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黄瑞:皮影缘
来源:本站 | 作者:黄瑞  时间: 2015-08-05


 

    也是这样的季节。初夏的田野里,青苗刚刚出土,头遍地还没开铲的时候,闲下来的父亲,便带着他的皮影戏班子,开始走村串乡了。但那时是集体经济,做什么事情,都要集体出头。父亲的皮影班子,每到的这个时候,就会被村里、乡里请走了。
皮影班子每到一个村子,都象地过年一样,村子里的孩子老人们,都要跟着走围着看。我跟父亲的皮影班子,记得是六三个的夏天,大约一年两季,除夏天外,还有秋收之后。直到六五年我上小学,才不跟父亲的皮影班子。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皮影戏也不让演了,因皮影中,更多的是帝王将相戏。
    六三年夏天,是中国饥荒年刚刚过去的时候,但家里吃的还是不宽余,父亲是出于让我能吃饱饭,才带我的。当时我已经七岁了,但对皮影却出奇的喜欢。我感性趣的是影倦中的唱词,因它排列得有空间,不论是九个字的,还是七个字的,五个字的都看着舒服。而白话部分,一大篇,看着累,也看不懂。皮影班子每到一个村子,最少要唱一部戏,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每天晚上,大人们唱戏时,我就在台子上边看边听,一部戏下来,我几乎能把整个戏的内容都能讲下来,所以白天,戏班子附近的大妈们,都让我给讲戏听。当时演的皮影戏有《瓦岗赛》、《飞虎梦》、《五峰会》、《双失婚》《秦英争西》等,而这些手抄本的影倦,都是楷书的毛笔字,最好的手抄本字,不亚于今天的中国书协会员的字。
    一个皮影戏班,少则六七个艺人,多则八九个艺人。前台要有两个拿影人子的,就是操作皮影的,要有一个拉板胡的,一个拉二胡的,一个拉四弦胡的,吹锁那的有时是一位拉胡琴的人同时操作;一个打鼓板子的,同时打小堂锣;唱花旦的,唱小生的,唱黑头的,唱老旦的,唱青衣的,唱小愁的。在我父亲的皮影班子里,没有女艺人,唱花旦、唱青衣的都是男人来唱,他们唱的时候,有的要用手捏着桑子唱,发出来的声音才细才更象女人的声音。
父亲多才多艺,他在皮影班子里,既是班主,也是演艺的主力。他能拉四弦胡琴,还能唱花旦,老了的时候,还能唱老声,同时他还会拿影人子。
    父亲是我的骄傲,有人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马上就会说,我爹是黄影匠。黄影匠应该算我爹的艺名,在黑龙江的海伦县、青岗县、明水县、望奎县、拜泉县等县,我爹都唱过影,我爹的名气,特别在家乡的十里八村,应该说是家喻户晓。
父亲的皮影班子,演出的戏台,有的用木板搭成台子,有时用四轮大马车的车板靠在一起,再搭上几个板子,之后把木制的板房组装在上面,就可以唱戏了。皮影戏的屏幕用白布做成,里面有两盏大汽灯,影人子在里面摆在白布上,外面看戏的人就十分清楚了。影人子毕竟小,头茬加身子连在一起,最大的也只有一尺二寸大小。前面的人看的清,后面的人更多的是听影了,更多的是参与这个热闹。
父亲的收入,一个人挣两个艺人的钱,因为他是班主,就多挣一份。父亲的这份收入,是我们兄弟三人读书的保障。
    文化大革命来了,父亲的皮影戏也歇业了。直到文革结束后,父亲的皮影班子才又走街串乡。可惜的是,父亲的后期皮影演出,我没能看过一次。因为1978年恢复高考,我考学离开了家乡。
    我爱好文学,与父亲应该有一定的关系。父亲给了我生命,也传给我与文学相关的生命基因。因我喜爱影倦中的唱词,所以最初的文学样式,我喜欢的是诗歌。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诗歌,出的第一本书,也是诗集。也算可惜,刚刚懂得怎样写诗,刚刚在《诗林》、《诗刊》、《十月》等报刊发表了诗,却不写了,而写起了报告文学。母亲去逝后,我写了一首小诗怀念母亲。《母亲》就发表在《诗林》上。
母亲是个胆小的女人
她怕父亲生气
她怕婆婆说她懒散
她怕儿子去出远门
真出远门时也只掉一次泪

