃的这行人长得不能太吓人了,要不让人哆嗦没有食欲。鲍如花禁不住仔 细地打量了一眼新被录取来的克了木师傅,鬈头发,扣着典型的瓜皮帽,浓眉大眼,下巴和 两腮刮得乌青,个子很高,穿一件蓝大褂。鲍如花看他时,他正从自行车后座往下搬烤炉子 ,烤炉还有些热,他缩回手咧了咧嘴,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对鲍如花说,你好。
  克了木师傅的手艺的确很不错,烤串的时候说话一嘟噜一嘟噜的,鲍如花听不清他在说 什么,觉得像唱歌一样。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王艳高兴,鲍如花也高兴。
  王艳把贮藏间收拾了一下,放上一张折叠床当做克了木师傅的休息室,她和鲍如花则在 里间的小炕上。与白师傅不同,克了木师傅很能干,所以原来进货串串等让两人忙活一小天 的活,现在三四个钟头就做得利利索索。这样每天清早一关门,就能一直休息到下午。刚开 始的两天,鲍如花可能是太乏了,脑袋一挨枕头还没等王艳跟她说上三句话,就呼呼地睡了 过去。一睁开眼睛,都已经是下午了,爬起来一看,两个人在外面的空桌上早就串出好多串 了。鲍如花就有些不好意思。心说,明天不能再睡得这么死了。
  这天早晨,鲍如花正在心里提醒自己,就感觉王艳从身边爬了起来,王艳爬起来后还故 意用嗓眼咳了两声,然后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鲍如花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种声音,吱吱 呀呀的,先是很慢,后来急起来,再后来又慢下来。鲍如花醒了,她一下子用枕巾蒙住了脸 ,那声音反而更加清晰了,还有喘息声,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她开始浑身发热,像感 冒了一样。突然她听见克了木师傅欢快地叫了一声,太好哩!真是太好哩!太好哩!鲍如花 暗暗吃了一惊,她听到了一种地道的山东口音。鲍如花一直被小折叠床的吱吱呀呀声和克了 木师傅欢快的叫声折磨着,有时她都想回家不干了,可是,这样的念头在脑袋里一闪,她立 刻就看见了段小丽那张像公主一样骄傲的脸,和那套像火烧云一样的裙子。她刚开了一个月 工资,让她缝在了内衣的口袋里,还有临来时小姨给她的五十块,她除了在小卖店买了一回 女孩必须要买的一点东西外,一分也没动。一个月来,她还没去街里逛过一次,不光是因为 忙,她舍不得花钱。就是在特别闷,或者想家的时候,她也从没走出过这条老街。她把钱缝 进口袋时想,这些钱可能已经够买那件小马夹了吧?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三个月多一点,自 己就可以穿上那套裙子回家了。这样想的时候,那些声音就变得不那么刺耳,和让人心惊肉 跳了。鲍如花使劲地闭着眼睛,在心里说,不听不听,裙子裙子,裙——子——裙——子— —

  可是,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了。她遇上了这个叫马兵的人,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了一个 小约定。鲍如花在心里觉得现在的马兵和以前的马兵不一样了,以前的马兵只是来吃串的马 兵,只和大家乐有关系,而现在的马兵和她也有点关系了。是什么关系呢?她一时还想不清 楚,就觉得挺亲挺近,好像除了那裙子自己又多了另外一种盼头。
  马兵很长时间没来了。
  已经有十天了。一点儿都不会错的,鲍如花每天清早收拾桌子的时候,都用铁钎子在门 框上划一道。这段时间,她变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常常所答非所问,在收拾桌 子时她弄碎了两只酒杯,一只盘子。一天晚上串烤蒜时还让钎子刺破了食指。整个晚上变得 漫长无际,她捧着马兵喝酒用的杯子不停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门每响一次就让她心烦 一次。有两回她甚至趴在小空桌上装睡。可马兵一直没有来。那些民工却差不多天天来,有 时还跟她开两句玩笑,鲍如花不笑也不回答,他们就很奇怪,说,这小丫蛋儿是咋地啦?鲍 如花突然厉声冲他们说,俺不叫爆米花,俺叫鲍如花,俺十八啦,你们干吗要跟俺开玩笑? 俺又不知道你们姓啥叫啥家住哪里?!那几个民工就一齐愣住了,他们看见这小丫蛋儿平时 弯得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这会儿瞪得溜圆儿,还汪满泪水。
