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董学仁:你是为谁追风筝的人
来源:本站 | 作者:董学仁  时间: 2015-07-02

二十一世纪开始读小说的人有福了。他们进入这个世纪才几年,就读到了胡赛尼《追风筝的人》。这部小说如果在二十世纪出版,也会是几十部最佳小说之一。
它描述的故事,几乎是让所有小说作者羡慕的故事。那些足够优秀的小说家,会因为没有发现和把握这样的题材感到懊悔。
它描述了什么呢?
一个被人忽略的神秘国家,一段动荡不宁的浩劫年月,一对同父异母却成为主仆的兄弟,一个懦弱者在险境中得到灵魂救赎的机遇,一种人类出现以来最为凄惨的美丽的诗意。
这样的近似于排比的句式,人们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觉得有些累了为止。但实际上,这种并没有表现力的书评句式,写不出人们捧起一本《追风筝的人》就难以放下,读了心碎又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我还记得,我读这本小说时就是这个样子。读了之后还有一个身为文化人的感慨,二战以后美国小说的半个天空,是那些移民作家撑起来的。比如索尔贝娄、诺曼梅勒、辛格等犹太裔小说家,安•兰德、纳博科夫等俄罗斯裔作家,现在又多了一个胡赛尼,阿富汗裔青年医生,写的第一部小说成了世界经典。
因为这部小说,胡赛尼成为联合国2006年人道主义奖得主。有人说那是联合国首届人道主义奖。但在我的印象里,日本的池田大作,在1980年代末期获得过联合国难民专员公署的人道主义奖,不知道那个奖与胡赛尼获得的,是不是同一个奖项。
这部小说里,追风筝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为阿米尔追风筝的哈桑。他是阿米尔同父异母的兄弟、忠诚善良的仆人。他是阿米尔父亲与女仆的私生子,但这秘密没有公开,他只能做阿米尔的仆人。两个少年人有过那么美好的友谊,但阿米尔在怯懦的时候背叛了他,为此,阿米尔犯了太大的错误,让哈桑成为那份友谊的殉道者。
一个是为索拉博追风筝的阿米尔。他是哈桑的儿子,落入了塔利班之手。阿米尔定居美国多年之后,又回到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历尽磨难,头破血流地救出索拉博,这才完成了他向着勇敢无畏、敢于担当的高贵精神的回归,得到自己灵魂的终极救赎。他可以轻松了,不用再做恶梦。
这救赎很重要吗?你去问问得到过救赎的人。
你不要去问拒绝悔悟和救赎的人。
 
这篇小说是在1978年的背景上开始。
那年,胡赛尼十三岁。
“那些耳朵里面除了枪声再没有其他声音的阿富汗孩子,当时还没出世。在餐厅里,我们挤成一堆,等待太阳升起,没有人意识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已然告终。”胡赛尼在小说中写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即使尚未全然终结,那也是苟延残喘。终结,正式的终结是在1978年4月,其时政变发生。”
他出生于1965年的阿富汗王国。国王查尔斯刚开始搞宪政改革,但到了他八岁那年,改革停止了,国王逃亡国外,一批军官通过一场政变,建立了阿富汗共和国。到了他十三岁那年,1978年,他的国家再次发生政变。
只有少数人知道,两次政变的幕后,是苏联人对外输出革命的胜利。1978年新政权建立后,大批苏联军政人员以“顾问”名义控制政府机关、企业和军队。他们和他们的信徒们实行斯大林式的恐怖专制,一是清洗原政权的中上层人物,枪毙了阿富汗的大部分精英人物;二是在执政党内清洗,完成对革命导师的个人崇拜;三是无偿没收私有者土地。实际上,这几件事情几乎同时进行。政变发生的两个月后,农民暴乱和起义就出现了,那是新政策在这个农业国家激起的强烈反抗,形成了一场内战。
1978年,是一个必定嵌入阿富汗人记忆的年份。那一年以前的阿富汗,还有安静的生活,繁华的集市,成群的羊群,快乐嬉戏的儿童。那一年以后呢,只有噩梦。
在胡赛尼写作《追风筝的人》的二十一世纪初,阿富汗人仍然生活在战乱之中。在一本题为《阿富汗儿童》的小册子上,孩子们心中满是恐惧、悲伤和迷茫无助。
一名小男孩写道:我们国家发生了什么?我们许多人都被焚烧,难道会有人从中得益?……没有人能活到老,因为每个人都面临死亡。
一名失去父亲的九岁小男孩说:我希望能尽快长大,这样我就能拿起枪,找到杀害爸爸的凶手。我要杀了他。
喀布尔鲜花遍地,但鸟儿们不再飞向那里。因为它们一见到喀布尔,就会流下伤心的泪滴。这是一名小女孩写的诗句。
他们的灾难会结束吗?如果会结束,又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在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人类遇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各种极权主义统治各自国家的恐怖方式。在二十一世纪,最严重的问题可能是极端宗教思潮,与此连接的恐怖活动危及到人类安全。
不幸的是1978年之后的阿富汗,这两个问题交织出现,缠绕在一起。
 
