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8日 星期六
朱晓平:生随江河水行远, 此心安处在路上
来源:本站 | 作者:朱晓平  时间: 2015-07-15

   


 

    古今先贤总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作一个人学识积累身心长成所必须。“知与行”,即读书与体察实践,先贤们又格外看重于“行”,行路、行走,践行……“知而未行,非知,行而未察,非行”。这话不外是说,读书不能死读,行路也不是傻走,那应该是身与心的真诚投入,对现实生活感同心受的细微体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思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读万卷书我不敢说,但千余数千总还有,长夜伴灯眠,枕侧闻墨香。而行路万里,我倒有资格说,此一生匆匆行色始自于母腹,漫漫长路给了我从生命到长成一切的一切。我又是属相肖龙,云乎,水乎,飘忽……肖龙之命似乎也注定,我此生要与江河水远与漂泊长行结下不解缘份,生随江河水行远,此心安处,永远在路上!
 
我生在行伍家庭,军伍本身就是个今东明西朝夕无定的行当。父母漂泊三江四海已十余载,临解放那一年,才带着我哥哥在长江(沱江)边一座川南小城落下了脚。小城虽小,却以出产醇香好酒闻名于世。那时我家住江北,父母工作在江南,每日江舟摇渡来去匆匆。就在我出生时,母亲说她腹疼难忍,父亲才匆匆赶回来接她去医院。
 
那天小雨淅淅,父母和母腹中的我一路车马赶到码头,又偏偏遇上几个警察以雨大水急为由封江停渡。父母那时虽已是部队团连级干部,也是二十啷当并无城市生活经历的农家子弟,他们哪知这其中门道。当时的警察多是从旧政权改造接收而来,虽“黑狗子”变成“人民公安”,但恶习劣风难改。渡口迟迟不开母亲已无法耽搁,这时有行人悄悄告知门道,说这些“歪哥子”要吃“歪伙”。川人把地痞流氓叫歪哥子,吃歪伙就是索贿勒索买路钱。果然半包香烟加一个搪瓷茶缸,警察这才开渡放行。过了江又是一路车一路马,匆匆一路赶到医院,母亲说再耽搁半个时辰,我的名字大概就要叫“路生”或者“舟生”了。
 
无论路生舟生,母腹中就开始了行色匆匆飘忽无定。我还在襁褓中就跟随父母东搬西迁,一时泸州自贡宜宾、一时成都重庆……一年换三两个地方已为寻常。到我一岁多那年全家又远足长行,小火轮自重庆顺江而下,“江舟出三门,黄牛哞一声”(宜昌黄牛峡)。这一路又是中南中原华北,晋绥吕梁太行脚步不停……再落下脚时,已经是北方黄河岸边的晋南。忽南忽北的日子,幼小双眼尽是“一夜江河又西东,朝夕山水终无定”的大千世界,幼稚心灵总是感知着新奇新鲜的不同天地。匆匆行色中我也从牙牙学语的婴幼,步入开启懵懂的童年时光。
 
我的童年在黄河边度过,晋南五载是我的启蒙岁月。我在这里开始上学念书,在这里开始与乡土结缘,开始了我对现实初始却真切的体察和感悟。行路岁月童年时光印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对我的今后产生了巨大影响。
 
晋南生活期间,我父亲有一段时间从临汾到当时的运城地区(永济县)工作,这期间又赶上我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来去不定的日子,我就读的第一所学校,也是我的开蒙之地,是父亲单位旁边一所半日制乡村小学。
 
记得那是几间土胚校舍,漏雨的教室里,石板泥坯垒成的课桌,石块架起的小凳,每到雨天,娃娃们就披挡着烂席片破麻袋片上课。老师用晒干的白泥膏在一块涂黑的泥墙上教我们识字: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党的好娃娃……的确,全班二十来朵祖国的花骨朵好娃娃,个个衣衫褴褛一脸菜色,竟然都穿不起鞋赤脚来念书。
 