  有天早晨,鲍如花在折叠床吱吱呀呀的叫声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穿上了那 套像火烧云一样的裙子,然后就真的变成了一朵云,一点一点地飘了起来,她飘在了大家乐 的屋顶,向下一看就看见了那张乱七八糟的折叠床,床上有两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在一起纠 缠蠕动。她想立即闭上眼睛,可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皮,看着看着情形就不一样了,她发现上 面的那个人竟然是马兵,而下面的却是她自己。她羞恼极了,呻吟了一声,然后就一身冷汗 地醒了……
  马兵来的时候,鲍如花正捧着那只杯子喝水。马兵在他身后喂了一声,她没有反应,后 来马兵就弯起两根手指在她后脑勺轻轻弹了一下,鲍如花回过头,惊讶得好悬没把手里的杯 子扔掉,好半天她才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咕噜一声咽进去,脸突地一下红了起来。
  鲍如花有些手忙脚乱地用“白猫”重新去擦小炕桌,却发现拿错了抹布,她一着急就用 胳膊上的护袖擦了起来。马兵靠在墙上抽烟,在烟雾后面默默地看着她。她用眼角飞快地扫 了一下马兵,在心里暗自叫了一声,她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马兵的脸色蜡黄,两腮瘪了下 去,头发像失去了水分的枯草一样。鲍如花的心尖猛地一缩,她用眼角飞快地又扫了一下他 ,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鲍如花说,俺去给你煮一个来一桶。
  马兵说,不用了,先来烤蒜吧。
  鲍如花说,那俺给你多烤两串鸡翅,今个鸡翅可大了。
  马兵说,来两串就行,多来一杯散白,啤酒就不要了。
  鲍如花说,你吃过饭了?
  马兵冲她笑笑,又续上了一棵烟。
  鲍如花看着马兵一串串地吃着烤蒜,连蒜皮都没吐,心里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马兵 又吃了两串,才把头抬起来。他见鲍如花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香, 我都好几天没吃了,有点想了。鲍如花说,是十天。马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咧咧嘴胡乱地 应了一声。鲍如花说,你等着。然后就转身出去了。鲍如花用一个大托盘端着四串烤鸡翅一 大扎烤蒜,和一个来一桶来到里间时,马兵靠在墙上好像已经睡着了。杯子里的白酒快要没 了,手指间的一截卷烟却还在烧着,她把东西一样一样轻放到小桌上,看见马兵的眉心动了 动,她放心了一点,觉得那烟不会烧着他的手了。她转身又去拎来两瓶啤酒,愣了一会儿, 慢慢地把上身倾过去,想拿开他手里的烟头,那烟头就要烧到他的手了。小桌子离马兵很近 ,他把两条腿伸到了桌子下面,她想挪一下桌子又怕惊动他,所以她在把上身倾过去时脸几 乎都要擦着他的嘴和鼻子了,她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他微翘的嘴唇上面一根根粗硬的胡茬, 还有一根鼻毛从一侧鼻孔钻出来,有些弯曲。他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很厚,肉乎乎的。长头 发遮住了他大半面脸,她没闻到那种春天的小风里青草发芽的味道,只感到一缕热气扑面而 来,她想了一会儿,觉得像一只丢在抽屉里的苹果,好多天后发出的气息一样。她把指尖小 心翼翼地伸进去,然后捏住了烟头的过滤嘴。
