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3日 星期二
津子围:童年书(节选)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津子围  时间: 2011-06-10

童年书(节选)

津子围

第一章  大雪的窄街

                                  
    公元197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立即感觉到明亮的光芒,清醒后才知道,明亮的光芒来自窗外,由于窗玻璃上的霜花太厚,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是原子弹的光辐射吗?这是我看到明亮的窗户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我裹着棉被委移到窗台前,用指甲和哈气配合着,想在厚厚的霜花中抠出一块儿可以看到外面的圆洞。几分钟后,我的努力收到了效果。当一个鸭蛋大的圆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外面是一片耀眼的银白色。
    昨天下了一夜的大雪。
    父亲带着凉爽的气味进屋。他戴着簪绒的帽子和棉布“手闷子”,那个“手闷子”只有大拇指、二拇指,剩下的三个指头合在一起。它是絮上棉花的老绿帆布缝合的,缝纫机在上面还扎了一些菱形的图案。父亲脱掉棉手闷子,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一边“冰”我一边笑着说,快起来,太阳照屁股了!
    冬天早晨起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我最打怵穿衣服。穿棉袄还好,可以在被窝里捂一捂,变得暖和一些,而棉裤就不同了。两条腿伸进冷如冰窖的棉裤筒里,浑身发抖,上下牙磕磕碰碰。
    从屋子里出来,我的眼前呈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雪把板皮围成的院子覆盖了。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够大了,足有一米厚。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雪,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了。这样的大雪,即使对北方人来说也是措手不及的。清理积雪非常困难,雪是占面积的,你从这个地方清出去,总得找个堆放的地方。本来,我家门前那条街就是窄街,如果把积雪清理在路边,就会把别人家的窗户堵上。
    人是聪明的,大家在厚厚的积雪中挖出一条条战壕似的通道,“战壕”蜿蜒着,从自己家的院子里伸展出来,汇合在窄街上。窄街是稍微宽阔一些的通道,把一家一户连接起来。从高空看,那种场景应该像一片树叶的筋脉,叶子的主脉就是那条我们每天必须经过、没有街名的窄街了。
    那天我高兴极了,一方面大雪堵塞了交通,我可以晚去上学,甚至不用去上课了,突如其来的大雪,把人们预定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另一方面,这样的大雪对北方长大的孩子也是新鲜的,我们可以做一些比一般的堆雪人、打雪仗还有意思的事。走在通道里,一低头就可以把自己掩藏起来。当时,我觉得自己真的置身在电影《地道战》的环境里,在纵横交错的战壕里面跑来跑去,可以发挥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进行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战争游戏。

    我的窄街就在大森林的边缘,一个叫八面通的小镇。铁道两侧一侧是八面通林业局,一侧是县城,。它所处的位置是黑龙江省的东南部,离中苏边境不足一百公里,过了马桥河林场,就要检查边防通行证了。中国这么大,那时候,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现在,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不过,小地方的人却都知道北京,知道外面的世界。
    那个年月,中苏关系正紧张着,“深挖洞,广积粮”“反修防修”的条幅到处都是。砖墙上,板杖子上,大树上。我家也和很多家庭一样,在窗玻璃上贴“米”字的纸条,以防玻璃被震碎了伤到人;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了地窖,以防空袭。预防空袭的警报经常在大修厂的灰楼上响起来。这时,大家就把准备好的干粮和炒面背上,跟着前呼后拥的人群,向铁道旁的防空洞跑去。我的任务是背二十斤重,由豆面、玉米面和麦子面混合的炒面,每次背起炒面,我都想起压缩饼干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有种神秘而致命的诱惑力,时至今天,我也没见到真正的压缩饼干是什么样子。那时,我们已经有了预防原子弹的知识,林业局电影院的宣传板上,长久地贴着预防原子弹的宣传画。