阿富汗人是人类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他们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一种既复杂又尖锐的痛苦。
这种感觉可能是胡赛尼有意传导给我的。胡赛尼用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写下了历经三十年磨难的阿富汗,剧烈的社会动荡,个体的弱小无助,命运的无常,人性的脆弱,以及愧疚灵魂的痛苦挣扎。他用讲故事的方式,把阿富汗人的事情讲给我听。
小说中,酷爱写作的阿米尔写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最后这个人杀了自己的太太,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哭,就能够变得富有。哈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杀自己的太太?阿米尔:因为他的每一滴眼泪都可以变成珍珠啊。哈桑:那他为什么不去闻洋葱就好?
胡赛尼写道:“哈桑就是这样,他真纯洁的该死,跟他在一起,你永远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小说的第十章里,父亲带着阿米尔坐着蛇头的卡车逃出阿富汗时,苏联士兵拦住卡车,非要奸污车上一名妇女后才能放行。贵族出身的父亲站起身,责问那个士兵,他的羞耻到哪里去了。
苏联士兵说,这是战争时期,战争无所谓羞耻。父亲说,战争不会使高尚的情操消失,人们甚至比和平时期更需要它。那士兵弹掉手里还没吸完的香烟,取下他的手枪。父亲坚持说,我就算中了一千颗子弹,也不会让这龌龊下流的事情发生。
最后的结局是,子弹没有射中父亲,父亲救了那名素不相识的妇女。
哈桑的纯洁与善良,是阿富汗的平民精神;阿米尔父亲的正义与勇敢,是阿富汗的贵族精神。许多年之后,阿米尔的敢于担当与自我救赎,既源自父亲,也源自哈桑。
没有胡赛尼的小说之前,阿富汗差不多是个被人忽视、可有可无的国家。当胡赛尼的小说在世界上发行了四千万册之后,带来了人们对阿富汗的关心与尊敬。
“这些内容缔造了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将这个过去不引人注意、在新千年却成为全球政治焦点的国家的文化呈现世人面前。”美国报刊一份书评说。
另一份书评说,“《追风筝的人》最伟大的力量之一是对阿富汗人与阿富汗文化的悲悯描绘。作者以温暖、令人欣羡的亲密笔触描写阿富汗和人民,一部生动且易读的作品。”
这也是离开自己国家之后的胡赛尼,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对自身的一种救赎。在这之前,一个作家把一个国家推向世界的事情,可能还没有发生过。
前面提到的安•兰德,曾经描述过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那些乐于思考的任何男人女人,所有那些明白个人的生活必须仰赖理想之道的人,那些珍视自己的人生,不愿将这个世界交付给黑暗时代和暴徒的统治,不甘心屈从于玩世不恭、虚无和绝望的人。”
胡赛尼的职业是个医生,不写作也能活得好,但他坐在电脑桌前,写出了通过自我救赎,重新获得高贵精神的阿米尔。
他让我想到,写作也是一样,要有高贵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作家。