  这时,马兵突然笑了一声。
  她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脸白得像蜡。还没来及抽出身子,马兵已扔了烟头,并盯住她 ,他把手从她背后伸出去,然后弯着两根手指在她脑后弹了一下,咯嘣一声,鲍如花觉得身 子骨一下子粉碎了,她使出平生所有的气力才勉强支撑起上身,来到地上。她像一下子被传 染上了重感冒,脸蛋儿火红,双腿颤抖。她想立即跑出去,又怕让人笑话,而且脚脖儿实在 软得不行。她垂着眼,绝望而又无助地骂了一句,你不要脸。话一出口她立即就后悔了。她 看见马兵一张生动的脸一下子被冻住了,变得煞白。
  马兵说,我跟你开个玩笑。
  鲍如花说,俺不是那个意思。
  马兵咧咧嘴。
  鲍如花说,俺知道你兜里没钱了。
  马兵愣了一下。
  鲍如花说,今晚算俺请你了。
  马兵顿了顿,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说,还不至于那么惨,去拿一瓶饮料,坐这儿陪我说 说话。
  
  鲍如花没舍得喝饮料,拎来一小铝壶茶水,她说她不爱喝饮料,想想又补充说净色素。 喝了一杯茶水之后鲍如花才一点点恢复过来。这时有人说买单,鲍如花就又慌乱起来,她看 了一眼马兵,出去了。再进来时,马兵杯子里的啤酒还没动,他一直在等着她。她的脸不知 不觉地又红了,她想自己这会儿就不该再进来了,这样想着她就又倒了一杯茶水,坐了少半 边炕沿。马兵递给她一串烤鸡翅说,吃吧,我先把面吃了,要不一会儿就软了。马兵开始埋 头吃面,鲍如花捧着水杯看着他,心想一会儿得去卫生间把内衣口袋里的钱取出来。
  马兵抬头说,你快把串吃了,吃完我给你讲个故事。鲍如花顿时瞪大眼睛。
  马兵说,我有一个哥们儿叫小武,大名叫武力,可我们都叫他小武。小武家在郊区,那 儿原来还叫菜社,有许多许多的菜地,冬天用塑料大棚扣着,一到春天,大棚就都被拆下来 了,一大片一大片碧绿碧绿的菜地,望也望不到边,就连他们的户口簿都是绿色的。小武特 别会侍弄菜地,他喜欢干这个活儿,所以他从不用父母伸手,更不用他妹妹伸手。他家的菜 地又多长得又好,小武整天在菜地里忙着,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他能听见豆角和黄瓜伸蔓的 声音,像小孩张开小手的声音一样,得用心听才能听出来,他还能感觉出西红柿和辣椒一点 点变红时的样子,像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一样。小武白天在菜地里忙着,清早把熟了的菜 采下来批给小商贩,他感到很充实,很快乐,他家的日子过得也很富裕。
  马兵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后来小武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跟他一样喜欢种菜的女孩 。可是有一天这一切都变了,大片大片的菜地没有了,变成了工厂和住宅。小武和他妹妹, 还有他女朋友就变成了工厂里的工人。再后来工厂黄了,女朋友也跟他吹了,她爱上了他们 厂长,一个把工厂弄黄却有了许多钱的家伙。这时小武的妹妹得病住进了医院。
  鲍如花聚精会神地听着。马兵又喝了一口啤酒,说,她得了一种很不好的病,医生说叫 骨髓纤维化,每十万个人里才可能有一个会得这种病。就是骨髓会一天一天地干掉,像小河 里的水一天天干掉一样。只有在医院不停地往骨髓里注射一种外国的药才能维持她的生命。 那种药非常非常的贵,小武家的钱都花光了,他开始四处打工,可小武除了侍弄菜以外,做 什么都不是高手。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哥们儿,就做起了现在这行。马兵点着一棵烟,边抽边 说,小武做的这行叫扒窃,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小偷。小武做小偷先从偷他女朋友跟的大款 厂长开始的,小武把偷的钱都交给了医院,小武白天做小偷,晚上就住在一个大浴池里,他 认识浴池老板,不用花钱。有时他每天只吃一顿饭。小武做这行不像别人,他只挑那些像大 款一样的人下手,而且几年来从未失过手。小武做这行还特别讲究,每次在包里发现钥匙和 身份证那样的东西,他都按住址用特快专递给人家寄回去。小武不停地更换邮局,所以从未 失过手。上个月,小武的妹妹死了。小武就不想再做这行了,他想从头开始。