    从原子弹的蘑菇云升空开始,第一个阶段是光辐射,第二个阶段是冲击波,第三个阶段是核污染。我们应该选择背阴有沟的地方,两手交叉在额头前,俯卧在地上。那个姿势,学校里统一排练过,大家排成了几队,一起一伏,场面十分宏伟、壮观。
    当时我坚定地认为,原子弹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我甚至希望原子弹在林业局的上空爆炸,那样,我就可以验证我的姿势是否标准了,而且,我懵懂地认为,原子弹爆炸时的彩色蘑菇云一定十分漂亮。
    我家住在林业局北面的“五妇联”,也就相当于现在的街区。至于为什么叫五妇联,从未见过文字记载,我想,这个名称大概起源于文化大革命吧,文化大革命期间,八面通林业局划分为五个区域,分别属于五个妇女联合组织,即五个“妇联”。下大雪这一年,早就没有妇女联合组织了,但人们还习惯这样划分,因为除了这种划分之外,没有可以替代的组织,比如,那个时候林业局居民区没有街道这个名称的,“街道”在我们那儿,似乎不属于社会主义的专有名称。
    真的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我家的具体方位,我们那条窄街没有街名,我家的房子也没有门牌号,所以,我只能这样说,我家在林业局俱乐部北面的山坡上,一条四十度的坡路上去,出现的就是窄街了,窄街很长,起码有150米,从进入窄街开始,路过六栋平房,第七栋就是我家那栋房子,我们那栋房子共住了五户,我家在中间,从南面或者从北面数都是第三家。第一家是姜破鞋家,她的名声很不好,挂着破鞋游过街,可令我们不解的是,常有男人向她献殷勤,大人们这样解释,那是一个臭蛋,当然会招引嗡嗡叫的苍蝇。第二户是赵木匠家,他下了班之后干私活儿,夜里,刨子、锯、锤子制造出各种声响,搅得邻居睡卧不安。他不干私活不行,他的疯老婆很能生孩子,一两年一个,活下来的就活下来,死了就扔在离我家不远的下洼子里。第四户是柱子家,他爸爸是个大酒包,有一个显眼的酒糟鼻子。第五户是大舌头家,他有一个傻姐姐,经常吃男人的亏。一栋房里就有两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的确有些巧合了。后来我还是把她们分别出来,疯与傻是不同的,赵木匠老婆得的是间歇性精神病,不犯病和好人一样,犯了病就跟这个世界没关系了,大舌头的傻姐姐呢,她属于“缺心眼儿”那类,人长成了大姑娘,智力一直停留在四五岁的阶段,在她眼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是混沌的、迷迷糊糊的。……除了我们这一栋房五户人家外,窄街上还有很多人我都认识,这些人无论是否情愿,都得走在那条春天泥泞、秋天扬尘的土街上。
    窄街的每户人家都有院子,前后院都是用板皮夹的杖子,前院里有用于烧柴的板皮垛,2米来高,很有规模,同样有规模的还有仓房,仓房是储存杂物的,有必要和没有必要的东西都储存进去,我们那里几乎家家都有仓房。还有一个就是用于冬天储存蔬菜用的菜窖,菜窖一般在秋天的时候挖掘,长宽2米左右,挖到二米半深之后,像盖房子一样在上面搭横梁、木板,再铺上黄灿灿的草袋子,然后,往草袋子上覆土,等上面的土踩硬实了,菜窖上面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菜窖口以外,院子是平整的。
    我家的后院是一块小菜地,种一些适应季节的蔬菜。院子后面还有两栋房子,再往后就是县农业社的大菜地了。过了菜地有三条山涧水冲刷的大沟,沟很深,不下雨的时候没有水,长着茂密的蒿草。再远处就是山了,山不高,温和地起起伏伏。山上长满了次生的柞树、白桦和松树,树林十分稠密。
    现在,我们回到大雪后的窄街。窄街长年有发酵的气味儿,春天有瘟鸡、死猫的气味儿,夏天有沤粪的气味儿,秋天有烂叶子的气味儿,冬天有大酱、淹酸菜的气味儿。还有,一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总觉得窄街上浮荡着看不见人影儿、听不到声音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