她说 一个女人只能跟一个男人
不然死后就要分身
她说 婆婆的嘴是媳妇的命运
儿子的影子就是妈妈的一切

可是
一天早晨 婆婆安祥地走了
她说不上轻松
忧伤却多了几分
当她敢和父亲顶嘴时
她心中的那个影子也不见了
走向遥远的儿子
却没走出她的心

一次
在如豆的煤油灯下
她向儿子询问
城里的十字路口
也有纸灰吗

    父亲一唱影,就要几个月不在家,家里全靠母亲操劳。那时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哥哥和一个年龄大了的奶奶,父亲不在家,家里家外,就要靠母亲一人操持了。但母亲从没一句怨言,看得出是劳累并快乐着的。父亲一回家,家里就热闹了。特别过年的时候,父亲总把年过得像模像样的。买年画,冻冰灯,贴对子,特别是要供祖宗。这个环节父亲做得很细致,供祖宗的牌位,他要亲自写,供品他要亲自动手做,油炸的,锅蒸的,忙得满身是汗。这时,母亲总会递给他一条毛巾。父亲对生活一直充满着热爱。
    正月里的每天晚上,家里都要聚集许多人。左邻右舍,叔叔大爷们都来我家听父亲说书,就是唱影倦给他们听。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家乡不但没有电视,小村子里连电灯都没有。那时皮影戏不让唱,听听书,算是很大的享受了。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把水烧好,把瓜子炒好,给大家用。听着父亲的书,母亲既是享受也是骄傲。
    八十年代未九十年代初,沉寂了近二十年的皮影戏,又恢复了。父亲已不是当年了,但对皮影戏的热爱丝毫没减;他的号召力依然存在。十里八乡的皮影艺人们,又找到父亲,让他继续当班主。一是父亲的为人好,朋友多;二是我家的皮影戏,在黑龙江的龙江皮影里还是首屈一指的。二十年的歇业,但父亲把皮影保管得十分完好。父亲的皮影,谁也不让碰,每年的春秋两季,他都要拿出来透透风。因为皮影是驴皮或马皮做的,不晒晒不行,但太阳太足也不行,每次都是下午三四点以后,有太阳光,但热度又不大,有点小风最好。
    我们兄弟三人,大哥是国家公务员,二哥是职业军人,他们对皮影戏不感性趣,唯我情有独钟,喜爱非常。
    一次探亲回家,父亲说家产的事。我笑着告诉父说,我什么都不要,如果可以,把你的皮影给我。那时的皮影并不值钱,父亲去世时,我在俄罗斯,当时有艺人要买父亲的皮影和影倦,给价是三千元,但我大哥说,多少钱也不能卖,这是父亲留给我小弟的。我是父亲去世一周年时,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把一堂子皮影和十几部影倦拿回来的。
    我家的皮影,一少部分是民国的,更多的是五十年代末的。我记得,当时父亲把一位老艺人请到了家里,老艺人姓王。吃住在我们家,足足有半年之多。每天画样、剪皮、雕刻、上色、涂油,工作一丝不苟。大半年下来,他做了几百个头茬,几十匹马,近百个影身子,还有帅账,桌椅花草等。父亲给了工钱,老人高兴而去。听说这位老艺人,是黑龙江当时健在的唯一一位能绘画雕刻皮影的艺人。那年老人八十五岁,第二年老人便去世了。我家的这堂影,是老人的绝笔了。
    父亲没有告诉我,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分明看出,他在说,儿子,这是宝贝呀。
    我童年的快乐,是独特的。受父亲的影响,对皮影和影倦都十分热爱,从能看懂书开始,家中的十几部影倦,我都看两遍以上。我特别喜欢《五峰会》、《双失婚》、《飞虎梦》、《瓦岗寨》、《破洪州》、《少西唐》等。年龄虽小,但影戏中的人物、故事都深深地感染着我,我跟随他们一同喜怒哀乐,跟着故事情节一同企盼人物的命运。
    皮影戏从有文字记载有2000多年了,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病故去了,汉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大臣心中一动,就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又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账中观看。汉武帝看罢龙彦大悦,就此爱不释手。这个载入《汉书》爱情故事,被认为是皮影戏最早的渊源。
    我家在海伦县,但离海伦120里,可离望奎只有45里。望奎县的皮影戏现在已经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而海伦却不是,这多少为父亲有些遗憾。中国皮影戏历史悠久,流传广泛,流派之多堪称戏曲之最。有人把湖南、湖北、广东、浙江等南方省的皮影称南方皮影。华北、东北、西北、内蒙的皮影称为北方皮影。北方皮影分布地域广阔、造型各异,又有人把北方皮影分为东路和西路皮影。华北的河北皮影、北京皮影、东北的辽宁、吉林、黑龙江皮影为东路皮影。陕西、山西、四川、甘肃、青海的皮影为西路皮影。
    改革开放后,皮影戏又有了生机。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以他70岁的高龄,还带皮影戏班子。是他的乐趣,更是他的人生价值。父亲73岁因病去世了,离开了他终生喜爱的皮影。
    新的时代,新的事物,新的电脑,新的互联网时代,最终皮影戏成了遗产了。皮影戏既是中国民间古老的传统艺术,也是那个时代不能忘掉的故事。
我感恩父亲,也感谢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