  马兵用手向脑后撸了一下盖住眼睛的长头发,叹了一口气,然后轻松起来。他说,说说 你吧,你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鲍如花愣了一会儿,脱口而出,裙子,她说一套裙子。马 兵愣了一下,什么裙子?鲍如花说,就是俺们村段小丽穿的那套裙子,有三件呢,红的,也 不是,像火烧云那样色儿,我说不出来。马兵快活起来,说,我知道,我在夏天傍晚的时候 ,在菜地里常看见火烧云,就在绿油油的菜梢上,红得透亮透亮的,有一点粉,还有一点紫 。鲍如花激动起来,她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说,你要不说俺还不知道呢,原来你家也是种菜 的呀!马兵又愣了一下,送到嘴边的啤酒洒出来一些儿,他说,不是……我不跟你说我跟小 武是哥们儿吗?我去他家时看到的。鲍如花说,那你是干啥的?马兵说,小孩子,不许乱打 听。鲍如花嘟噜起嘴。马兵说,你真像我妹妹。鲍如花一下子又激动起来,说你也有妹妹呀 ?她多大了啦?马兵说,跟你一样大,十六岁。鲍如花说,她在做啥?马兵说,在上学。鲍 如花说,其实俺也想上学,可俺家没钱供俺,俺就念了四年书,俺爹就不让俺念了。
  马兵叹了一口气,说咱不说这个了,还是说你的裙子吧。鲍如花说俺挣钱就想买那套裙 子,你不知道俺们村段小丽过年回去穿着那套裙子有多牛呢。马兵说,很贵吗?鲍如花点点 头说,九百九十八块呢。俺再有三个月就攒够了。马兵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鲍如花,说,那你 今晚还请不请我啦?我现在兜里可真没钱啦。鲍如花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让马兵看,然后低 下头说,俺刚才出去拿的,让俺缝衣服里头了。马兵看着放在桌角上的那一卷钱,皱巴巴还 有点油乎乎的,他靠在墙上好半天没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鲍如花看了看马兵,把钱推 到他杯子旁边,说够了,俺刚才都算好了,还能余出来一瓶啤酒呢。
  这时,鲍如花愣住了,她看见马兵靠墙好像是睡着了,可是眼角却流下一滴泪来。顿时 她就有点慌了。马兵用手捋了一把脸,冲她咧嘴笑了一下,有点困,打了一个哈欠,他说, 那你请我不心疼吗?鲍如花摇摇头。马兵说,为什么?鲍如花又摇摇头,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马兵说,能告诉我还差多少钱吗?鲍如花说,反正再有三个月俺就攒够了。马兵说,老板 娘对你好吗?鲍如花想了想,她想起了折叠床吱吱呀呀的声音,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她 低下了头。马兵说,告诉我他们对你好吗?鲍如花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马兵把钱推了回 去,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说,我刚才不跟你说了吗,还不至于那么惨, 去拿一瓶好饮料,再拿两瓶啤酒。鲍如花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她突然生气地说,俺不坐这儿 了,你骗俺。
  马兵愣了一下说,我没骗你啊。
  鲍如花说,你就是骗俺。你刚才还说没钱了呢。
  马兵松了一口气说,逗你玩呢,去,拿一瓶最贵的饮料。剩下的钱留着给你买裙子。
  鲍如花大声地说,俺不用!