按当地农家生活习惯,我们也是上两节课到“半晌”时才吃早饭,娃娃们带来干粮,无不是黑黑的糠麸饼菜馍馍,见我都不好意思。及至后来倒是弄的我不好意思,趁上课把白面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偷偷塞进嘴里。记得我每天上学,用废酒瓶带一瓶白开水,结识了好友玩伴后,这瓶水就成了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争抢品尝的稀罕,普普通通的自来水,却被同学们咂着嘴称为“蜜糖水”……大概我的小同学没几人能说清楚蜜糖的滋味,他们也喝惯了苦涩的井水河水,他们把白糖叫面面糖,把水果糖叫“疙瘩糖”,有人根本就没见过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更别说吃了。这就是我幼小心灵从点滴中感受到的现实:贫寒,清苦,污脏,杂乱……
 
以后我走上写作道路,有人说,为何我看到的乡土现实跟有些人不一样,我能怎么说,这仅仅是看问题的角度方式不同么?可以说,从长行于路的幼稚经历中,我所感受到的,是吃歪伙敲竹杠的警察,长江轮中丢失的行裹,乡集上跪地磕头的叫花子,路途中唱曲行乞的盲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农家,还有把自来水看作比蜜糖水还甜的同学……我眼里的现实,的确并不美好。
 
我那时的小友玩伴,都是衣衫褴褛拖着鼻涕的农家娃娃,其中与我最要好是村里羊倌的娃,记忆里叫三福小名黑蛋,晋南话把黑说“赫”。黑蛋的父母都是小有名声的民歌手,当地人称“唱家子”,民谣小曲顺嘴就来。黑蛋父亲总在河滩放羊,我们上课就能听到从河滩上传来悠扬曲声:
        走过嘹一山又一水,
        心挂搭额的好妹妹。
        夜半里听得船拨浪,
          拨扯的哥哥心凄惶。  
          好个赫咕咚赫赫夜,
        醒来眼泪淹塌嘹炕。
        ……
黑蛋比我大一岁多,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小小黑蛋给与我的,大概是万卷书所不及。许多时候,不是我俩挤睡我家一床,就是我挤睡他家只有一领席的土炕上。尽管那年月是个普遍贫寒、我家生活也简单简陋的时代,但一套铺盖就足以让一个农人瞠目结舌!清楚记得黑蛋每来我家,总摸着我浆洗白净的床单枕巾说:你小娃娃好铺好盖好陪(白)净呀……黑蛋家日子苦,我在他家学会读懂了一个词:煎熬。以后我无论到西北还是云南,这两个字总伴随着我对现实的体验观察。那些个日子在这块土地上,谁的日子又不煎熬呢?
 
我每到黑蛋家,就见他全家捧着大老碗,呼噜呼噜喝着半糠半菜当地农户一日的主食“拌汤”。见我来了,黑蛋父母总会把一个苞米棒或者红薯埋进热灶灰里,烤熟招待我,于是黑蛋总希望我经常去他家,这样他就有了平日吃不到的好东西……我与黑蛋相处不到二年,黑蛋让我学会了持镰割草喂羊,让我见识了拉磨推碾,教我辨识各种庄稼蔬果野物,更让我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什么叫“营生煎熬”。记忆最深一件小事,我吃了黑蛋的野菜馍馍,回家吵闹叫母亲也在馍馍里放点菜,母亲一边说我傻,一边还真去挖了些野菜。而黑蛋吃了我的白面馍,一次我去他家,黑蛋开口刚说让他母亲给我“擀白面条”,话音未落就挨了他母亲清脆一巴掌:“死你个不懂事的娃,哪有白面吃”!这句话像刀刻在我脑海。
 
出学校几里路就是广阔无垠黄河滩,河对面南岸是河南,西边是陕西,一河连三省。一眼不到尽头的河滩,我们许多童年时光消度在那里,捉鱼戏水垒泥捣浆,更喜欢看平船竞渡往来豫晋。黑蛋有个叔叔在河边揽船,每当方木箱一样的渡船到来,他叔叔就用一柄长抓钩,钩住船拖至渡口。我和黑蛋喜欢坐在大木箱船的船头,从这个渡口到那个渡口,看船工撑杆拉船,看渔民撒网捉鱼,看晋豫陕口音各色人等来来去去。
 