  
  马兵第二天晚上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
  鲍如花有些后悔,还有些伤心。最近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很不好,贮藏间那张折叠床叫得 更来劲了,让她根本睡不着觉。老板娘王艳不再到里间的小炕上休息了。那张折叠床不光在 清早关了门时叫,有时在下午也叫。本来下午三个人在小空桌上串串,可串着串着王艳就不 串了,她用眼睛不停地来回看着克了木师傅,然后就进了贮藏间,过了一会儿,克了木师傅 听见她在里面用嗓眼咳一声,就把剩下的活交给鲍如花,也进了贮藏间,再过一会儿那张折 叠床就像打架的狗一样,拼命地叫唤起来。鲍如花的脑瓜都要炸了,有两回她都想一脚踹开 贮藏间那扇不隔音的门,把桌子上的串全扔到他们身上,然后回家。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这段时间,老板娘王艳好像特意补偿她似的,给了她一百块奖金 。有一天早上还对她说,现在生意这么好全靠克了木师傅了,王艳用手捏着鲍如花的脸蛋子 说,我得拴住他,要不他一撂挑子跑了咱这小店咋办?王艳又说,哪找这么忠心耿耿的人去 啊,啥活都干,手艺又好。鲍如花说,他不是新疆人,是山东人。王艳哈地一声乐了,这我 早就知道。鲍如花张张嘴,想说要不你们就到里间的小炕上睡吧,小炕不会吱吱呀呀地叫, 可一想那样自己就要在折叠床上睡了,她怎么能在那张床上睡呢?所以她张张嘴把话又咽了 回去。
  鲍如花觉得脑瓜里实在装不下了,就关了门到老街上转一圈,她从老街的这头转到那头 ,又从那头转到这头,老街像鲍如花的心情一样,孤单而又冷清。
  她已经不想再买那套裙子了,只想再见马兵一面,然后等这个月工资一发下来就回家。 这样一想,她就禁不住伤心起来,她蹲在老街一根电线杆后面,想着想着就抽抽答答地哭了 。哭了很久,有人走过来问,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她才擦了一把脸站起来。这时她 一下子看见跟自己说话的那个女孩就穿了一套那样的裙子!她张张嘴说,裙子。女孩疑惑地 问,什么裙子?鲍如花说,就你穿的这种裙子,俺也想买。女孩乐了,好啊,那我领你去, 就在天街百货。鲍如花嗫嚅了一会儿说,俺现在钱不够。女孩说,三百八十块。鲍如花张大 了嘴巴,她兜里的钱已经够了!
  鲍如花随着女孩一路走去,心都快要从嗓眼飞了出去,因为只有两站地,她们没坐公交 车。刚穿过老街,远远开过来两辆蓝色的解放车,车开得很慢,穿制服的警察拿着话筒大声 地喊着话。鲍如花抬眼望去,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晃了两下险些栽倒,女孩慌忙扶 住了她。
  她看见马兵被反扣着双手站在车厢里,双眼在前面一个很虚无的地方停着,他的长头发 没了。
  售货员冲鲍如花摇摇头,拿过来一套淡蓝色的,说试试这套,肯定更好看。鲍如花突然 瞪圆眼睛,像怕烫着一样甩掉那套裙子,冲售货员大声喊,不!俺不要这套!然后,她丢开 女孩,哭着跑出了天街百货商店。
  现在,鲍如花已经回到了官房场。回来时她病了,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像做了一场梦 一样,让她已记不清在那座城市的一个叫大家乐的串店里所发生的一切。她重又快乐起来, 脸蛋儿没过几天就又变得红扑扑的,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一天上午,鲍如花在菜园里锄草,邮递员给她送来一个署名武力的邮包,并告诉她说字 太乱看不清所以就压了一段时间。鲍如花接过邮包,躲在菜园一角,两手颤抖地把它打开, 然后她就看见了曾经做梦都想要的那套像火烧云一样的裙子。
  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一颗一颗落在刚刚播种的菜地上,像雨滴一下一下滋 润着即将发芽的种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