村边面河有一座龙王庙,香火繁盛本来热闹,自然也就成了乡村集市和社戏场,晋南又是地方戏曲很昌盛的地方,于是一到集日龙王台子就成了戏台,热热闹闹唱几天戏:黑头花脸相公丫环,东路眉户晋南碗腔,蒲州梆子潞党乱弹……还有各类打鼓拨琴说书唱曲,刀棍拳脚耍猴卖艺。台上唱念做打,台下叫卖声一片,枣糕麻花卤野兔蒸红薯果丹皮柿饼柿皮……长大后我对地方戏曲和民歌有着痴迷的浓厚兴趣,不能不说童年时光给我的巨大影响。
 
我幼小眼里的现实,就是满扑着滚滚黄尘,响亮着南北声腔的五彩世界。赶集唱戏那几日,也是我们娃娃最高兴的日子,自结识了懂事的黑蛋为友,父母对我的管束也放松许多,我兜里揣着二毛钱,竟可以几天几夜不归家,饿了一分钱一块蒸红薯,娃娃们你一口他一嘴;困了到黑蛋叔叔的船上过夜,沐河风而眠;嬉闹在黄尘扑面的乡场上。我学会了陕调豫腔晋南方言,一口南腔北调;我在这里看到大千世界,美的丑的林林总总。
 
许多事虽远去五十余载,我还能细微记怀点滴入心。当然,欢乐伴随着伤感的童年岁月,能对一个人产生影响的,更多还是刻骨铭心的打击刺激。就在我家离开晋南之前几个月,我最要好的小友黑蛋被狗咬伤腿,而后感染发起高烧,小黑蛋竟就此一别这个世界。我那年还不满8岁,少年已知愁滋味,知道了行路难营生难,此时又有了对生与死的思悟。此后许多年我心里总念叨一句话:小黑蛋来到人世才几年,却没有过一天吃饱喝足温暖的日子。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说的是这个年龄段对一个人性格心理形成的重要。而这个年龄段给与我的影响呢?一岁多出川路上,我家—口藤箱在江轮上被人偷走,箱里虽只有几身衣裳物什,但普遍贫寒清苦的年代,那几乎就是全家最值钱的家当。父母亲多少年后还不时念叨这件事,说不是为照料拉肚子的我,怎么能在宜昌停靠时不当心让人拎走箱子!尽管我那时还无法体味这件事的要紧,但从父母焦苦又无奈的眼神神情中,我感触到这个世界污脏的一面。到我七八岁时,又经历了黑蛋离去的无情打击。
 
这个打击有多大,很长一段时间我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无缘无故发脾气吵闹,我不敢踏进学校,更不敢看我课桌旁边,黑蛋就坐在我旁边!我心灵里一些还算美好的童趣记忆,此刻也随着黑蛋离去而烟消云散,我至今还能回忆起黑蛋用手指蘸吐沫偷吃我家白糖的神情动作。我发现了,黑蛋说:白糖咋是甜的?直到今天,我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就在我闹着要转学时,几个月后的1960年,我们全家再次动身渡过黄河迁往大西北。这次落脚又在一条河边——渭水。记得西去一路,无论火车汽车,无论小旅社还是招待所,我一路哭哭闹闹。母亲说,我看见小旅社墙上挂着一条提示:看好财物当心小偷!于是我哭闹着整夜不眠,就要回晋南去,父母心里明白我又想起了黑蛋。
 
今天想来,是不是经历这次沉重打击之后,我眼里的世界从此变得灰暗,记忆里更多出现的不是童稚幼趣,而是黑蛋般的悲凉和凄惨?有一点我记忆深刻,我们在渭河边一个车站下车时,那天下着小雨,又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一块新鲜新奇之土在我眼里,却是灰蒙蒙的云,浑呼呼的河水,阴惨惨的天与地。
 
落脚西北,我也从童年步入少年时期,我在陕西时来时走,先先后后居住了有十余载(期间我又在云南生活了五年)。伴随我长成的,又有了诸如三年大饥荒,文革,上山下乡和关中的社戏乡场……等等“知与行”的经历阅历。行路匆匆,往事悠悠,生随江河水行远,此心安处在路上。我再与渭水结下缘份,在苍阔无垠的河滩上,我结识了候鸟般春来冬去的特殊人群——滩民,他们再次充实了我的人生,充实了我的记忆,给予我甜与苦、酸与涩的诸般滋味,让我一直咀嚼着长成。直至数十年后,我把这些滩民的生活写下来,那就是我的《黑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